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校场上的人逐渐都散去了，只剩下了诺雪、姬茂、董子、有温氏一族二兄弟五人仍然围在一起。
温无形用粗厚的手指解开董子的皮甲，为他查看了一下伤势，所幸只是些有些淤肿和擦伤，并无大碍，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伤得不重嘛。别那么娇气。”
“嗯，没事，我早就习惯了。又不是第一次了。”董子摸摸肩膀，冲大家傻笑一番，校场上此时一片空旷。
董子用手摸掉了嘴边的血迹，衣领上的血此时已经凝固成了血块，“谢谢你，总是麻烦你们为我出头真是过意不去。”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到。
“没什么，别放在心上。既然都是自己人，就不要这么客气。再说这次姬武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应该怪我连累了你。”诺雪有些感慨的说。
董子点点头说到：“没事，也怪我自己，从小就身材臃肿，个子又不高，总是被人当作欺负的对象。如果我要是能够变强一点儿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每次都让你们出头保护我。”
“少来了，小胖子，你别做美梦了”，姬茂边说边凑过来。“你根本就不是习武的材料，还是靠我和诺雪替你撑腰更现实些。”
“我们两兄弟也要算在里面。”温家兄弟异口同声的说。
“谢谢大家。”董子感激道道。
“我也想反击，真的，可我……我就是做不到。我也不想一直被揍。”董子看看地面，“我……我也不想被人当作窝囊废一个，但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他几人看着董子那可怜的表情都说不出话来。
董子想必是从其他人脸上读出了一些尴尬，便赶忙道：“我……对不起，”他说，“我……也不想这样的。”他语气有些沉重。
诺雪打破了大家的沉默说道，“好好养伤，要相信自己，你也一定会有比别人强的地方。”
董子一脸的哀怨地回过头，强忍泪水说，“我知道你这是在安慰我。但是我一定会努力的。”
姬茂皱起眉头说到：“那个防风氏一族的汪芒还真是厉害。”
“嗯，确实，应该是刚来报到的。我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巨人。”温家兄弟也都点头。
“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不是有我吗，至少这次给了他个教训，以后估计不会太敢轻易找我们的麻烦了。”诺雪笑笑说道。
“这倒是，”姬茂也笑笑说到：“我来迟一步，但是却看到了你最精彩的一幕，居然让这么强的一个巨人摔倒在地，可真是了不起的本事。你刚才最后一招使得是什么，可一定要教给我哦！”
“忘不了你的。”诺雪笑着回道。
“这下我也不用担心通不过虎贲甲士的选拔了。我终于也可以为自己的氏族带来荣耀了。”董子想到这一点就不由得开心起来。
“你个混小子，还不是托了诺雪的福。”姬茂拍了拍他的头说到。
几个人起身，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向兵器营走去。
（三）
在稷山城的生活枯燥而有规律：早晨起来就开始练剑，下午则是自由切磋，有时也会帮助城里的居民做些搬运、修筑或担水的杂务。
诺雪则喜欢待在居歆教头那里，转磨刀石，帮这位老铁匠磨利兵器；或是在别人敲打铸剑时，在旁鼓动风箱。顺便听听居歆师傅讲述过去的陈年往事，这些往事对于诺雪来讲丝毫不显得枯燥乏味，而像是一个个传说故事一般引人入胜。
偶尔他们也会被带到长城之上，帮助驻守的甲士修葺那些年长破损的城墙壁垒。这在别人看来依旧是件既孤单又无趣的差事，但诺雪却不这样认为。每次去到长城他都会心潮澎湃，这里将会是他未来要守护的地方，这里也是他自小便梦想的英雄之地。
倘若有机会在天气清朗时站在长城之上，附身望去，长城外的风光便尽收眼底，但这种机会对此时的诺雪来说是少之又少。
每当有机会站在长城之上，诺雪就会张开双臂任那清新冷冽的寒风吹过他的身体。他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他那久久未归的叔叔赢成卫……奇怪的是，他有时还会想起伊阮。他对这个侏儒格外的好奇，总有一股让人猜不透的气质隐藏在他那矮小的身躯里。
大部分的人都宁可否认或隐瞒自己的缺陷，也不愿面对真相。这个世界有太多虚伪的大人，但是像伊阮那样从来都不把自己的缺陷当作羞耻，甚至还会引以为荣的，还真需要点古怪的勇气和个性。
一天的训练又结束了。稷山城的城楼上，一个身影孤独的矗立在那里。
诺雪前几日与汪芒切磋留下的伤痕还会隐隐作痛，天已经快黑，他依然站在城楼上看着那夕阳把天空染出一片红晕。直到夜幕低垂，他才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在石质台阶的尽头，他发现董子独自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天空。
诺雪与他并排坐下，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谁？原来是你啊！”董子笑了笑，他的反应显然有些迟钝。
