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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君子六钱买剑,蟊贼五两赠乞(2)


  不痴道人向徐不疾说道:“此人天资聪颖,又颇重情义,也并非是什么坏事。他少年心性上门挑战,师弟虽失了颜面,但也不必太过介怀。”徐不疾道:“师兄所言甚是!小弟一人荣辱事小,但武林安危却是大意不得。”不痴道人道:“师弟何出此言,难道……”他说了两个字,便不再说下去,疑惑之情已溢于言表。

  徐不疾叹道:“江湖盛传,荀遇杀害了正阳庄庄主俞景南!”不痴道人道:“河南正阳庄么?那可真是老朋友了!”

  这不痴道人与徐不疾之师唤作子丹道人,昔年以剑术、内功闻名于世,其声势成就远非今日的徐不疾可比。无独有偶,河南俞家俞景南之父俞承先依无上内功心法“正阳决”独创狂刀二十三式,打遍天下无敌手,后建成正阳庄声势浩大。狂刀快剑本是一时瑜亮,但有好事之徒硬加比较。子丹道人妄动无名,与俞承先定下比武之约,一时刀剑之争传遍江湖。二十五年前,五月初五端阳佳节,子丹道人携小徒徐不疾前往正阳庄赴约,俞承先差俞景南一旁侍奉。两人均有授徒观望之意,留待日后参详破解对方招数之法。更有围观者达数千人之众,正阳庄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子丹道人使怜目剑法,俞承先使狂刀刀法。双方使出浑身解数,激斗七天七夜依旧难分胜负。到最后力竭气虚,只好弃械罢斗,这一场比试可谓无疾而终。是时二人尽皆昏迷,也未续约,徐不疾负了子丹道人回到九华山。子丹道人三日转醒,一胜难求,心中深为此憾。不待伤愈,即命徐不疾将所记刀法一一使将出来,寻求破法。徐不疾实是奇才,俞承先所示刀法竟被他记了个九成九。自此子丹道人日夜苦思冥想,废寝忘食。终一日积劳成疾,更兼旧伤难愈,不出一月便即仙逝。经此一役,正阳庄威名日盛,一时无两。

  徐不疾不甘心怜目剑法就此埋没,下山闯荡江湖。不痴道人入道出家,为了却子丹道人遗愿,藉由徐不疾所示刀法、子丹道人所传怜目剑法及生前所思狂刀的部分破解之法,融合道家“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之一念,创下玄同剑法。这一套剑法共八八六十四手,尽揽天下剑法之精华。徐不疾因数十年钻研快剑之妨害,难悟玄同剑法“动静唯心,万法如一”的精髓。后不痴道人收徒陈佳儿,便以玄同剑法相传。

  不痴道人神飞天外,徐不疾既知因由,亦不愿打扰。陈佳儿心有牵念,问道:“他们可有证据么?”不痴道人旧梦方醒,徐不疾就将当日正阳庄之事一一细说了。不痴道人道:“单凭一枚铜钱只怕无法确证,后事终究是众人臆想。”徐不疾道:“可是荀遇善恶不明,于整个武林而言,终是一大隐患。”不痴道人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能导归正途,未尝不是武林之福。”徐不疾道:“小弟担心他毕竟年少,心性未定,江湖险恶难免行差踏错。他身怀绝世武功,当世无敌,一夕为祸,必定流毒无穷。”不痴道人微微颔首:“此言甚善!”

  徐不疾道:“为武林福祉,小弟斗胆,还请师兄出手!”不痴道人道:“为兄不问江湖之事日久,再者以师弟之能尚觉棘手,我这点微末功夫,只怕也无济于事。师弟既与荀遇交过手,此事还需着落在你的身上。”徐不疾道:“小弟新败,如再不知好歹,只怕那时脸上无光。”不痴道人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岂能为一蹶而不振乎?况大义当前,似颜面声望这等旁枝末节,如何去省?”徐不疾道:“非是小弟贪生忘义,只是我怜目剑法已深究数十年,再难寸进。技不如人,着实不是荀遇的对手!”不痴道人道:“师弟莫愁,何不在山中流连数月?你我共析,必能胜他!”徐不疾道:“师兄竭力至此,小弟如再推却,便失了侠义道本分。”不痴道人道:“当仁则不让!”徐不疾道:“如此,先谢过师兄成全,小弟自当勉力而为!”

  如是一连月余,二人在九华山切磋琢磨,有时言语描绘,有时身体力行,时而低头沉思,时而仰面纵笑。陈佳儿照料二人起居,见师父师叔殚精竭虑,如临大敌,不禁忧从中来。荀遇自成名以后,不痴道人观其善行,又以年纪相若的缘故,时常拿来告诫陈佳儿,示以榜样。陈佳儿要强不服,心中嗔怪,“荀遇”二字,自然如影随形。久而久之,忧喜关牵,情愫渐生。

  忽一日,徐不疾福至心灵,入室闭关。不痴道人一如既往,放歌纵酒。不觉二月,料峭春寒,山上过冬粮食殆尽,亟待新置。不痴道人存酒已空,惶惶不可终日,时时催促陈佳儿下山。叵耐山间彤云欲堕,阴晴不定。终一夜风雪大作,直卷下漫天柳絮。不痴道人笑道:“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端的是场好雪!”

