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想喝鲫鱼汤，早晨我起了个大早，去了菜场买了一尾活鱼，又买了一小把香菜，我最擅长的就是煲汤，苏良的外婆是广东人，特别喜欢喝汤，苏良在她身边长大，也有了喝汤的习惯，但是她懒，有时候馋得直哼哼，也懒得下厨，我便尝试着做了几次，后来厨房苏良就没怎么进过厨房的门。r
鱼汤要熬成乳白色才好，不需要放什么作料，本身的鲜味就够，临出锅的时候再撒一把香菜在里面，最提味。r
开门的时候，发现客厅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姐姐钟景欣，另一个女子跟我的年纪仿佛，坐在那里有些局促。r
“姐你回来了，我煮鲫鱼汤，我记得你不喜欢香菜，我单独给你盛出来一份不放香菜怎么样？”r
钟景欣没有看我，指指那个女子看着我妈：“总之，我说的是真的。”r
妈妈的手绞紧又松开，虚弱地看了我一眼，又盯着那个女子：“你……究竟是什么意思？”r
钟景欣咬了咬下唇，斟酌了半晌：“当初你带然然回来，也没有做亲子鉴定，我偶然遇到了当年车站的一个工作人员，她说然然被车站里一个没孩子的工作人员收养了，说的都对得上，包括然然当时走失时候穿的粉色褂子，我，我于是就去找了她，发现她的肩膀上也有一个黑痣，我当时很诧异……你当时又住院，我就没跟家里说，后来，后来我跟爸爸讲了，爸爸带她做了亲子鉴定，现在鉴定结果出来了……百分十九十九点九符合。”r
“砰”的一声响，我撞在壁橱上，倒了下去。r
好像做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在梦里我还是六七岁的孩子，跟赵春深在学校的操场上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很高，最终绕在树上，挣断了线，我很难过，让赵春深赔我一个，赵春深受不住我哭，回家找了妈妈，让她拿钱再买一个，妈妈狠狠骂了我俩一顿，将我俩从厨房轰了出去，为了买那只风筝，我攒了很久很久的钱，我越想越委屈，趴在枕头上嚎啕大哭，妈妈过来劝我，我将脸捂在枕巾里说，我的亲爸亲妈要是特别有钱该多好。那时候小，不知道这句话或许已经刺伤了养母的心，只是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写字台上放了一个崭新的风筝，比我以前买的那个还要大，还要好。r
后来梦中的场景变成了我的钟家的爸爸妈妈，屋子变成了别墅里，我的那件卧室，我抱着膝坐在床上，逗弄着大咪子，钟景欣推开门盯着我，冷冷一笑：“这是你的房间吗？雀占鸠巢，你根本不是钟家的人。”r
我醒过来，窗帘还是家中那个明黄的窗帘，床头放着我翻了很多遍的《倚天屠龙记》……其实当时钟景欣说的是：“抱走你的野猫，恶心死了。”为什么会换成那句绝情的话？我撑着头想了想，忽然想起客厅发生的那一幕……对，我不是钟家的孩子，雀占鸠巢……r
客厅里空荡荡的，爸妈的卧室里也没有人，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发现几乎所有的，都是钟家给的，到最后，我只带走了那本《倚天屠龙记》。r
天大地大，我再次没家了。r
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蓦然站定，发现身后跟了一个人，我转过头去，看到赵春深站在我的身后。r
“这个时候你怎么在？”r
“看起来你好像无家可归了。”赵春深看着我，我扫了扫自己，皱成一团的t恤衫，肥大的家居裤，手里抱着一本书，好像很落魄。r
“是啊。”我喃喃说了一句。r
“胡说！”赵春深拉过我，将手放在他的心口上，“你的家就在我这里，赵家永远是你的家。”r
“你说，我本来是谁呢？”这是一个千古难解的谜题，而我只想知道，我真正的父母是谁。r
“赵素素。”r
“不对……”我摇摇头，“在成为赵素素之前呢？”r
“在成为赵素素之前，你也是赵素素。”r
“是吗？”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焦距，“原来我一直是赵素素……那么你的，在成为赵春深之前你是谁？”r
“在成为赵春深之前，我还是我，在成为赵素素之前，你也还是你，直到我们相遇，我们就是彼此。”赵春深揽过我，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前。r
“赵春深……”我停顿了一下，“我有没有说过？”r
赵春深推开我，目光凝在我的身上，眼神闪亮，嘴角高高牵起：“哦？”r
“你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我捶捶他的胸口，“这样就会让我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r
赵春深比了比我的身高，“奇怪得很，以前你只是一个矮冬瓜，怎么长大了忽然变成了丝瓜，不过这也不要紧，总之是瓜，我委屈一下，让你这只大鸟靠一下。”r
“大鸟靠上去，就不走了，一辈子赖在你这棵歪脖树上。”r
“多么忠贞的大鸟，”赵春深拍拍的我的头，目光中充满认真，“我这棵不是歪脖树，是梧桐树，吸引的是金凤凰。”r
“ 这我可担不起，”我忍不住笑了笑，“最多是只麻雀。”r
