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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身中剧毒


借着一闪一闪的蓝色电光,清霜看见墙上被拉长的人影,定睛一瞧,却见檐下站了名书生模样的人,儒冠素服,看似弱不禁风。他浑身湿透,衣衫还在滴着水,显得狼狈不堪,但一双眸子深邃黑亮,剑眉薄唇,身形修长挺拔,说不出的斯文英气,风采高雅。

如此诡异的气候,来人又是出乎寻常的丰神俊朗,如果不是那道影子,云清霜定会以为他是山中的妖精、湖里的水怪。

那人原本正举步入内,见状显然也是大惊,急急后退数步,直至大殿外,才开了口,“我乃过路之人,往此处避雨而来。在下绝无唐突姑娘之意,这便告辞了。”他的声音低醇悦耳,如磁石般动听。

风疾雨骤,这般恶劣的环境,附近又无人家,他要往哪儿去?云清霜转念之间,已然出声,“公子请留步。”

书生讶异地回过头。云清霜生性清冷,甚少同陌生人交谈,而且师父的教诲时常铭记在心,这一声虽是唤出口,往下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书生微微笑了笑,兀自解下缰绳牵在手中。

檐下两匹骏马正亲热地头挨着头。和清霜的青骊马不同,书生的马是匹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种白马,背腰平直有力,头稍小而长,骨骼轮廓分明,一看便知是匹世间少有的宝马。他既有名驹在手,自然不会打小青的主意,清霜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汗颜,而青骊马适才引声长鸣,显然是为见到异性而欢快愉悦故。

云清霜终于开口道:“这雨来势凶猛,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出门在外,哪来这许多讲究。”她拂袖转身,兀自进了后殿,口气虽是生硬无比,到底还是让了步。

书生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这女子容颜清丽脱俗,然而神情淡漠至极,当真是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大雨仍似银河倒泻,他踌躇半晌,还是将白马拴上,独自在正殿廊檐处歇下,始终没有同云清霜共处一屋。

晨雾交融,白色微光刚起,云清霜就已起身。这一夜电闪雷鸣,她睡得并不踏实,约莫着过了三更才稍稍合了会眼。

她走出大殿,雨倒是停了,空气清新如洗,树枝上带着如烟的湿雾,美轮美奂,但是雨后,路愈加难走。

昨夜栖在殿外的书生和白马已不见踪影。云清霜从包袱里取了些干粮,草草吃罢便骑马上路。

经过昨夜那场倾盆大雨,山路本就高低不平,加之雨后湿滑,更需加倍小心,她一路颠簸,待翻过两座山头到达驿站,又是夕阳西沉了。

早有小二笑眯眯地迎上前来,“姑娘,您是打尖呢还是住店?方圆百里可只有我们这一家客栈。”

云清霜面无表情地说:“替我安排一间干净的上房。”

“好咧,姑娘里边请。马我给您牵到后面去。”

“等等。”云清霜唤住往里走的店小二,“喂它上好的草料,不得怠慢。”

“姑娘您尽管放心。”店小二边走边想,这姑娘美则美矣,可再俊俏的脸蛋,若一直板着,便如木头美人似的,毫无生气。

上楼时,云清霜与一人擦身而过,身形侧脸都有些眼熟,她不觉多看了几眼,等进了房才想起,那人便是昨晚有过一面之缘的书生。只不过现在他洗去一身的尘土,又换了件儒雅的青衫,没有了昨夜浑身湿透的狼狈,自然更添几分飘逸如羽的俊朗。

想起他谨守礼教,只因男女有别需避嫌,宁可经受风吹雨打而整夜不曾踏进大殿半步,云清霜唇边挑起一抹轻浅的笑意。果真是个迂腐至极的书呆子。

这是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繁星点点,月色迷离,被洗涤过的夜空分外清明。

云清霜喜静,在屋中用过晚饭后,便早早歇下。睡到半夜,她忽然被一种极轻微的声音惊醒。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仔细辨别。声音来自屋顶,来人轻功极其高明,人过仅留下衣衫拂动声,若不是云清霜本身也轻功卓绝,险些被糊弄过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师父告诫过的话声声在耳,虽不知此事是否与她有关,云清霜还是披衣而起,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邻屋烛火未熄,纸糊的窗上依稀可见有人影正徘徊走动,赫然是那书生。

云清霜没有心思管他,正欲下楼,却见不远处有一道黑影正步步逼近。她急忙闪在一边,隐去身形。黑暗中,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紧张至极,呼吸略显粗重,忙按住胸口,试图慢慢平息。黑影缓缓贴近窗棂,他的目标竟是那文弱书生吗?

黑影在窗外观察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收回视线。在他转身之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云清霜看到他全身罩在黑色中,脸上亦蒙着黑巾,只露出两只眼,典型的夜行人装扮。他扫射过来的目光有如刀锋,云清霜不能确定他是否注意到她,心里骤然一紧,将手中的纯钧剑握得紧紧的。好在他只是瞥过一眼,便匆匆离去。

云清霜长长舒了口气,手心里濡湿一片。仅瞧他的轻功云清霜便知自己无把握胜他,如果真是迫于无奈动起手来,落败还无妨,就怕误了大事。

在这驿站中住的多是寻常赶路人,那名书生举止衣着也毫不引人注目,为何黑衣人独独对他上心?莫非是在打他那匹旷世神驹的主意?瞧这落拓书生全身上下,似乎也仅有那匹宝马值钱了。

云清霜偷偷往窗内望了一眼,那书生趴在桌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她不禁好气又好笑,他对外面所发生的事居然一无所知,枉费她在这里替他干着急。