  第二日果然雪霁初晴,金光万里。辰牌时分,陈佳儿给徐不疾送过早饭,便罩了一件披风下山去了。

  初阳映雪,陈佳儿踏在这碎玉琼花上,脚下一步步“崩崩”地响,好似一支乐曲一般。她行得轻快,这曲子便显得灵动悠扬;她若走得缓慢,这曲子就转作低沉婉转。她欢喜极了,时而极目远眺,时而捧雪自怡,更是手舞足蹈。她一袭白衣,被这铺天盖地的琼瑶映衬,更加显得出尘脱俗,便是九天之上的神女也不见得能有如此风姿。

  只是她虽然左顾右盼,却从不回头去看。毕竟本来的自然造化,身后却留下了痕迹,未免便沾染了尘俗。一时不去看它,便就一时不必挂碍,眼前依旧是鬼斧神工。

  照说陈佳儿住在九华山上已有十年之久,对这山上的雪景早该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何至于如此兴奋?其实但凡欣赏一样物什,若关注的角度不同、时间不同,看官的情绪不同、经历不同,自然体会所得也就各异了。这同一处的景致,也有四时早晚之分。就算是季节、时辰、气象俱都一致,由同一人观赏,这山也是山的玩味,水也有水的乐趣。

  今日这般天地自然之曲,倒是她从未在意过的。陈佳儿忽然想到师父不痴道人曾与她讲述《南华经》中的一段话“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人簌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簌。’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大意是说:大风吹过孔洞窍穴发出的声音称作地籁,丝竹管弦之音则称为人籁,自然之声即为天籁。

  陈佳儿心道:“这雪中之声应该算是天籁之音了吧。”行出六七步却又想:“若非我脚踩在这雪上,又哪里来的声音呢?只怕还应该是人籁。咦,这声音究竟是在雪中,还是在脚下?若是雪中,为何我不踩它,它便没有声音?若是声在脚下,为何不下雪的时候,我又听之不见呢?天籁、人籁,当真难以分得清楚。啊,我当真糊涂了!万物生于天地之间,我为何单单要将人对立于一切山水草木、虫鱼鸟兽呢?风霜雪雨乃是自然之景,难道人不也是自然之景么?想来天籁、地籁、人籁均是自然之声,何故要分彼此呢?难道往圣先贤所言也有谬误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好半晌之后终于想到了一个可行的法子,那便是晚间回去问问师父,不痴道人参悟天地,数十年修道自然能为自己答疑解惑。她想通了这一节,又开始四处张望,浏览风光。

  积雪已不似山巅那般喧宾夺主,这时雪迹斑驳,倒似一块儿碧玉翡翠上镶嵌着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珍珠。越往下走,那珍珠就越来越小,数量也越来越少。似这般走走停停,待至山脚下已是午时将尽,一丁点儿雪也寻不到了。

  陈佳儿再往镇上走去,自是轻车熟路。那酒家见了老主顾早笑嘻嘻迎了出来,好一番客套。陈佳儿写了个单子,教店中伙计帮忙购置,那伙计得了打赏自是欣然去了。

  这酒家并不十分豪奢,但酿酒的手艺确是一绝。不痴道人遍尝九华山方圆百里,上至名楼仙酿,下至乡村粗醪,唯独对此处私酿情有独钟,常有“入口不辣,后劲香醇”的八字评赞。陈佳儿滴酒不沾,不识此理,也只能叫上一碗阳春面作陪。只是今日恰巧店外嘈杂,一片熙熙攘攘,忽而传来两声啼哭,这一碗面条显然不易落肚。

  陈佳儿出门看去,十几人围着一个矮个子指指点点。跻身再看,那矮子面庞黝黑,招风耳,八字胡,穿一身圆领长袍,头戴平幞,左手藏在袖中,右手执一把折扇,俨然是个秀才打扮。矮秀才严词厉色,似乎正在教训一个小乞儿。陈佳儿也曾随师父游历江湖,于这般情形一目了然。她瞧那乞儿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此时跪倒在地,一口一个“老爷、善人”不住地求饶,登时恻隐之心大发。

  矮秀才向那乞儿喝道:“伸出手来!”那乞儿见得惯了,知是要打,抬头见矮秀才神色冷峻,心想已无余地,只得颤颤巍巍伸出双手。只听“啪”的一声,矮秀才手中的扇子狠狠落在乞儿乌黑的手掌。小乞儿急忙抽回手掌叠在腹中,顿时“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围观众人此时见那乞儿哭得撕心裂肺,倒也开始怜悯,各自议论,均觉这矮秀才略有过分。岂料他继续喝道:“把手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