“还真有自知之明，”赵春深嘉许一笑，“落之前就是只麻雀，落上去之后就变成凤凰了，麻雀变凤凰，多动人的一曲灰姑娘童话。”r
“那你也得担得起王子这个名儿……”我嫌弃地瞪着他，“没权没势力，哪个国家的王子是你这个样子的，难道是变成青蛙的王子？”r
“咳咳，”赵春深清了清嗓子，“回头我就把名字改成王子，谁能说我不是王子？”r
我撇撇嘴，眼泪落了下来：“赵春深……”r
“怎么又哭了？”赵春深揩掉我的眼泪。r
“因为没有钻戒。”我摊开五指对着阳关看了看，“没钻戒，委屈。”r
那之后我去钟家爸妈住的地方看过几次，一次大门紧锁，一次，那天出现在客厅的女子挽着钟家妈妈在小区的花园里散步。r
听说爸妈跟女儿相处甚欢，又听说，她搬到了我住的那个房间，又听说，钟景欣回去了，他们一家团圆。r
虽然过程曲折，但是结局完满，只是结局里，再也没有了我的戏份。r
我给苏良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不打算再回B城，苏良抱怨了一顿，挂了电话又拨过来：“亲爱的，你要在家乡做什么？要不我也到A城吧，咱们俩还一起合租，我觉得咱俩是最合适的拍档，生活习惯，兴趣爱好全都一样，谁离开谁都是一大损失。”r
“我？”我停顿了一下，“嫁人。”r
苏良怏怏叹息了一句：“等你离婚的时候别忘记再找我合租，我等你。”r
十月二十号，我和赵春深举行了婚礼，婚礼之前给钟家爸妈寄了请柬，他们之前不喜欢赵春深，后来，我又成了和他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路人，我猜他们不会来，但是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还是来了，钟家妈妈递给我一个袋子，沉甸甸的，她笑着将我额前的散发掖到耳后，扭过头抹了把眼睛，又转过头来：“祝你幸福。”r
那是我多少次在梦里梦到的场景，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我的妈妈慈爱地看着我，说祝我幸福，而今，以死相逼的母亲终于说出了祝我幸福的话，可是她再也不是我的母亲。r
浮生多少变化，我们只能一直往下走，不敢停下不敢回头。r
“赵素素……”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一扭头，看到对方戴着棒球帽，墨镜将脸遮掉了一半，一副打劫银行的打扮没能干扰我对对方身份的判断——陆丁。r
我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他的双腿：“全好了？”r
陆丁撇撇嘴巴：“你难道希望我瘸了？”他想了想，掏着裤兜摸了半天，掏出来一个小盒子：“本来不想送的，但是考虑到这么多年的同学情分，还是给你吧。”r
我打开看了看，原来是一个翡翠珠链。r
“你还真的嫁给赵春深了……”陆丁叹了口气，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赵素素，好像我总是慢半拍错一步……我早就说过你和赵春深没什么缘分，但是以前你坚持，现在你也坚持，我也没什么办法，后悔的时候一定得告诉我。”r
果然是陆丁，不管什么日子，不管对方是什么心情，他一定会说上一些扫兴的话，兜头一桶凉水泼下去，冻死你活该。r
赵春深一手挽起我，一手向陆丁伸过去：“不劳你费心了。”r
陆丁握了一下：“是吗？但愿吧。”r
小的时候看《武则天》，太宗皇帝召了年轻美貌的武媚娘侍寝，是夜红烛高燃帘幕低垂，懵懂的媚娘咬了太宗一口，太宗老当益壮，一把将媚娘抱起来丢到床上……然后灯就黑了。r
那时候的我比武媚娘更加懵懂，心里默默认定媚娘姑娘定然是冰清玉洁，和太宗皇帝仅仅是拉拉小手，说说小话，看雪看月亮。r
后来看了一些色彩比较丰富的小说，才知道拉灯之后别有一番情趣，所谓鸳鸯锦被翻红浪是也。r
“天晚了，我们休息吧。”赵春深洗完澡靠在床上。r
我扭捏地翻出一本书：“看书，看书，看完书我就睡。”r
赵春深想了一下，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也看了起来，这让我很诧异，赵春深有个优点，就是该做什么事的时候必定会做什么事，绝对不会不合时宜，我羞涩可以理解，赵春深难道会羞涩，我忍不住好奇悄悄打量着他，他倒看得认真，不时蹙着眉想一下。r
“咳咳……”赵春深清了清嗓子合上书，“给你讲个故事。”r
“什么故事？”我随口问道。r
“话说有个官人，牛马无数，仆妾成群，自己家里又开着生药铺，不免就对医学比较关心。”赵春深讲得十分认真。r
讲话的人这么认真，听话的人也不好意思走神，我把书收起来，做了个倾听的姿态。r
“对医学方面……”r
门吱嘎响了一声，小元宵抱着枕头走进来，蹭的一下子跳到床上：“我跟爸爸妈妈睡。”r
赵春深的脸色黑了黑，将小元宵抱了起来：“爸爸说过，你已经是男子汉了，男子汉是不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睡的。”r
小元宵想了想：“爸爸又说，爸爸会照顾好我的，照顾好我，就要让我心情愉快，我就想和爸爸妈妈一起睡，我一个人睡睡不着觉。”说到这里，小元宵干脆把枕头放在我和赵春深的中间：“我现在要睡觉了。”r
“要睡就睡吧。”我把小元宵接过来，先前的尴尬一扫而光，“爸爸给妈妈讲故事呢，你继续讲，别停啊。”r