第二日云清霜牵马独行。白马未见踪迹,也不知是被贼人盗走抑或是书生又先她离开。

今儿个风和日丽,暖意融融,青骊马在山路上走的格外顺畅,一会儿工夫便行了好几里路,与昨日走两步就要退一步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按照师父给她的地图指引,再翻过四座山头便是西茗国都城宣城,如无意外,她可在天黑前赶到。

行程过半,坐骑小青忽放声长鸣,马蹄乱转,无论云清霜怎么驾驭,都不听使唤。它前蹄猛地往上一抬,竟向右拐进密林。

小青陪伴她多年,云清霜还是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她紧抓缰绳,且看它会带她去到哪里。

青骊马越跑越快,鸣叫不断,而前方亦有嘶鸣声相和,不多时,眼前出现了白马的踪影,还有……青衫书生。

不用多说,云清霜也明白了青骊马为何会失控至斯。

只是两匹马儿互相依偎,互诉衷肠,此情此景,竟让马的主人哭笑不得。

书生冲着云清霜点了点头,眼底笑意淡淡。

那笑容优雅温润,仿佛一汪徐徐流淌过心底的清泉,又如三月和煦暖人的春风,让人舒适至极。云清霜不由自主地回以清朗的笑意。

四周静谧,就连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响都仿若会叨扰此刻的宁静,但是这份静默还是被打破了。一匹高头大马迎面飞奔而来,近至身前,从马上跃下一男子。他没有看云清霜一眼,直接对着书生道:“拔剑吧。”

此人一身黑色劲装,云清霜眼皮一跳,是他。他没有蒙面,剑眉星目,脸庞刚毅瘦削,目光清冷犀利。不苟言笑的样子,和云清霜倒有几分相似。

云清霜暗道,如此看来,他定是为那书生的白马而来。如今这世道,在劫匪中竟也有此等丰神俊朗的人物,真可惜了他这一身好皮相。

青衣书生迎风负手闲闲而立,衣袂飘飘,神色自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黑衣人的话。

黑衣人拔剑做起手式,修长指尖在剑身上掠过,手腕突然一转,攻向书生周身二十四处要穴,剑势如春蚕吐丝般连绵不绝。

好快的剑法,云清霜在心中赞叹。再偏过头瞧那书生,他却依旧背负双手,神情坦然,似是懵懂不觉。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抵挡得住雷霆千钧的攻势?云清霜暗暗为他着急,转瞬之间,剑气已刺到他胸前。

云清霜来不及多想,纯钧宝剑脱鞘而出,顿时流光四溢,森冷寒气直逼肺腑。她挥手挡住黑衣人的剑式,两剑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而黑衣人的长剑又怎能和迎风断草的纯钧宝剑相提并论,哐当一声,断成两截,一截落地,一截仍留在黑衣人手中。

黑衣人身体微微一震,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清霜这边。

云清霜心中震惊不在黑衣人之下。她调息呼吸,幸好未曾受伤。这一下抵挡她用尽全力,但纯钧剑险些脱手,饶是她勉强运力挺住,但还是虎口生疼,气息不稳。过招之后,她十分清楚黑衣人这一剑只是试探,并无伤人之意,如果他用上七成的功力,哪怕她有宝剑护体,恐怕也已经被震飞出去。

那书生似乎直到现在才发现情势危急,一张俊脸变得惨白,一手扶住胸口,连呼好险。随即转向云清霜,态度恭敬地道:“多谢姑娘救命大恩。”他笑得眉眼弯弯,对着云清霜轻轻眨了下眼。

他背对黑衣人,后者自然一无所知,但云清霜看得真切,待运足目力再次观察时,书生已恢复原先的表情,让清霜几乎以为那是她的错觉。她心中计量,这书生面对强敌毫无惧色,若不是身负绝技、深藏不露,那便是读书人视死如归的豪气,无论是哪一种,都值得敬佩。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云清霜心中还是比较倾向于后一种。

“好剑。”黑衣人往前跨出一步,声音淡淡,却自有一种迫人的威力。

云清霜柳眉一挑,不答。

黑衣人也不恼,只不过扫向云清霜的目光如冰。“姑娘既然揽下此事,是不是意味着要替他出头?”

云清霜并不愿招惹是非,但既已出手,且此时黑衣人已将矛头指来,箭在弦上,便是硬着头皮也得应战。她含笑道:“有何不可?”她知道黑衣人这次出手必定全力以赴,不会再手下容情,但还是点头应诺了。这并不是因为她自负技艺超群,而是她不可以给师父丢脸,令他老人家蒙羞。

现在的较量已不是替人出头或者是一般的武艺切磋那样简单了。云清霜思虑片刻,敛去脸上仅有的一丝淡笑,目光紧紧锁住青衫书生,低声道:“上马。”

“什么?”书生似是一怔。

云清霜面色微愠,重复道:“上马。别再让我说第三遍。”除了恩师和师兄师妹外,她对人一贯冷淡,接下这个大麻烦非她本意,但事已至此,怨天尤人无太大意义,不如让那书生逃命去,也好过在这里枉送性命。

书生迟疑着,云清霜没有犹豫,她施展四两拨千斤的上乘武学,运足十成功力,拽住书生的胳膊往上一带,“走。”两人联袂而起,身手快如蝙蝠齐飞。双双在马背上落定后,云清霜却跳下马,在马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白马吃痛长嘶,发足狂奔,书生、白马与天地连成一线,很快,就只剩下一个黑点。

黑衣人眸光锐利,早已洞悉一切,但他低估了白马的威力,等他施展轻功欲追赶时,却错失了先机。再者,云清霜也不给他这个机会,她武功虽未登峰造极,但轻功却足以傲视群雄,也没见她如何行动,身体已经挡住了黑衣人的去路。

“蝴蝶穿花步。”那黑衣人倒是有些见识,竟一语道破云清霜轻功来历。他眼中精光闪现,“邀月山庄的柳慕枫和沈煜轩是你什么人?”

