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赢成卫叔叔已经很久没来看他了。刚到这里时，叔叔一有空，还是会来看望他一下。但是现在似乎是把他一个人遗弃在这大陆尽头的冰冷荒塬，自从上次来看望过他后，便再没了消息，但那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赢成卫是他在这里的唯一一个亲人，虽然到了这里，叔叔不再像过去那样态度和蔼和百般宠爱诺雪，而是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男人来对待。每次来这里看他，都会对他进行一番严厉的说教，但是诺雪却毫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叔叔是真心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就大事的。
上次叔叔来看他曾对他教导过：“这里不是葛伯城，你也要忘记自己的世子的身份。在这长城上的虎贲军营里，你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礼遇，全部需要靠你自己的实力去争取。你现在已经不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但是你要学的东西依然很多。”
“你要学会忘记家人，学会面对孤独；你要学会把所有的虎贲甲士都当成你的兄弟手足；因为只有他们才会陪着你上阵杀敌，只有他们才会追随着你出生入死；你还要学会忍耐，学会观察，学会怎样不让敌人一眼便看穿你的心思。”
叔叔的这些教诲，他每一句都牢牢记在心上。当然他更要记住的是，如果通不过副统帅姬武这一关，他就根本没有机会成为虎贲甲士的一员，更不用说其他。
叔叔是巡逻营的总统领，自从上次看望过他，离开稷山城后，就带着一队巡逻营的人马奔赴长城之外的雪林丛山当中。
诺雪时常孤单的一个人待在卧室里，把脸深深地埋进他厚厚的被褥里，想用睡眠来排解寂寞。
他曾在梦中看到叔叔带领着数百人的虎贲甲士，策马轻骑，徜徉在那雪海山林当中，马匹喘着粗气，呼出一道道白雾；又曾看到叔叔倒卧在雪地之上，血迹斑斑，随行的虎贲甲士和那些蛮夷氏族的尸体也都横七竖八倒在那里的情景把他从梦中惊醒。
他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兄弟姐妹，那个什么都比他强又总是和他作对的哥哥廉飞；那个固执又充满好奇心，两只眼瞳总是闪闪发亮的若木；还有那个国色天香，温婉贤淑的妹妹赢琬；以及他最疼爱的小妹妹，和他心有灵犀，永远与环境格格不入，时不时扮着鬼脸调皮嬉闹的赢琰。但是也只有在梦中才有机会相见。
既然注定孤单，便只有化寂寞为力量。这里没有“藤仙铁树”，也没有葛天氏一族的宗室庙堂，有的只是自己坚定的信念。他一直这么激励着自己。
稷山城修炼校场外，诺雪正准备进入校场内继续今天的学习和修炼。姬茂在四个师兄弟的前呼后拥下，也正一同前来。
“站住，你个葛伯国来的小杂种，昨天不知道使了什么手腕，让我当众出丑。今天还真撞到我手里了。”姬茂伸手拦住了诺雪的去路。
诺雪抬眼朝那充满怒意的声音望去，姬茂正满脸怨恨的站在他面前，身后那几个跟班也都来者不善。
诺雪根本没把这帮人放在眼里，只是冷冷的说：“是你自己学艺不精跑出来丢人现眼，关我什么事。如果你不想比昨天更难看，就离我远一点。”虽然这帮人论年纪，论个头可能都要比诺雪大，但他经过这几次的比武切磋，早就看透这些人了，不过都是些虚张声势之辈，没什么真本事。
“说不定今天难看的会是你吧！”其中一个师兄不客气的说道。
“有本事你就来试试？”诺雪刚要发作，这帮人就窜出来两个人，一个箭步绕到他背后，一人一边抓住他的手臂，扭到身后。
“既然你让我们难堪，今天就让你尝尝我们的厉害。”姬茂满嘴抱怨的说。
“这算什么本事，人多欺负人少？”诺雪想和他们公平的决斗。但是背后那两个家伙用力一拧他的臂膀，一阵钻心的剧痛立刻直穿脑际，但诺雪依旧不吭一声，只是怒目圆睁的看着这群人。
一个长的颇有些猥琐的矮胖师弟向前逼近几步对他说道：“你惹咱们后稷国的世子生气了。还不赶紧赔礼道歉，说不定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矮个师弟见他一声不吭，便咧嘴笑道：“听说你并不是那葛伯夫人所亲生，说不定是个野地里捡来的野种，难怪这么不懂礼数，哈哈哈哈哈。”这帮人一阵哄笑。
诺雪心里怒火中烧，抬腿一脚朝他胯下踢去，只听哇的一声惨叫，那个师弟捂着下体便疼的倒地不起。
然后用他猛地向后侧方一甩头，刚好撞在右边一个抓他臂膀的师兄下颚之上，那个师兄疼的松开了手去捂住自己的下颚，让诺雪摆脱了一边的控制。
他像一条葛藤般身子地用力一扭，灵活的转到了左边这个师兄的身前，膝盖往上一顶，用同样的手法正中他的下体，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然后他便挣脱了两人的束缚。
他挥拳朝姬茂和对面一个师兄的扑过去。这两人那里是他的对手，三五招之内就被他打的四处逃窜。诺雪则穷追不舍，非要把胸中这口怒气发泄不可，无论是谁都不可以侮辱他的母亲，虽然连他自己都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但在他心目中，母亲仍然是占有一席之的。
