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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其实窗外的景色十分的模糊,又或许是因为隔着大片的雾气,依稀是一幅落笔时化开的水墨图。方流怡指了指小桌上那件精致的珐琅彩的瓷杯,微笑着说:“刚下飞机?先喝口热茶。”

瓷器的胎质轻薄,握在手里,精致得仿佛蔷薇在手中绽开,红茶的口感亦是醇厚而香气扑鼻。

“我把你接到这里来,是想在你和泽诚见面之前,先和你谈一谈。”

方流怡的语气十分平静,她慢慢的抬起眸子,看着白洛遥,微笑着说:“白小姐,我年纪有些大了,又刚刚动完手术,精力很差。如果有些地方说得不好,也请不要见怪。”

他们母子的神情依稀是有些相似的,都是从容不迫,又有着少许清俊的骄傲。

洛遥放下瓷杯:“您要对我说什么?”

“白小姐,那么我就直接说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她在椅子上微微调整了姿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慢慢的说,“一直以来,泽诚对你的感情,我都是反对的。并不是因为家世出身,这一点上,我比任何人都开明。只是因为,我不愿他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

也许这句话有些双关的含义。方流怡沉默了一下,又无意识的将手指放在唇上轻抚。她忽然想起自己手术后的这半个多月,自己的儿子住在另一处房子里,每天赶来陪着自己,可是往往只是坐着,一句话都没有。这样的陌生和隔阂,让她觉得黯然。

“自从他认识了你,我知道他一直在变……变到三年后的今天这个样子,仿佛已经不是我的儿子了。这一点,我无法接受……”

门重重的被推开了。

那人的声音十分低沉,隔了大半个房间传来,仿佛是被遮住了星子的冬夜,寒气逼人:“就这样把她带走,我也很难接受。”

展泽诚只穿了一件衬衣,手里还挽着风衣,风尘仆仆的赶来,而脸色似乎比这样的天气更加的暗沉,语调在拂过“她”的时候,微微抬起黑沉的眸子,不经意的掠过白洛遥:“你出去,到外边等我。”

白洛遥站起来,走过展泽诚身侧的时候,忽然顿了顿。她的目光仿佛不受控制,在他身上停了数秒。直到他侧过脸,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出去等我。就一会儿。”

比起之前已经柔和许多了,可还是清冷的语调,又有些勉强。

洛遥无声的点点头,掩上了门。屋子里就剩下了方流怡和展泽诚俩人。

方流怡看了一眼展泽诚,他的侧脸依然有着明晰的英俊和沉着的气度。可这样的表情下,她也知道,他是在刻意掩藏起了心中对那个女孩子的在意。否则,又怎么会回避她的眼神?

这样望过去,他和他的父亲多么相像,连神态都几乎一样。

窗外的雾景似乎还带着湿意,又渐渐的蕴湿了眼角。望出去的景象,大片大片的回忆,如同影像,回照起自己的前半生。

那时自己的年纪,或许比白洛瑶、比何孟欣还要小得多。

彼时还在国外的女校寄读,如花嫣然的年纪,烂漫天真。因为初见了一张展景荣的照片,少女怀春的一腔心思,便辗转的落在那个人身上。

照片里的年轻男人,身长玉立,英俊得像是画报上按着哪个明星拓下来一般。可是方家的小姐,又怎么会看得上徒有外貌的明星?

只有照片上的那个人,父亲偶尔提起的那个人……展景荣……他却不一样,气度疏朗,并不见世家少年的清贵,眉宇间却有着铮铮的傲气和才情,只让人觉得向往。

他们两家向来关系熟稔,因为两家的孩子都送在外边求学,下一辈之间倒还有些陌生。她小小的、矜持的心思,一直在想着,他的真人,该是怎么样?

直到假期的初见,才觉得,原来真人,竟比照片上还优秀得多。她不可遏止的想要接近他,即便他看待自己的目光,始终淡淡的,仿佛在看一个妹妹。

后来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将话挑明了,带了羞涩,更多的却是勇气和无畏。

母亲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叹口气说:“那个孩子是不错,可是现在展家出了事,你不是不知道的。你父亲那边不知道会怎么考虑……”

那时自己是真的小,以初生牛犊的勇气,继续对父亲说:“难道……我喜欢的人,你也不愿意帮帮他家么?”

父亲含笑看着自己很久,才说:“我女儿看中的,我怎么能不帮?”

展家在焦头烂额中,接到了方家这样隐约的示意,自然也是喜出望外的。于是这门婚事,顺顺当当的订了下来。半年之后,她便嫁到了展家,而展景荣甚至没有完成国外的学业,直接便回国继承了危机四伏的家族事业。

因为得了方家的帮助,而展景荣本身亦是能力出众,那些危机逐一的化开。展家的上下,对待方流怡,也是客气非常。

可她却惶恐,又困惑……她的丈夫自然是人品端正的,又待她很好,可却不是她想的那种好……他们之间,始终隔了层距离。

方流怡也想过,是因为两人的学历和背景么?他们一样在西方求学,甚至出身的家庭也是类似……又怎会隔阂至此呢?

最后是怎样得知了来龙去脉,其实方流怡也不大记得清楚了。许是旁人的只言片语,又许是因为自己的敏感和揣测,但终究还是知道了,展景荣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心甘情愿的和自己结婚。甚至隐约的了解到,他曾在求学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子,为了她,甚至不惜和整个家庭闹翻。

说到底,这场婚姻于他而言,不过是被迫的。

她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向他求证。展景荣只是淡淡的一笑,轻描淡写的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要想太多,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是的。他在道德上十分的自律,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这些她都相信——可是她也相信,自己看到了他眼底刻意掩饰起的那丝黯然和无力。那是最好的证据,告诉自己,原来他的心底,真的还有另一个人。

原来,这才是真相。

到了后来,习惯了彼此之间的相敬如宾。也幸而有了儿子,她带着孩子,常住在英国。而他事务繁忙,并不常来和妻儿同住。生活的重心,已经渐渐的由一心一意爱着丈夫,转到了儿子身上。

她的儿子,足以让自己骄傲,又让自己觉得,即便难以得到丈夫的全部,可是只要有了孩子,一切付出也都是值得的。

她用全部的精力,爱着他,看着他成长,并不拘束他,让他按自己的意志生活——或许她的残生,也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幸福。

直到丈夫病重,自己陪在他的身边。弥留的时刻,他拉着自己的手,很慢很慢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

他在对自己说“对不起”——可是她这一辈子,她从来不需要展景荣对自己说对不起,她想像寻常的女人一样,听到另外的三个字。

可他不会对她说,她要听到的那句话,从来只是奢望。

悲怆无力,泪流满面。

儿子已经长大,他的肩膀宽阔,揽着自己,一遍遍的抚慰。这茫然的下半生,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做什么,或许唯一能再做的,是易钦的重担落在儿子的身上的时候,她可以帮着分担一些。

她回国,在展泽诚正式接手易钦之前,暂时的主管易钦。

展家在文岛有一座极大的宅子,她去过数次,这一次,是为了整理丈夫的遗物。

她看见了那本黑色缎面的本子,极厚的一本,翻开的时候,仿佛窥见了那个向来对自己疏离又不失礼貌的男子的全部心事。

他那么爱那个叫做喻慧茹的女子,笔记的第一页,便是他们的合影。彼时他穿着黑呢大衣,将那个纤长而高挑的女孩子揽在怀里,两人的笑容羞涩而明朗。

略微发黄的照片背面,那个日期,原来正是自己一心一意单恋着他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