“与你何干?”云清霜冷笑道,“他们二人的名讳又岂是你等肖小之辈能叫得的?”

黑衣人闻言,面部硬朗的线条上逐渐起了一点儿变化。他唇角飞扬,笑容如骄阳般光芒四射,让云清霜觉得那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她咬住下唇,竭力克制着心中的不快。

黑衣人笑罢,手扬处,一道白光,以极快的速度向云清霜飞去。这招很普通的怒海生涛,是练剑的入门剑式,可是由他使来,快如疾电,形如泰山压顶——虽然仅剩下半截的剑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云清霜低呼一声,身体前倾避过,以一招斗转星移回击。黑衣人轻笑,索性丢了剑,赤手空拳对起云清霜的纯钧宝剑,一招抱月探海轻车熟路施出,脸带笑容,霸气十足。

见他竟如此小觑于她,云清霜大怒,一时心浮气躁,本就技不如人的她更是处于下风,全凭轻功卓绝才勉强和黑衣人过了数十招。眼看着这一招海底捞月断去她前倾之路,她一个凌空跃起,在空中翻腾后,足尖一点,飞上路边一刻参天大树。

但怀中的短刃应声落地。

这是师兄之物,也是她面见夏侯熙的信物,云清霜急于拿回,顾不得强敌在侧,纵身往下一跳。

但她快,黑衣人比她更快。云清霜刚落地,他已经把匕首抄在手中。他目光一动,对着短刃若有所思。

黑衣人武功实在高她太多,硬碰硬决计讨不到便宜,云清霜脑中盘算着如何才能拿回短刃,双目一瞬不瞬紧盯住黑衣人。两人僵持许久,黑衣人突然将匕首高高掷起,笑容缥缈,“还给你,云姑娘。”

云清霜疑心有诈,不敢轻举妄动,但匕首在空中打了个转后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对着云清霜飞来。云清霜精神倏然凛起,脚跟一旋,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生香莲步款款移不知不觉中使出。只见她体态轻盈,身姿曼妙,真如彩蝶穿梭于万花丛中,美不胜收。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衣袂飘动间,云清霜已接住了匕首。

落地后云清霜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刚才唤她什么?

云清霜怔怔地望着黑衣人,良久后移开视线,艰难地开口道:“你……怎知我姓云?”

黑衣人清了嗓子,不答反问:“云姑娘,你可知那书生姓甚名谁,来此西茗国所为何事?”

云清霜摇了摇头,对此,她确实一无所知。

黑衣人失笑,“你对他的来历一问三不知,那为何要帮他?”

云清霜拧眉道:“他是一介书生,又手无寸铁……”说到一半,忽然警觉,“偷鸡摸狗的鼠辈,我为何要答你的话?”

黑衣人听此言竟笑出了声,“你以为我是要抢他的财物?”

“难道不是吗?”云清霜不甘示弱地扬起眉。

黑衣人止不住地笑道:“云姑娘所言差矣。令师柳慕枫乃一代旷世奇才,你师兄沈煜轩亦是人中之龙,你难道瞧不出其中的破绽吗?”

被他一说,云清霜隐隐觉得不对劲,但仍是嘴硬地强辩道:“何来破绽?”

“第一,他身上所背长囊,狭长且两头略尖,分明可以装下三尺六寸的长剑,姑娘从何得出他手无寸铁之说?”黑衣人轻轻叹息道。

云清霜愣了愣,之前没有发现,经他阐明,似乎确有其事。

黑衣人略略沉吟了会又道:“其二,如若我真有心盗取他的财物,昨晚在客栈中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黑衣人句句在理,云清霜一时无话可说,双颊飘红。须臾,她深深吸了口气,朗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那书生又是谁?”

黑衣人忽然纵身翻上马背,眼中有浅浅笑意。他眸光落向云清霜,清清朗朗道:“云姑娘冰雪聪明,自当能猜出。后会有期。”说罢,用力一夹马肚,绝尘而去,瞬息间将云清霜远远抛在了后头。

云清霜愤愤然一跺脚,然而人已去远,她只得悻悻地跃上马,掉转马头重返原路,往宣城方向去了。

在路上耽搁了时间,云清霜进入宣城时已是入夜时分。她松开缰绳,将青骊马放了——它是久经训练的良驹,自会寻找湖滨处肥沃的青草果腹,有需要时以哨声召唤便会赶到。云清霜随意找了家客栈住下,白天的经历始终在脑中盘旋,怎样都无法安然入睡。

辗转难眠,云清霜索性起身,换了身便于行动的劲装,提上纯钧宝剑闪身出了门。宣城乃西茗国都城,也是最繁华之处,聚集着全国半数以上的财富,同样也是形形色色人物往来最频繁的地方。左右睡不着,她想要借机探明宣城的地形,以便明日一早拜见大将军夏侯熙,由他引荐给国君轩辕灏。完成了师父交代的任务,她也可早日赶往乾定城和师父师兄他们会合。

西茗国高手辈出,人才济济,云清霜早有耳闻。她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地施展蝴蝶穿花步的上乘轻功,跃上客栈屋顶,待观察四周并无可疑人影后,才放心地从后街离开。

但在绕过两条街后,云清霜发觉自己被人盯上了。此人盯梢的方法很高明,没有贴得很紧,与她始终保持着数十丈的距离。若不是云清霜生性谨慎,只怕也难以察觉。她撇嘴微微一笑,只作不知,突然飞身一掠。她身形轻灵飘逸,跃上早已看准的一棵葱郁大树,随后换势再跃,落到另一棵树上,如此连换十几次身形,把追踪她的人甩得无影无踪。

眼看着云清霜在自己眼前凭空消失,那人目瞪口呆,无奈技不如人,只能自认晦气。他慢吞吞地往回走,却做梦都没有想到,云清霜居然改换装束后,反过来盯梢他。她的想法很简单,只需探明他的落脚地,回头再从长计议。云清霜非常小心,同那人之间保持目光可及的距离,所以,尽管那人十分机警,也数次回身探查,却都没有发现自己已成猎物。

令云清霜惊讶的是,那人落脚之处竟是大将军府邸。她本不知夏侯熙的住所,如此得来全不费工夫。但随即,一个疑问却涌上心头。夏侯熙派人跟踪她,是何缘故?