“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诺雪问道。
“我在看天上的星星。”董子说道。
“那有什么好看的？”诺雪疑惑着。
董子有些得意的说：“各大邦国的国师和大祭司们都是占星的高手。他们可以从那茫茫的星空之中洞察天命和未来。”
“有这么神奇吗？”诺雪问他，“那不过是些离我们很远的一闪一闪的小点儿。”
董子却盯着头上最亮的那个，不住地摇摇头道，“你看那颗星，据说就是代表夏朝帝王的帝微星，也叫紫微星。”
诺雪狐疑地看着他：“你是说那颗星就是帝夏桀？”
“嗯”董子说道，“算是吧。但是拥有紫微坐命的世人可能会不止一个，有些人虽然命格尊贵，但若落得个生不逢时，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
诺雪听着似懂非懂：“看来你还真有些独到的学问呢。”
“我胖虽胖，眼睛可没瞎，脑子也不笨。”董子说，“这些都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这世上对星象最有研究的人当属颛臾国的人了，当朝的大祭司风须便是来自那里。我也好想去那个传说中藏书最丰富的颛臾国守藏阁看看。”董子端着他那胖胖的大脸说道。
“可惜我恐怕没有那样的机会了……”董子忽然叹了口气，他呼息出的口气凝成白雾散开在空中，“恐怕我这下半辈子就要和那破败不堪的城墙为伴了。”
厚厚的寒气正逐渐笼罩这座城池，诺雪也可以感觉得到这份寒意。
董子悲苦地摇摇头说到：“加入虎贲甲士随然对我的族人算是一种荣耀，也算是我这个没用的矮胖子，带给家人唯一的安慰了。但是对我自己而言却是要赌上这一辈子了。”
“你是来自于董国对吗？”诺雪问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我们只不过是东海之滨的一座小方国。虽然距离颛臾国并不遥远，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机会亲自去目睹那个伟大的伏羲氏一族后人所建立的国度。我们的先祖乃是豢龙氏一族，曾经是为先帝舜饲养异兽‘龙’的牧正。后被分封于上河下游的东海之滨。那里到处是溪流纵横，每到雨季便洪水泛滥。那里无法正常的播种谷物，所以只好以鱼虾河贝为食。近些年来商国的族人活动越加频繁，常和我们进行贸易往来，从我们那里采购一些上河特有的水产。同时也给我们带去了很多五谷杂粮，才让我们的食物逐渐丰富起来。”董子一口气讲了这么多，马上就有些底气不足了，大口的喘着气，停顿了片刻，又说道：“过去我从未见到过如此大的雪，就像是一朵朵巨大的花瓣。这是这片土地唯一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景象，但大雪却是不停的下，伴随而来的是冻得我连骨头都快结冰的寒气。就让我再也无法却欣赏他的美了。”
诺雪微笑的看着他那有些扭曲的表情。
耸立在他们目光远处的冰雪城墙，在残白的月光照映下闪闪发亮。繁星在头顶的夜幕中一眨一眨，就像是一双双锐利的眼睛。
“如果要是一直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我不死才怪。”董子有些抱怨道。
“你是自愿来的吗？”诺雪问道。
“当然”董子的回答很干脆，让诺雪有些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
“既然你这么胆小，又软弱，你怎么有勇气选择来这里？”，他好奇的问道，他原本以为董子是被迫送到这里的。
董子久久地注视着他，那张丑陋的大圆脸仿佛塌陷进去，然后竟然有些啜泣，抽抽噎噎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诺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在一旁观看。
“我无论在哪里都一样，被人欺凌，受人排挤，被当作没用的废物抛弃在一边。即便是留在父亲和母亲大人身边也只会给他们平填烦恼。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做些对别人有益的事情。即便是我不幸死在这里，也会让家人不用那么难堪，毕竟这里是长城，所有死在这里的人都被颂为英雄。”董子悲伤的叙述着自己的不幸。
诺雪听着有些无奈，也有些感慨，便同情的说到：“你能够有这份勇气也算是难得了。毕竟你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让家人难过。为了给家人一份荣耀，而走上了这条路。比起那些提起长城就胆怯退缩的人来，你起码算是个男人了。”
“男人？我长这么大连女人都没碰过呢！要说男人，还是等咱们尝过女人的滋味再说吧。”董子又把他那拿手的笑话带了出来。
两人说着说着都笑了起来。
随后他们一起坐在结冰的台阶上，聊起了各自的邦国、亲人和那些经历过的有趣轶事。
“我做梦都想回到葛伯城，”诺雪说，“我常常梦到父亲大人那威严而慈祥的面孔，梦到哥哥廉飞和我比剑，梦到我那顽皮的时常缠着我探险的弟弟若木，梦到那个和我一样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妹妹赢琰，当然还有那个美貌倾城的妹妹赢琬。但是他们都一个个离我而去。”