那两个刚才被他偷袭的师兄此时也缓过劲来，一起冲了上来。局面立刻变得对诺雪不利，没几下，诺雪就又被这帮人粗暴地击倒在地上，姬茂等人开始拳打脚踢倒在地上的诺雪。
这时只听一个宏钟般的声音划过校场大门的阴霾：“通通给我住手！马上停手！”
诺雪有些狼狈的爬起身来，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对面则站着姬茂等一干人，双方都是衣衫不整，满身伤痕。
老教头居歆怒视着他们，喊道：“有种就到长城之外去和真正的蛮族厮杀，在这里打闹算什么本事。就算是在校场里较量，都比在这里有意义的多。”
那个矮个子师弟叫到：“是他先动手打我的。”
“是真的，俺亲眼看到的。”其中一个高个师兄补充道。
姬茂站在那里没有发话，只是眼睛直直的瞪着诺雪，显然仍然有些不满意。
居歆瞟了一眼姬茂的手腕，“世子，你的手臂擦伤了，不过没什么大碍。去医官那里看看吧，找个人陪你一块儿去。其他人回营去。诺雪你留下。”
诺雪也不再去理睬其他人离去时的眼神，而是跟着居歆缓缓的走进了兵器营。他知道事情没这么容易解决。此时他才感到双手一阵抽痛，应该是刚才打斗时，有些用力过猛。
“真正的勇武不是体现在这种场合的”，待其他人都离开后，居歆才慢慢的说道，“即便是你打赢了他们，也不会得到任何荣耀，只会给你的氏族抹黑。”
诺雪依然有些愤愤不平：“他们说我是野种，还侮辱我的母亲大人。”
“那又如何？难道就凭一句话就能改变你的身份吗？”居歆冷冷的说道，“你的确不是姜琳所生。”
诺雪气得有些浑身发冷，“我可以走了吗？”转身就想离开。
“慢着。”居歆叫住了他。
“难道你有着你父亲的血脉，还不够证明你世子的地位吗？”居歆说道，“何必那么在意别人的言辞，你必须学会忍耐。如果对手这么轻易就可以将你激怒，你还如何去冷静的应战。如何去冷静地观察和分析局势。”
诺雪呆呆的看着他，居歆那消瘦的脸上，留着如细针般的胡须，一根根直直的插在脸上。他的棉布外衣领口上绣着一只黑色的小蛇，那是似乎夏朝王室的标志。
诺雪暗暗有些吃惊，不知道这个老人为什么今天会对他这么好。
当然他对自己的母亲也确实一无所知，父亲从来没有提过关于母亲的事情，也不许他问。但他经常在梦中见到自己的母亲，虽然总是只有模糊的身形，无法拼凑出她的容貌，但是他认定自己的母亲一定出身高贵，美丽动人，和蔼慈祥。
“只要你自己能够确定的事情，就不要被外界的干扰所左右，”居歆继续说了下去，“既然你认定了自己的目标，就不要让自己失望。”
“可是这里又苦又冷，让我感受不到一丝温暖。”诺雪有些委屈的说。
“是啊，又苦又冷，还人心险恶。这就是你将要面对的未来。如果你真的成为了虎贲甲士，你就更能体会到这里守军的艰辛。绝不像传说中那般神圣和伟大。而且可能你要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片土地。”居歆低声说道。
一生这个词在诺雪这个年龄听来似乎有些苦涩而沉重，却又遥不可及，但对于居歆这个年龄的人来说，确是应该可以切身体会了。
诺雪突然又恢复了他那高傲的神态，“我是葛天氏一族的世子，即便是一生我也毫无畏惧。”
“你如果一直以这种傲气凌人的态度对待他们，那你在这里就永远不会有兄弟，”居歆说道，“你在这里需要的是兄弟和朋友，而不是敌人。”
“他们才不配，”诺雪驳斥道，“他们妒忌我比他们优秀。”
“错了，他们恨的是你那高高在上的神态。在他们眼中你是个自以为是贵族，就像是一个不合群的异类。”居歆靠近来他说道，“记住，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即便是比你弱的人，也是有尊严和荣誉感的，但是你却让他们感到了羞辱。就像是故意在侮辱他们这些贵族的恶少。”
“恶少？”诺雪差点惊得说不出话。这实在太不公平，他争辩道：“是他们先来找我麻烦的。”
“那是因为他们在校场上都被你羞辱过。在比武切磋中，你完全不留情面地羞辱他们，难道你觉得这样很值得你骄傲嘛？”居歆说道，“你是贵族，代表着你葛天氏一族的荣耀，他们也是各自氏族的贵族，也都代表着他们一族的荣耀。”
诺雪迟疑了，当他打赢这些人的时候，的确颇感骄傲，甚至有种傲视群雄的快感。难道这有什么错吗？但是居歆的话又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做错了些什么，但又不太明白。
“我是有那么一点点骄傲，我鄙视这些不学无术的贵族子弟。”诺雪小心答道。他觉得对方话中有话。
居歆看到诺雪终于坦承了，便说道：“你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他们大多数都是和你一样，来自不同的氏族门第，他们也都是姬武****出来的徒弟，水平都相差无几，原本相安无事。但是你一来就打破了这个平衡。”
“你以一己之力将这些师兄师弟全数击败，不但让他们自己脸上无光，也让他们的师傅姬武脸上无光，而且你还是使用的你自己一族的剑法。锋芒毕露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而你对这些贵族子弟的鄙视神情，更会让他们心存记恨。”
诺雪此时已经怒意全无，突然间只觉得惭愧和罪恶。“我不知道……我以为……”
“好好想想吧，”居歆提醒他，“不然即使你再强，也是绝对过不了姬武那一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