她有心潜入府中一探究竟,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风。夜探大将军府,稍有差池,她有嘴也说不清。夏侯熙是敌是友未明,但既是师兄推崇之人,自己理应信任。

想清楚这一点,云清霜一身轻松。既已摸清将军府所在,今夜的目的便已达成,她留心周围环境,暗自记在心中后,转身回客栈。没走几步,她再次敏锐地觉察到,有人不急不缓的跟在她身后。

云清霜觉着有些好笑。自己是招谁惹谁了?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竟被盯梢两回,而且还是两拨人。她加快步子,迅速隐入一间平房。暗淡的月色和四周茂密的枝叶,隐蔽掉她的踪迹。云清霜屏住呼吸,看着树荫下逐渐拉近的黑色人影。听得脚步声渐渐近了,她霍然挥出一剑,明晃晃的剑光直冲来人颈项。那人却一动不动,在剑尖离来人仅有寸许距离时,云清霜收回剑势,眉心微蹙,冷声道:“怎么是你?”

幸好剑势收得快,没有伤到他分毫,饶是如此,森冷的剑气也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也正是这种情况,令云清霜疑心尽释。如果他当真懂得武功,方才就不会任由云清霜拿剑指着他,而全无回应。

来人正是云清霜前日在山神庙巧遇的素衣书生,此刻他唇边牵出浅浅一抹笑,神情莫测高深。云清霜倍感费解,他如此淡然,究竟知不知道若不是自己收剑及时,他只怕一脚已经踏在鬼门关上了?

云清霜眉一挑,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为何鬼鬼祟祟地跟着我?”

书生深深一揖,嘴角依旧笑容清淡,“姑娘误会了,在下是为向姑娘道谢而来。”

云清霜抱剑而立,目光低垂,“你已经谢过了。”她声音冰得好似来自千年寒潭,书生呆了一呆,一时接不上话。

云清霜并不多言,转身即走。书生在她身后跟了几步,云清霜倏然回头,眸色一沉,出声警告:“不要再跟着我。”

书生迟疑着,脚步终缓下。

云清霜疾走几步,再转过身,见那书生果然没有再跟着,唇微弯,极轻地笑了笑。

云清霜原本打算翌日清晨便前往将军府拜见夏侯熙,但走出客栈时恰逢一辆马车经过。那马车行驶缓慢,路人行走有序,丝毫不受其扰。过路行人逢人便随口夸赞几句,云清霜依稀听到夏侯将军的字眼,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问客栈掌柜:“这便是将军府的马车吗?与寻常大户人家的可没有多大差别。”

掌柜的不疑有他,笑呵呵地回道:“姑娘这是刚来宣城吧?”

云清霜点点头。

掌柜继续说道:“夏侯将军为人和善有礼,从不摆官威。他深知民间疾苦,誓与百姓同甘共苦,所以吃穿用度与民无异。”掌柜瞥了云清霜一眼,打趣道,“若不是圣上亲赐了马车,他恐怕每天上朝都会徒步而去。”

云清霜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很快意识到此举不妥,忍住笑,往行进的马车瞧去。

车前仅有一位赶车的马夫,没有一般大员出行大张旗鼓的排场,也没有随从肆无忌惮的呼喝,行人平静一如往昔,街头巷尾小贩的叫卖声甚至盖过了马蹄声。

如此看来,夏侯熙确是一位礼贤下士、体恤民情的好官,想必也对即将到来的战乱深恶痛绝,请他引荐再合适不过了。云清霜唇角带着笑意,也是,师兄交的朋友又岂会是池中物。

那笑意从云清霜眼底流淌开来,衬得她肤色嫣然,掌柜在一旁已是看呆。这女子不笑的时候冷若冰雪,让人不敢心生亵渎之意,浅笑时美目顾盼生姿,容颜竟是世间少有的绝艳。古人云“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大抵如此。有她浅靥一笑,世人又何需再笑?

云清霜一抬眼就触到掌柜发直的眼神,心底平添几分厌恶,目光倏然一冷,笑容褪尽,竟拂袖而去。

待走上街头,她才想起夏侯熙早朝未归。她无处可去,又实在不愿回客栈干等,一边思量着,一边已经不由自主地随着往来人潮走向热闹的市集。

市集上,有身着打满补丁却出奇干净的衣衫的大婶,手挽竹篮,拣一些做工精美的绣品沿街叫卖;有身怀绝技的江湖人耍上一套拳脚,赢得阵阵喝彩声;又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依据客人形貌在顷刻间捏出一面人,惟妙惟肖,为孩童最爱。

其实各地市集皆大同小异,但云清霜自五岁跟随柳慕枫学艺起,每日勤练剑术,甚少下山,更别提见到这般新鲜的玩意儿。虽说她生性淡泊,但毕竟还是豆蔻少女,这下瞧得笑意盈盈,怦然心动。

少女天性使然,她拨开人群,兴致盎然地挤进挤出,并没有注意到,人堆里有一人在触到她的容颜时目光飞快地闪动了下,并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渐渐淡出人群,往僻静处去了。

云清霜在卖胭脂水粉的妖娆少妇前停住脚步,微微而笑。那胭脂艳似桃花,那少妇媚眼如丝,说不出的勾魂夺魄。云清霜心神好似被一种奇怪的力量震慑住,朝着那美艳少妇缓缓伸出手,却冷不防被一人狠狠撞了下,神智顿时清明。她反应也是极快,往怀里一掏,放银两的荷包还在,但是沈煜轩所赠匕首却不翼而飞。

