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守藏室里虽然不是那么舒适,但是对于伊阮来讲却是个无比温暖的地方。他时而从书简堆中抬首仰叹,时而又埋头在书简里静静沉思。书中总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将他硬生生的自现实中抽离,仿佛置身于一个世外桃源。他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比他在现实中的感觉更要真实的多。
书简是那些死去的先人能够留下的,唯一可以让后人与死者更加真切的交流的东西。有的人虽然早已仙去,但是他的思想,他的言语,乃至于他的音容笑貌都还会在书简中附简重生。书简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可以让你了解你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可以让你知道在你尚未出生前所发生的故事,甚至让你懂得如何解决那些你根本没有接触过的难题。
屋外乱糟糟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终于忍不住阖上手中的书简。他打了个呵欠,用食指微微的掩住下巴。夜色自窗缝里泄进守藏室,书桌前的油灯,火光摇曳,即将燃尽。他常常熬夜,这已经不知道是他在这里度过的第几个夜晚。
他试着挪动了一下那双早已有些僵硬的双脚,但是酸麻之感立刻传遍全身。于是他不得不稍事按摩之后,才可以跃下凳子。守官早就正趴在桌上,鼾声起伏,难怪听不到外面的吵嚷声。
“守官”,他轻声唤道,年轻的守官陡然惊醒,困意难解地揉揉眼,几乎要埋怨这个打搅他美梦的人。睁眼一看原来是伊阮,赶忙施礼。
“我出去看看,也许回房歇息了,记得帮我把书典都放回架上。不过动作要轻点,免得毁坏了这些宝贵的先人典籍。《八索》、《九丘》都是很稀有的册典,我这辈子只见过此一份抄本,切莫大意。”守官显然还没完全清醒,直打呵欠。伊阮怕他没有记住,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走出门外,伊阮深吸一口寒夜的冷气,费力地走下守藏书阁那一级级的旋梯。旋梯有些狭窄,对他来讲显然有些不舒服。秋日已然没过葛伯城的城墙,但是外面还是有不少人尚未入眠。
冉闵刺耳的声音从太子房间那边传了过来:“那小子居然还不断气,早点死了倒也干脆?”
伊阮一眼看去,夏炎正在他身旁,周围还簇拥着一群侍从。
“真是吵死了。”王子说,“害得我这么晚都没法入睡。”
伊阮走了过去,问道:“这么晚了,究竟出了何时,让这宫殿之内如此吵闹。”
“咦,好像有人在说话?”夏炎的侍卫丙戌,假装左顾右盼的说,“莫非有鬼?”
伊阮早就不以为意了:“在这里。”
高大的侍卫丙戌,假装往下瞟了一眼,然后像是刚发现似的道:“原来是‘侏儒候’大人,”他故意用这种称谓指代伊阮,“真是抱歉,我才发现您在我脚下。”
然后众人一片哄笑,太子夏炎也不例外,每次他的贴身侍卫装模作样的演戏时,都能把他逗得咯咯大笑。
“我现在可没心情跟你计较,”伊阮转向他的外甥询问倒是为何如此哄闹。
夏炎毫不在意的说道:“不就是那个赢成子的小儿子吗,不知道怎么自己掉到了城外的枯井里,真是活该。”
伊阮一听吃了一惊:“夏炎,那你还不赶快去拜见葛伯和夫人。至少你要向他们表达你的哀悼之情。”
太子夏炎果然是有些骄纵惯了,听罢立刻露出不悦之色:“就是因为他,我才这么晚都无法入睡?凭什么还要去刻意讨好赢成子。”
“少不更事的愚笨孩子!”伊阮回答骂道,“你是太子,这种事情当然不能缺席,一点儿礼数都不懂,将来如何成大器。”
“那个小孩子算什么?”夏炎说道,“我可不想陪着他们一起哭哭啼啼的。”
伊阮忍着双腿的酸疼脚尖一点,跳起来狠狠地摔了夏炎一个大耳光,夏炎的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你再敢乱说?”伊阮严厉的道,“这记耳光是替昆吾氏一族的先人教育你的。”
“你敢打我!”夏炎喊着。
刷的又是一巴掌,连两边的侍卫都看傻了眼。
“这一巴掌是替你父母教育你的。”伊阮警告他,“还不快去?”