“你的母亲大人？你为什么没有提到？”董子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的母亲大人到底是谁？从我记事起，我就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生母。父亲大人也从来不让我问。但是我却在梦中常常梦到自己的母亲，我能感觉到她的慈祥和温暖，只是相貌总是模糊不清。每当我梦到母亲，总会出现一个熟悉的场景，那个场景是个深邃的地穴，似乎是葛伯城下的‘寒冰地穴’，地穴中寒气逼人，漆黑的石阶难以辨别道路。不时还有阴森恐怖的奇怪声音从深处传来。不知这到底是预示着些什么。”诺雪有些伤感道。
“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去。虽然我的父母都健在，但是他们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他们亲生的子嗣。”董子自嘲的说道，“父亲大人有一把祖辈传下来的玄铁宝剑，名叫‘潜渊’，乃是先帝舜所赐，但是从来不让我碰一下，哪怕只是轻轻地抚摸也不可以。”董子叙述着自己的家境和身世。
董子诞生于豢龙氏一族的贵族家庭。其父是董国的侍卫长，在董国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但是生下的这个儿子却长得肥头大耳，矮小怕事，一点儿都没有继承了他英武的身姿。随着董子日渐长大，他发现这个孩子性格柔弱，脾气古怪，屡次想要把他培养成为一个骁勇的武者，甚至采用种种极端的激将之法，都没有生效，随着他的弟弟也逐渐长大，父亲对他的期望全部烟消云散，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董子的弟弟身上。
董子喜欢声乐舞蹈，喜欢美食杂耍，他常常陶醉于自己调制的香料或者谱写的乐谱当中。他的兴趣在于读书以及和那些伶人游戏玩耍。舞刀弄剑，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折磨。
直到父亲再也无法忍耐他在家中和那些伶人丑角整日嘻戏胡闹，把他赶到了家仆的房间居住。他每日不得不和那些下人奴仆们一起吃喝，父亲根本不想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渐渐地这些家奴也变得放肆了起来，常常勾结一些其他的氏族子弟欺辱他。
他就像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任人欺凌，整日抬不起头来。每次受了委屈，无论是何种原因，父母都会责怪是他的不对，连兄弟姐们们都嘲笑他的无能和懦弱。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再也不想在那种环境下继续呆下去，下决定来这里要做一名虎贲甲士。
董子在叙述自己遭遇时语气很平静，仿佛是在讲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现在的他似乎可以看的更开了。
夜风瑟瑟，诺雪听着董子的故事，也思谋着自己的身世。
“你的叔叔好像还没有回来。”董子讲完自己的事情后突然换了个话题。
“嗯，”诺雪感慨道，“的确走了很久了。”
想起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赢成卫，诺雪不禁难过起来。姬公刘虽然之后也派了一些甲士出去寻找，但是没有任何消息。除了在长城外的森林里找到一些宿营的篝火灰烬外，可以说一无所获。赢成卫和那数十名巡逻营的精锐虎贲甲士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诺雪抿紧嘴唇，陷入沉思。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聆听这夜风的呼啸声。
“我们该回去了。明日还要继续训练呢。”最后诺雪从沉思中醒来起身道。
董子也蹒跚地站起身。“是该好好睡一觉了。”
两人裹紧衣服离开，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四）
从那天起，不论是汪芒还是其他人，谁都不再欺负董子。即便是姬武要董子和人切磋武艺。那些师兄弟们也都是恭敬的点到为止。
姬武虽然气得半死，但也没有任何奈何。
董子虽然臃肿笨拙，胆子又小，但他脑子可不笨。他知道是诺雪等人暗中帮了他这个大忙。
董子总想找机会感谢一下他的这些朋友，尤其是诺雪。但是当他开口说出朋友二字时，被诺雪纠正了。
“我们不是朋友，”诺雪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们是兄弟。”
他们的确是兄弟啊，董子离开后，诺雪暗自思量。虽然他过去也有着自己的兄弟姐们，他也依然爱着他们，但是现在他们都远离他而去。他也没有办法再离开这个地方，而不得不成为虎贲甲士的一份子。其与他人也一样如此，正如叔叔赢成卫说的那样，他们的一生都要奉献给那座冰雪长城。
葛伯城或许仍令他魂牵梦萦，然而现在长城才是他生命的皈依，他的手足兄弟则是这些即将要和他一同征战沙场的虎贲甲士。姬茂、温希声、温无形、董子，甚至那个总是和他作对的防风氏一族的巨人汪芒，才是将要和他真正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