云清霜眼尖地瞅见前方有一瘦削的身影身形一动便离了一丈远,再一动,又是一丈远,像是生怕云清霜不知匕首是他所盗,还转过身挑衅般地朝她晃动手中的战利品。好快的步法,云清霜暗道。大惊过后,她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她所学的蝴蝶穿花步乃独步天下的轻功,她倒要看看与那小贼相比,谁更胜一筹。

一个翩若蝴蝶,快如闪电;一个如蜻蜓点水,足落无声。两人各自施展浑身解数,跨过小溪,越过高墙,穿过丛林,掠过小山……这般卓绝的轻功,实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境地。

追得兴起,云清霜运足全身功力,脚下呼呼生风,眼看手指就要碰到那人的飘飘衣衫,不料想对方一个鹞子翻身,足尖点地,平地掠起,利用冲力一下子又将她甩开数十丈,直恨得她牙痒痒。

云清霜调匀气息,奋起直追,但终因体力有限,步子愈来愈缓。那人又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也减慢步伐。云清霜咬咬牙提了一口气,刚追上几步,对方又突然加力,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几次三番,倒像是在逗弄她。

云清霜气结。她心高气傲,何时被这样消遣过?她使出移形换位的身法,腾身飞起,也顾不得行人注目,御风而行,几乎脚不沾地,等到她发现周围地形有异时,不知不觉间已经追出了宣城。

入眼景物似曾相识,依稀是昨天策马经过的入城必经之道。云清霜张大双目,骤然止步。这贼人步步为营,费尽心机,竟是要将她诱来此处吗?她本就聪慧伶俐,受了激将以后一时心浮气躁才会中计,现在理清头绪,又克制住体内翻滚的真气,她反而不急了,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迟早是要现出来的。

果然,那人见云清霜不再上当,一个跟头倒转回来,在离云清霜一丈开外的地方站立,施施然笑了,嗓音酥软,“怎么不比了?认输了?”

云清霜偏头瞧去,那人个小娇小,身形单薄,穿着布衣粗裤,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根发辫垂在脑后,一张嘴便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双眼眯成一条缝,竟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女娃子。她年龄比云清霜尚小上几岁,武功修为却已不相上下,稍加时日,必成大器。云清霜展颜一笑,“你千方百计引我到此,不只是想和我比试轻功这么简单吧?”

那女孩哈哈笑道:“你都是这样同你的救命恩人说话的吗?”

云清霜冷哼一声,“此话怎讲?”

“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已中了那妖妇的迷魂大法了。”那女孩轻轻松松说出事实,听在云清霜耳中却是蓦地一惊。女孩一双无邪明眸掠过云清霜稍带困惑的面容,哧哧笑了,“你可听说过万花门?”

万花门是以媚术扬名天下的门派,门主李华衣亦正亦邪,美艳不可方物,寻常男子若是被她那一对勾魂媚眼瞧上一眼,骨头便也酥了,脚也软了,恨不能掏心挖肺给她,从此死心塌地地追随。江湖人送她一个外号叫做“辣手嫦娥”,指的便是她貌美如花,但心如蛇蝎。她所练的天魔摄魂法,需以壮年男子为辅,向来为正道人士所不齿。云清霜也听师父提及过,当下红了双颊,连带耳根都火辣辣的烫,低声问:“我是女子,她抓我去有何用?”

女孩忍俊不禁,闲闲道:“自然是捉你去做她的弟子。”

做李华衣的弟子势必也要练习她的邪门功夫,云清霜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女孩伸出小手握住云清霜的,笑嘻嘻地说:“姐姐可还怪我?”

那手柔若无骨,不若一般习武之人关节粗大。云清霜虽说也是手如柔荑,颜如舜华,但那是师父以毕生心血研制的药物辅助,才使她小小年纪就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且武功不露于形貌,这女孩又是怎么做到的?

云清霜有意试探,不觉放柔了声音,“小妹妹如何识得她?”

女孩眨眨眼睛,“是师父告诉我的啊。”

这女孩的师父定是位世外高人。她的武功已是惊人,她师父的武功又会是怎生的惊世骇俗!云清霜起了拜访之意,但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姐姐是不是想知道我师父是谁?”像是能猜到她内心所想,女孩狡黠地笑问道。

云清霜点了下头。

“那姐姐随我一同回去不就见着了?”她顿了顿,又道,“就在前面不远。”好似怕云清霜犹豫,她摸了摸下巴,调皮地说,“姐姐的匕首还在我这儿呢。”

云清霜失笑。她倒不是怕这女孩会害她,如果她真有加害她的意思,刚才也就不会救她,再者,此处荒郊野外,也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场所,又何必再走一程多此一举?她担心的是,一般世外高人总是性格孤僻、不好相处,自己冒然前往,是否会自讨没趣?

她迟疑着说出口,女娃儿连忙摇头,“姐姐放心,是师父要我带你来这儿的,他又怎会不快?”