赵春深瞪着我俩，将书塞回到书架上，悻悻摇头：“我还是到书房去睡吧。”r
“那怎么行？”赵妈妈走进来，一把将小元宵抱起来，“走，跟奶奶回房睡觉。”r
小元宵拼命踢着腿：“不要不要我不要，妈妈都允许了，我不回去。”r
“小鬼儿过来捉你了！”赵妈妈威胁小元宵，“晚上不睡觉，小鬼儿马上到。”r
“哇……”小元宵吓得大哭起。r
“晚上哭，天亮变成猪。”r
小元宵的脸抽了抽，腮上的眼泪晶莹透明：“妈妈，那我明天来。”r
待赵妈妈和小元宵走了，赵春深一把锁上门，笑得有几分猥琐：“他们都走了，咱们继续讲故事。”r
“对，对讲故事。”r
“官人对医术特别感兴趣，特别喜欢研究这个……”赵春深走过来，跃上•床，将我压在身底，“床上秘术。”r
“等等等等，”我推了推他，没推动，“你这故事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r
“《金瓶梅》呗，”赵春深将唇贴在我的耳际，“小的时候你让我讲，我没讲完，今天继续讲，专门挑精华的部分。”r
“……”r
然后，灯就黑了。r
此后赵春深特别喜欢“讲故事”，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深入浅出，我则面红耳赤，果然天黑之时讲故事，别有一番情趣。r
赵春深在家乡找了一份工作，恰好和石小胖是同事，石小胖大名叫石墨，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会从事化学方面的工作，不过他辜负了这么一个好名字，先做了一段时间的销售，又改行做了一段时间的网络维护人员，最后跳槽到了赵春深所在的这家公司。r
果然叫大伟的人个子未必大，叫小丽的未必小而美丽，叫加爵的未必能加官进爵。r
我在家附近的一家家政公司找了一个文员的工作，工资不高，但胜在清闲，被石小娇打电话骂了一顿，说我年纪越大越不上进。从我回到A市，石小娇就没主动联系过我，结婚的时候她托石小胖给我带了一份礼物，到现在才是第一次联系。r
那时候我正忙着在电脑里输入会员资料，她的声音里透着浓重的酒精味。r
“素素，我要离开电视台了。”r
我愣了一下，石小娇特别喜欢电视台的工作，从大二开始就在电视台里实习，毕业的时候仍旧留在了实习岗位上，只是一直没有编制，前不久才转正，忽然离开电视台，实在想不通究竟为什么。r
“在外工作这么久，实在太辛苦了，总在外面飘着也不是那么一回事。”r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r
“我……找了一个德国男朋友，打算最近就跟他去德国生活，这一走就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了，你结婚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回家了，但是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去。”r
我预感她会说以前的事情，没有打断她。r
“从小我就喜欢春深哥……我习惯这么称呼了，单纯的喜欢，觉得他哪里都好，学习好，人品好，长相好，后来，你们在一起，虽然我没说，但是心里很失落，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的，毕竟我和他住的那么近，你还记得吗，那一段时间我们没怎么联系，你给我写信，我也没回复，我跟你说没收到，其实都收到了，只不过，我当时特别特别嫉妒你。所以当赵春深让我转给你信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悄悄撕掉。当时不过是小孩子一般的泄愤，可是时间越久，我越觉得惭愧和后悔，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不该隐瞒你。每次见到你，我都忍不住想把真相说出来，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咱们都离家在外，有你这么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我不敢说出来打破这种幸福，一直忍着忍着，忍到赵春深回来了，忍到你们的误会解除了，你们结婚了。你不知道，你们结婚的这件事让我多开心，心头的石头压了这么多年挪开了，非常轻松，但是我还是没勇气跟你坦白，其实我想写封邮件给你的……后来又觉得矫情，素素，你，能原谅我吗？”r
跟我预想的情况差不多，不过我只知道石小娇小的时候很喜欢赵春深，没想到喜欢到这个程度，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强调错误没有意思，虽然已经释怀，但总觉得心里好像有一根小刺，我想了想，还是说：“我知道了，祝你一路顺风。”r
小苏递给我一块口香糖，我剥开放进嘴里，怪异的味道顿时激得我肠胃翻滚。r
“怎么了？”石小娇问我。r
“有点恶心。”翻滚的胃肠终于平静下去。r
“不会是怀孕了吧？”石小娇在那边猜测。r
“扯淡，”我笑骂了一句，“所有恶心的都是怀孕。”r
“还会骂我，看来真的没记恨我，”石小娇笑了笑，“这我就放心了，素素，那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