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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卷 二游玄都


  唐元和十年春,长安城玄都观内桃花竞开,绵延百里,仿若红霞。墙角一枝春独秀,池边数朵艳成群。日映红桃招蝶舞,风拂绿柳有客吟。观中一时人声鼎沸,看客不绝。来往达官仕子,骚客文人,三个一众,五个一群,寻花问柳,吟诗作赋,忘乎所以。

  人群中同行有两个穿戴朴素的中年文人,一个两臂过膝,唇若涂脂,一个唇薄耳阔,眼大鼻长。前一个一指满堂花红柳绿,人山人海,问道:“子厚兄以为此间何如?”后一个答:“承梦得兄相邀,与君遥望十年,未尝有此景得闻。”

  原来这两人乃是前朝顺宗皇帝执政时主张永贞革新失败,宪宗登基后即被斥逐的“八司马”之二。所谓“八司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

  事隔十年,朝局大改,刘柳二人奉诏还京,恰逢满城吟赏桃花的佳期。长安城内,万人空巷,刘禹锡亦邀柳宗元同游玄都观。

  刘禹锡指道:“瞧这一路之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无不是来此观花。料见趋炎附势,原也是人之常情。”柳宗元驻足笑道:“可笑世间却还有你我这般的不合时宜!”刘禹锡哈哈一笑,说道:“子厚兄,在下偶得七绝一首,还请品评品评。”柳宗元道:“恭赏梦得兄雅作。”

  刘禹锡命人取过笔墨,一气呵成,顷刻写就:“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花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字如游龙惊凤,不落俗尘。柳宗元不住地称赞道:“好诗,好诗!”

  有道是“真金不怕红炉火,酒香无惧巷子深。”何况刘禹锡才高八斗,早已是名满京城。不消一日,这一首《元和十年自朗州奉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传遍了大街小巷,致令家喻户晓。

  有佞臣上奏天听:“刘禹锡不安圣命,借花讽人。诗语讥忿,可见殊心!”宪宗皇帝细读之下,龙颜大怒,出刘禹锡为播州刺史,柳宗元从坐永州刺史,连同韩泰为漳州刺史、韩晔为汀州刺史、陈谏为封州刺史等,一齐贬谪出京。名为升迁,实为流逐。

  柳宗元闻诏,心想:“播州乃穷苦之地,贫寒之所。人烟稀少,猛兽群居。梦得尚有高堂老母在育,如何能去得?”于是急陈奏章,甘以永州为易,代赴播州。数日未果,柳宗元乃见御史中丞裴度,望能搭救。

  裴度深感刘柳二位大才,立时入宫面圣,奏曰:“刘禹锡有母,年八十余。今播州西南极远,猿狖所居,人迹罕至。禹锡诚合得罪,然其老母必去不得,则与此子为死别,臣恐伤陛下孝理之风。伏请屈法,稍移近处。”宪宗皇帝李纯其时余怒未歇,说道:“夫为人子,每事尤须谨慎,常恐贻亲之忧。今禹锡所坐,更合重于他人,卿岂可以此论之?”

  裴度触怒圣听,心有余悸,一时哑口无言。宪宗平复良久,颜色渐缓,说道:“朕所言,是责人子之事,然终不欲伤其所亲之心。”乃将刘禹锡改牧连州。

  柳宗元得了喜讯,急忙报与刘禹锡知晓。刘禹锡深感其德,又往御史中丞府上拜谢,始知柳宗元以柳易播之事,心中大为感动。

  刘禹锡携了家眷,驾车出了城门,回望都城繁华,终究不是久居之地。一咬牙,扬鞭跃马,却见柳宗元停车靠在路旁等候。刘禹锡上前一拜,问道:“子厚兄到此何为?”柳宗元笑答:“永连两州相去不远,愿与使君结伴同行。”刘禹锡心底里又是万般感激,知道柳宗元乃是担忧自己二度迁谪,苦闷难当,恐郁结于心,不得解脱。

  刘柳二人于是同车共辙,苦中作乐,一路遍观诸景,吟诗纵酒。跨山涉水,来到衡阳,终至分别。

  两岸杨柳依依,烟波渺渺,湘水西流,孤雁南飞。柳宗元临江观望,提壶痛饮:“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刘禹锡暗自沉吟:“休将文字占时名,休将文字占时名……唉!若非我妄作题诗,何至于连累子厚同我放逐!他不念播州地苦,却只为我着想,一路同行,更无只言片语责备。我实不该,实不该……”心中悔恨难当,随即和诗一首:“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柳宗元听他似“有所思”,叹道:“梦得兄,今朝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刘禹锡仰头饮尽杯中之物,笑说道:“来日方长,定有归期。若有再见之时,当与君毗邻而居。”柳宗元闻言,一扫愁绪,赋诗一首道:“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岁晚当为邻舍翁。”刘禹锡答道:“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两人相视而笑,以诗盟证。刘禹锡翻身上马,持缰在手。柳宗元忽然一个箭步追上前来,眼眶含泪,说道:“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刘禹锡低眉答道:“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会待休车骑,相随出罻罗。”说罢,纵马南驰,马鸣声嘶不竭。柳宗元黯然不语,眼望刘禹锡身形尽皆隐没在林中,这才轻拭别泪,登船西行柳州去了。