云清霜淡淡笑过,表面欣然应允,暗地留了几分心眼。她探入暗囊取了一把梅花针在手,以备不测之用。

女孩忽然翩然转身,面露愠色,“师父说过,姐姐若不愿前往,绝不勉强。我这就将匕首还你。”她倒转刀柄,放在身前的平地上,别转开头,不再言语。

云清霜脸一红,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当即赔笑道:“小妹妹莫怪,是我多虑了,我随你去便是。”

小女孩转怒为喜,拍掌道:“这才对嘛。姐姐我们走。”她握紧云清霜的手,神态亲密。

云清霜一路走,一路留心四周景致。女娃将她往林中带,路上枝叶蔓披,云雾笼罩,放眼望去碧色连天,赏心悦目,山风吹处,林海呼啸,勾起了她很多在云苍山上的回忆。

她于桃树下练剑,沈煜轩在旁指点她如何出招才能出奇制胜;兴致高时,师兄抚琴一曲,她和着琴音舞剑;二人同习双剑合璧的招式,练得累极,她取出绣帕为师兄抹去额上的汗珠……好比在人间仙境,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但这所有的一切,在柳絮出现后就完全被颠覆了。

思及痛处,云清霜感到心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下。

“姐姐,到了。”女孩的呼唤声将她自恍惚中惊醒。云清霜凝神一看,在山林深处建着一间茅屋,如此简陋的居所却取了一个极为雅致的名字:邀月小筑。

云清霜暗暗称奇,邀月小筑,居然同她打小居住的地方名称相似。

仅仅是种巧合吗?

无需再妄加猜测,相信在踏进小屋后,所以疑问都能解开。

“姐姐,请进。”女孩儿往门边上一靠,负手而立。

云清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女娃咧着嘴笑,“姐姐,师父在里面等你。”

云清霜颔首,心情复杂地推门而入。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简单、朴实,陈设和云苍山的邀月山庄截然不同。云清霜莫名舒了口气。

屋子一角站立一人,想来便是小女孩口中的师父,屋内光线有些暗淡,看不真切。待他转过身来,云清霜看清那是位玄衣老者,年纪同师父在伯仲间,相貌堂堂,身材魁梧,双目炯炯,比之柳慕枫的仙风道骨,多了份睥睨天下的气概。

云清霜平静的眸中无波无澜,眼帘轻垂,等着老人先行开口。

玄衣老者目光掠过云清霜的面容,禁不住心潮起伏。他忍住一阵激动,急切问道:“你可是叫做清霜?”

云清霜心里咯噔一下。她初涉江湖,还只是无名小卒,为何三番两次被人认出身份?之前的黑衣蒙面人是,现在的玄衣老人亦是如此。她目光一闪,不答反问道:“你是谁?”

老者大步走上前,手抓向云清霜的双肩,语带焦急,“清霜,我知道你是清霜。”

云清霜不动声色地躲开。这一招大雁回巢乃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一式,可自敌人手中空手夺刃,又可于千军万马中自由穿梭。云清霜运用得还不纯熟,如果是柳慕枫亲自使出,能伤人于无形,出入如无人之境。

“大雁回巢。”那老人一口说出此招的名称,“你果真是清霜。”他脚步一动,看似如醉酒之人步子不稳,实则暗蕴绝妙步法,只听到衣襟带风之声,他人已到云清霜跟前。她慌忙侧身闪过,饶是她轻功绝妙,仍是避得十分狼狈,若不是伸手在桌上借了把力,差点儿就要双手着地。

好不容易站稳身形,云清霜窘得满脸通红。老人捋了捋长及胸前半白的胡须,呵呵笑道:“以你的年纪,有这等造诣已属不易,柳慕枫在你身上没少下工夫啊。”

云清霜贝齿轻咬,在唇上留下一排细密的牙印。听他口气,似乎和师父极为熟识,可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听师父提起过他这样一号人物?瞧他的身手,在江湖上绝非无名之辈。

云清霜默然不语,却也等于默认了自个的身份。老者忽然柔声道:“我有一事相问,望你能如实告知。”

云清霜再不能装聋作哑,忙回应:“不敢,前辈请说。”他方才露的一手,其功力之深厚,即便不能称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也可以同师父齐名,他这般纡尊降贵、好言好语,她又怎敢再轻慢。

老人清了嗓子,微微一笑,目光柔和,“你的母亲……”很长的一段停顿后,他终于复道:“她现在何处?”

云清霜身体一僵,头低垂,再度抬起头时神色间已是一片冷怒。老人见她这般神情,慌忙张口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

云清霜却再不愿听下去,“我敬重你是前辈,你……”她无法再说下去,气得身体簌簌发抖,狠狠地咬住下唇,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我绝无唐突你母亲之意,你不愿意说便罢,我不会强求。”老人语中带了丝叹息,容颜又似苍老了几分。

云清霜心中一动,唇微启,到底还是忍下了。她抱了抱拳,语调极力保持平稳,“告辞。”转身就走。望着她的背影,老人突然道:“等一下。”云清霜只当没听见,加快脚步,出了茅屋,也不看那女孩一眼,凭着之前的记忆,寻找来时的路。

但林海郁郁苍苍,一眼看去怎么都找不到通向外面的路。云清霜急了,忽听头顶上一声轻笑。她抬头一瞧,从高耸的枝丫间探出一张小脸,头下脚上,却是整个倒挂在树枝上的。见云清霜目瞪口呆的表情,对方扑哧一笑,一溜烟儿滑了下来,几步窜到云清霜身旁,笑眯眯地说:“好姐姐,师父命我送你出谷。”

云清霜怔了怔,半晌才道:“多谢。”

女孩在前方带路。方才明明已无路可走的地方,突然就延伸出一条羊肠小道;走到尽头,眼看着又是条绝路,她却牵起云清霜的手往旁边跳动几步,就又出现了一条通道。

云清霜猛然省悟,这山谷中的景物排列大概暗合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如非有人带路,她是怎么都走不出去的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两人出了山林。云清霜向女孩投去感激的一笑。小姑娘眉毛一挑,不声不响自袖中取出一物塞给云清霜,做了个手势,淡声道:“事情并不是姐姐你所想的那样。我不希望姐姐误会师父的为人,你看过这幅画就会明白了。”

云清霜细心解开绑在画轴上的红丝线,右手一挥,整幅画呈现眼前。许是年代久远,纸张略微泛黄,画上是一名翩翩起舞的年轻女子,长眉入鬓,白绫束腰,眉目同她有七八分相似,但仔细瞧来,又不尽相同,画中人粉腮红润,秀眸惺忪,容颜比她美上数倍,就好似九天仙女,落款处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云清霜面色大变。这便是她的母亲吗?竟是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

女孩收起画卷,纤纤玉指伸到云清霜面前,“师父和你母亲本是旧识,你母亲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他吗?”