夏炎一副委屈的模样,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捂着脸,跑开。
伊阮目送他远去,正要走开,一团黑影已经笼罩在他身前。他抬头一看,发现冉闵已经把他那被烧伤了的,看上去有些恐怖的侧脸阴阴地逼近他。那张脸咧着嘴,显得更加凶悍和令人怵目惊心,不过伊阮却并没有太吃惊,只是抬起眼直直的看着这个门客。
“大人,”冉闵狞笑的说道,“太子不会轻易忘记您刚才的教诲的。”
“那样最好。”伊阮回答道,“要是哪天他忘了,你可要好好提醒他。”
冉闵起身大笑着,说道:“不愧是‘侏儒候’,哈,哈,哈”,然后转身离去。
(二)
伊阮一个人站在庭院内寻思道,此刻兄长伊苏应该也未入睡,不如前去问问情况。他随即去往伊苏的房间,但是空无一人,于是转念一想便往王妃妺喜那里走去。还未走到王妃的住处,就听到庭院内有人在轻声交谈。伊阮直接走了进去。
庭院之内伊苏,王妃妺喜,小郡主夏寒和几个大臣坐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帝还没有回来吗?”伊阮没等他们招呼,就径自找地方坐了下来。
妺喜用她一贯的那种鄙视的眼神瞟了他一眼:“帝整晚都和赢成子大人在一起,想必是伤心欲绝吧。”
“咱们的好夏王那颗善心倒不小。好像自己死了儿子一样”,伊苏慵懒地笑笑说,仿佛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伊阮很清楚哥哥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个性,再加上伊苏对他这个矮子弟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尊重和照顾的,因此伊阮也不想计较。
侍者迎上前来询问伊阮需要点儿什么,他随意点了些点心,侍者鞠躬告退,几个大臣看到这样的场面,在伊阮的示意下也知趣的退下了。
这时小郡主开口问道:“不知道若木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恐怕活不过今晚了吧!”伊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妺喜也在一旁添油加醋的说道:“还真是可惜啊,小世子年纪才那么小。”说着有些诡异的瞟了一眼伊苏。
这一切可逃不过伊阮那敏锐的眼睛,他回应道:“那可未必,葛天氏一族向来命硬。况且还有那据说医术高超的鲁国师在,恐怕要死也没那么容易。如果真的是死了,我们现在恐怕也不会在这里胡乱揣测了。”顺便看看妺喜和伊苏的表情。“你们的愿望恐怕要落空喽。”他一脸坏笑的胡乱猜测着。
这兄妹两人的表情果然有些异样。
妺喜满怀戒心地盯着他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伊阮不怀好意地朝她笑笑:“姐姐你可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那孩子命不要这么短。”
伊苏和妺喜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妺喜低下头,视线垂到餐桌上,假惺惺的说道:“老天还真残忍,竟让一个年幼的孩子遭遇这样的境遇,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
伊苏也试探性的问起来:“阮弟,难道你那里有了什么消息吗?”
伊阮只是笑而不答,因为这样看起来更加有威慑力。
“舅舅,那若木哥哥会好起来么?”小郡主夏寒又问道。她天真无邪的样子,丝毫没有继承半点妺喜那狠毒的性格。
“小宝贝,他会好起来”,伊阮故意这样告诉她,更是给旁边的人听得。
妺喜听了似乎有些不放心,说道:“那我也再陪着夏帝到那边看看吧,说不定多些祈祷的人,会让他早日好起来。”说完转身离开了。
伊苏却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依旧安心的吃喝着。
伊苏道:“如果是我儿子,我也许会让他早日解脱,这才是为他好。毕竟那个孩子即便活下来也是个全身瘫痪没有任何知觉,这样才叫残忍。”
“我的长兄呀,我可建议你把这话还是收回去的好。”伊阮道,“如果让葛伯大人知道了,恐怕会怨恨你一辈子的。”
伊苏微笑道:“你还真心是为我着想啊?”
“呵,那是当然,”伊阮必须承认,他是有些提这个哥哥担心的,“你毕竟是我的兄长啊。不过我也真心是希望那孩子活过来,不为别的,我只是很想听听他知道些什么。”
伊苏的面容突然像冰冻般僵住,冷冷的说道:“伊阮,有时候我还真猜不透你,真不知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伊阮满嘴都塞满了点心和水果,还灌了一大口酒想把嘴里的食物冲下肚,露出一脸的怪笑,说道:“兄长啊,你可真是伤了我的好心啊!我可是你的弟弟,当然是为了你好了。”
此事发生以后夏帝返回都城的计划不得不推迟了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