  五年后,刘禹锡老母亲逝世,送灵又过衡阳,于江头凭吊。忽闻一人报送柳宗元死讯,刘禹锡手捧遗书,惊号大叫,捶胸顿足,如得狂病。他生性豁达,志坚不屈,纵然屡遭奸臣构陷,仕途曲折,也无丝毫胆怯退缩之念,更不曾落下一滴泪来。此刻忽闻噩耗,眼见青山绿水依旧,斯人却已远逝,一时痛彻心扉,泪如雨下。

  刘禹锡即刻奔赴柳州,为柳宗元送别,又作《重至衡阳伤柳仪曹并引》,诗云:“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马嘶循故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篱春,故人今不见。”

  他又领养了柳宗元遗子周六,三次撰写《祭柳员外文》:“维元和十五年,岁次庚子,正月戊戍朔日,孤子刘禹锡衔哀扶力,谨遣所使黄孟苌具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亡友柳君之灵。呜呼子厚!我有一言,君其闻否……含酸执笔,辄复中止。誓使周六,同于己子。魂兮来思,知我深旨。鸣呼哀哉!尚飨。”如此情深,可见一斑。

  又数度寒暑,至大和二年,裴度任当朝丞相,上书唐文宗,怜及刘禹锡才华横溢,复诏回京。韶华渐损,流年暗换,刘禹锡此时已年过半百,积岁成翁。

  他重履京城又值暮春,感念柳宗元深情厚谊,又想起当初玄都观赋诗之事,心间百感交集,遂决定旧地重游,故园拾遗。

  玄都观门环铜绿渐染,那一块金漆的牌匾亦有蒙尘。刘禹锡心有疑惑,独自迈步进观中去,昔年满庭芳华之象,早已荡然无存,桃木踪迹杳无,墙边杂草丛生,遍地兔葵燕麦迎风摇摆。复至中庭,有一僧一道对弈正酣,僧者慈眉善目,长须如银;道者骨瘦清癯,鸡皮鹤发。那僧每行一步,抚须自怡;那道每落一子,仰面醉饮。

  刘禹锡早年曾受江南皎然禅师与灵澈禅师点拨,与佛有旧,又于弈棋之道颇为醉心,常与棋待诏王叔文对弈难分胜负,此时技痒,不禁走上前去默语观棋。那和尚与道士两个见刘禹锡走近,也不起身,径自专注于黑白方圆之中。老道士执黑子杀得从容,那和尚举白棋逃得拮据。眼见形格势禁,刘禹锡心中直替那和尚捏一把汗。

  那道士落子于入位叫吃,和尚长一手逃脱,老道士再扳一手欲成征子之势。那和尚一手立,想要两翼呼应,道士应一手挡,教他首尾不能兼顾。那和尚想了半晌,手提一子,又要长下去。刘禹锡再也忍不住惊呼:“哎哟,错啦!”

  那和尚捏子停在空中,双眼眯成一条线,转头笑道:“还请施主赐教。”刘禹锡执一子落在棋盘,说道:“大师若在此处尖一手,便可逃出生天,成金鸡独立之式,道长必不敢追。若是长在此处,只怕就要落入道长彀中,再无余力。”那和尚臻首称善,刘禹锡不免洋洋自得。

  老道士一捋长须,笑问:“施主为何偏帮大师,却不来助我?”刘禹锡礼道:“道长见谅,自古只有扶弱之理,哪有帮强一说?”

  那道士摊手说道:“施主请再看此局。”刘禹锡细心一看,原来整个棋局,唯此一处由黑子占据,可谓天下大势,已去七八。现下刘禹锡帮手助拳,黑棋已是回天乏术,再无一片疆土。刘禹锡愧道:“在下一时失察,心中只有边角之争,逞一时之勇,于全盘大局不顾,以致错识胜败之势,还请道长宽宥!”

  那道士笑说:“无妨无妨,老道原也不是大师的对手。只是棋盘胜负,尚有余地,人生输赢,何可重来?”刘禹锡若有所悟,说道:“人生于世,但求无悔。纵使刀剑加身,万虫蚀骨,也不能屈吾之志!”老道士叹道:“施主志存高远,敢问尊姓大名?”

  刘禹锡见这道士出言不俗,于是坦然相告。那和尚与道士二人起身打个唱喏,一同礼道:“原来是主客郎中刘梦得大人,失敬失敬!”刘禹锡还了礼,复道:“请问二位,此地原本红桃满观,如烁晨霞,何以如今荒凉至斯?”那道士答道:“世事流转,沧海桑田,生死盛衰乃天地自然之理。除道之外,孰能永恒?”