云清霜茫然摇了摇头。

“师父只想知道你母亲现在何处,他并没有恶意。”仿佛能猜到云清霜要说什么,小姑娘抢着道,“姐姐不用现在就做决定,想清楚了就来山谷找我们。”她似是笃定云清霜一定会改变主意,脸上笑得像是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

云清霜唇角紧抿,心中举棋不定。女孩始终带着温雅的淡笑,也不催促,反而提醒她道:“姐姐再不走,还没进宣城天已黑了。”

云清霜举头望天,此时已过晌午,烈日当头,空气炽热。昨儿有青骊马代步,她才能在入夜前赶到宣城,如今要靠双脚走回去,哪怕她轻功盖世,不抓紧时间的话恐怕真要在林中过夜了。她别过小女孩,刚抬脚,又被叫住。她回身询问,女娃浅笑吟吟地说:“姐姐,我不送你了,你路上小心。还有……”她目光在云清霜脸上停顿半刻后,单手托腮,俏皮地笑道,“清霜姐姐,我叫小可。你要记住哦。”

云清霜眸色清亮,半垂眼帘,微露淡淡笑意,“小可,我记住了。”她冲着小可摆了摆手,施展绝顶轻功,翻山越岭,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她感觉神清气爽并无疲态,正打算趁热打铁再赶一段路,冷不防一张巨大的渔网从天而降。她反应迅速,身手矫捷,双肩一晃,几个起伏,再一翻身,堪堪避过。但紧接着又是一张网兜头而下,这次她就没这么好运了。她刚刚跃起,身体悬空,两道黑影从她侧身掠过,两柄宝剑齐齐刺向她的喉咙。如果她躲避剑招,势必会被渔网网住;若是她闪避渔网,就等于将身后的破绽卖给了对方,无论怎样,她都将中招。云清霜陷入两难境地,但她岂肯轻易服输。她凝起一口真气,将全身力道聚积在左脚上,单足点地,身躯一转,刷的一声,纯钧宝剑出鞘,硬是挡开了那两道凌厉的剑势,再就地一滚,同时消除了渔网的攻击。

来不及喘口气,又有剑势攻来,云清霜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另有数枚暗器夹带着风声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好个云清霜,遇到险情不慌不忙,舞起手中的纯钧宝剑,宛如一轮银色的弧圈,将周身护得水泄不通,各式暗器纷纷坠地。

有两枚袖箭就擦着她的发梢而过,云清霜眼尖地瞧见箭头闪着妖异蓝色光芒,显然被淬过剧毒。她暗自长出一口气,幸好没有逞能用手去接,否则此时她已是任人宰割的板上鱼肉。

但疑问接踵而来,她出道不久,自问也没有得罪过人,到底谁和她有如此深仇大恨,竟招招欲取她性命?

云清霜双目顾盼,周围倏然安静下来,地上一片狼藉,方才攻击她的人踪影全无。她沉声喝道:“好狠毒的贼人,到底是谁故弄玄虚?够胆量的话就现身同我单打独斗一决高下!”

她的声音在林中回荡,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云清霜暗暗惊诧,难道刚才的打斗仅仅是谁在作弄她?她清了嗓子又道:“难道有胆子做却没有胆子承认吗?”话音未落,一阵大笑盖过了她的声音,初时只嘶哑难听,越来越刺耳,饶是云清霜功力不弱,到最后也不由得捂住了双耳。

笑声逐渐逼近,林中树木往两边分开,从中走出一个白发老妪。待她走近了,云清霜才发现,除了一头银丝骇人,其真实年龄也不过四十出头,面上肌肤洁白娇嫩,堪比少女。她还在大笑,声音撕心裂肺。云清霜实在经受不住,一招浮光掠影朝她斩去。那老妪冷笑一声,眼中异芒闪现,“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献丑。”她随随便便一挥手,就轻松化解了云清霜的剑招,继而纵声长啸,反守为攻,虽赤手空拳,但招式真如疾风骤雨,迅捷至极。云清霜左右闪避,架住了前三招,却没能躲过第四招,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当即闷哼一声,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她竭力运功调匀气息,但面色惨白,显然所受内伤不轻。

那老婆子虽打中云清霜一掌,但自身也被震退了三大步。她惊异万分,眯起双眼沉了神色,冷冷道:“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倒是我小瞧你了。”她的嗓音如夜枭聒噪,着实不好听。

云清霜喘着气,方才她暗暗运功,真气在丹田滞留不去,此时她最需要的便是疗治内伤,但形势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只得强打起万分精神先专心应对这罕见的强敌,再做打算。

这次不等云清霜动手,那白发老妪先行出招。她劈出的掌力雄厚惊人,恍如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要是被她击中,恐怕当场便送了性命。云清霜不敢硬接,一个凤点头避过。老婆子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大喝一声,绵绵掌力吐出,好似有摧闪裂石的势头。云清霜黛眉紧锁,肩头下沉,勉强闪过这招,但右胁露出很大一个空当,给了那老妪机会。眼看着接下去这排山倒海的一掌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云清霜几乎已是闭目等死,谁料那一掌迟迟没有落到她的身上,反而是右肩一麻,被点了穴道。她软软地倒下,被老妇伸臂接住。