  刘禹锡感慨道:“在下十数年不得还京,原来已物是人非!多年前,我尚与子厚来此地花期共赏,到而今阴阳相隔,着实可叹。究其根源却又是我游玄都观题诗,才累子厚遭此横祸,客死柳州。如今看来,悔不当初!”那和尚道士相望一眼,俱都含笑。

  那和尚又道:“想来世间万物,未有能恒且久者。逝者已矣,还请不必介怀!”刘禹锡大笑,说道:“子厚虽舍我而去,然我今尚在,朝堂尚在,逝去的不过是一朝挟势弄权的小人罢了!”他小踱数步,继而吟道:“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和尚道士听了此诗,暗自摇头,门外却有一人大声道:“好!刘梦得,真乃诗豪者也!”刘禹锡回首望去,三五个文士争先恐后走了进来。刘禹锡认得为首一人穿着整齐质朴,头戴方巾,乃是刑部侍郎白居易。其后执扇冠巾,均是一同诗文唱和的旧友。

  白居易与那和尚道士见了礼,又对刘禹锡说道:“多日不见,梦得兄豪情依旧!”刘禹锡笑对:“清音久阙,乐天兄风采如昔!”二人两年前扬州初遇,题诗互唱,渐为知己,刘禹锡更写下“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等千古名句。此刻故友重逢,情难自禁。

  刘禹锡喜问道:“乐天兄所为何来?”白居易说道:“裴丞相于府中设宴,在下特来相迎!”刘禹锡笑答:“乐天兄言重,咱们这便启程!”众人又与和尚道士作别,簇拥着出观去了。

  那和尚双目透着精芒,问道:“道兄以为,此公何如?”老道士仰头饮下一大口汾酒,又把盛酒的朱红葫芦系在腰间,笑道:“刘梦得性直敢言,不惧权贵,百屈不折,令人起敬。”那和尚仿佛知道这老道士话未尽实,又问:“然则怎样?”老道士微敛笑容,抚须答道:“然则言无所忌,命途多舛,恐富贵不能久长!”刘禹锡作此《再游玄都观》一诗,不出三年,果然又被遣出京畿,这是后话。

  那和尚十道:“妄言是祸,恶语非福。善哉,善哉!”这时,殿中又走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灰袍僧人,面黑身小,双掌合十揖道:“师父、道长!”那和尚道:“他已经走了!”那矮僧人道:“我与刘梦得大人曾在朗州有过一面之缘。他那时初任朗州司马,写下‘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一诗。震古烁今,别开生面。所行所好,不同凡俗!”原来三人早知是刘禹锡来到,这矮僧怕被认出,故而进殿中躲了起来。

  老道士听了,大笑道:“哈哈,岂不是与我那徒婿,臭味相投?”那和尚双手数着念珠,说道:“古往今来,但凡出类拔萃之辈,言谈举止必有异于常人。只是非常之人,成非常之功,当历非常之事。”老道士附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正是此理!”

  那和尚又说道:“纷纷落木,不见一叶同纹;芸芸众生,原来人人自异。其实,道兄也好,贫僧也罢,纵如尊婿标新立异,劣徒行事乖张,谁人在世上能有第二个?”老道士笑道:“大师所言极是!与其刻意求异,不若保持本心。”那和尚道:“但若似刘梦得这般锋芒毕露,虽有后世景仰,于当下却踽踽难行,未免可惜。”老道士笑问:“大师是要留后世之名,还是要求今时之利?”

  那和尚一拍光秃秃的脑袋,哈哈笑道:“道兄诚言,名也妄来利也妄,是贫僧糊涂了!”老道士说道:“大师不过一时蒙蔽,待浮云吹彻,又见青山。世间却有甘于沉沦者,如堕万劫,又有不甘沉沦者,枉自挣扎。殊不知道在人间,无为即是。”那和尚微笑着和道:“人生百态,苦海无涯。回首处,即证金身。”

  那矮僧人忽然问道:“师父,既然人生百态,何人可得正果?”那和尚笑道:“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一切众生,即非众生。诸事皆可成佛!”老道士亦大笑着附和一句:“道常在!”那矮个儿僧人也作一声长笑,说道:“道既常在,可偷来否?”

  那和尚厉声道:“徒儿不可妄语!”那矮僧出言未经思索,既知欠妥,大感不安。老道士笑道:“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世人胡言妄语,以致无穷祸端。观刘梦得可知,身居庙堂之高,或行处江湖之远,均难逃此厄。”

  那老和尚接着对那矮僧说道:“既然出家,该当慎行。不两舍,不恶口,不妄言,不绮语。戒杀戒盗,戒贪戒嗔。似汝往昔,不可久留。”那矮僧双手合十,躬身应诺,却不料往事萦怀,又是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