“你……”云清霜穴道被制住,但尚能开口,只是她方一出声,又被点了哑穴。

那白发老妪将云清霜散落鬓旁的发丝捋到耳后,眼中忽然迸射出骇人的光芒,怨毒的神情让人毛骨悚然。她枯瘦的手指抚上云清霜的脸庞。冰冷的指尖触碰在皮肤上,让云清霜不由打了个冷战。此时她方觉害怕起来,这样诡异的场景比刚才以命相博更为恐怖。她骇然张大嘴,却发不出丁点儿声响。

白发老妪的手指缓慢在云清霜脸上抚摩,面容逐渐扭曲,蓦地将右手高高举起,“我本不想杀你,怪只怪你长得太像她了。”

云清霜被她凄厉的喊声震住,一时忘了害怕,甚至还感觉到了老妇充满仇恨的双眼中掩饰的一抹悲凉和幽怨。她怔怔地望着那老妪出神,目含怜悯。

只听一声巨响,她们身旁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地。那积聚数十年功力的一掌何其厉害,若不是那老妪突然改变主意,这掌拍在云清霜的天灵盖上,只怕已是头破脑裂。老妇盯着掌心,痴痴地说:“罢了,罢了,就连这看人的眼神也是一样的。”

云清霜这才感到后怕,一颗心跳得厉害。

老妪从怀里掏出一颗朱红色药丸,递到云清霜嘴边。云清霜紧咬牙关不张口,那老妪嗤笑一声,“这是治你内伤的七窍玲珑丹。”七窍玲珑丹乃补气培元的圣药,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是用天山雪莲以其他珍贵药材配制而成。云清霜压根儿不信老妪会如此好心,当下死死咬着嘴唇,还倔强地扭开了头。老妪冷笑着在她下颌用力一捏。云清霜吃痛张嘴,老妇趁机强行给她喂下药。一股暖流顺着喉线划入腹中,在体内轻转,最后归入丹田,云清霜只觉浑身说不出的舒坦,苍白的脸瞬间有了生气,功力亦恢复如初。这时由不得她不信,白发老妪给她服下的当真是七窍玲珑丹。

老妇目光变得深沉,徐徐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何之前想杀你,现在又救了你?”她像是忘记云清霜已被她点了哑穴,不过她似乎也并不准备得到回答,很快接道,“我想你带一个人来见我。”说罢,她在云清霜肩头轻轻拍了下。云清霜心中充满好奇,穴道一解开便迫不及待地问:“谁?”

老妇双目定定,一丝羞赧之色一闪而逝,“你带骆英奇来见我,我和你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云清霜哭笑不得。她们两人素未谋面,自始至终也只是那老妪在为难她,她们之间何来的恩怨?更何况,骆英奇是何人,她根本不认识,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语气疏朗,“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那老妇脸色大变,截住云清霜的话,“好个过河拆桥的奸猾小人,你不仁我便不义。”她一掌推出,按在云清霜颈后。云清霜哪知她一言不合立刻翻脸,避无可避,仅觉后颈微微刺痛,好像是被只蜜蜂蛰了下,用手去摸,却没有见血亦无伤口。

老妇面露得意笑容,“你已中了我的穿心跗骨针,如果不想死的话,最好马上去找骆英奇。”语毕,她身体拔高,就如同展翅飞翔的白鹤,几个翻身在树顶掠过。

“喂!”云清霜急忙张口唤她,她充耳不闻,只有渐行渐远的声音随风飘送,“记住,这个世上唯有我可以解这种毒。你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带骆英奇来木兰山见我。”

云清霜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瓶,倒出一粒药丸径直吞下,想了想,又服下一颗,这才盘膝静坐,运气凝神,只觉气血顺畅,并没有中毒的症状,不由得心下一松,缓缓纳气吐出。柳慕枫研制的冰芙还转丹能解百毒,幸亏师父交代她随身携带,在无形中救了她一命。想到这里,她不得不佩服师父老到的江湖经验。

只是她怎么都想不通,自己这一趟下山,竟会遇见这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情,并且或多或少都和师门乃至自己的母亲有关。这十几年来,她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每次给她请安都只能站在屋外,隔着层层的屏障聆听教诲。她从师父那里得知母亲被人下毒,患上了早衰症,终年不得见阳光,否则性命不保。她轻叹口气,脑中隐约映出刚才画中母亲的样貌,那样温婉淡雅,与世无争,又怎会卷入江湖中的种种纷争?

日头落尽,已是百鸟归林,暮鸦飞转的黄昏。她使劲晃了晃脑袋。赶路要紧,她暂时放下所有疑虑,飞跃而起,凌风而去。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云清霜学了乖,第二日并没有着急出门,而是在二楼窗口看到将军府的马车返回,才缓缓下了楼,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头。

快到将军府时,她又故意减缓速度落下一段距离。等马车停下,远远地看到大将军和随侍入内,她才现出身形。拍响房门后,还没等她说明来意,就被迎进了门。开门的长者,似是将军府的管家,笑脸相迎道:“姑娘请进,将军等你多时了。”

云清霜微怔,但很快释然。前夜她刚进宣城就被将军府的暗哨盯上了,想必他们早就摸清楚她的来历,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诧异了。

步入府邸,有小厮正清扫庭院,偌大地方只见他一人。见云清霜和管家走近,他弯腰恭敬行礼。管家连头都不曾转一下,而那小厮直等他们走过,才敢站直身体,拿起手中扫把继续将飘落的树叶清理干净。

再往里,入眼是一座小花园。园内花树环绕,亭台错落,回廊曲折。

穿过小门,一间雅致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青砖铺地,西墙边种了两株青松,傲然挺立,东檐下连串的紫藤花含苞待放。

管家将云清霜带到书房后躬身退下。

书房虽小但窗明几净,文房四宝摆放井然有序。书桌前坐着个人,正埋头奋笔疾书,脸被成堆的卷宗挡着,看不真切。她试探性地低唤道:“夏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