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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误遭绑架


那人抬起头,眼中浮起一丝淡笑,“你比我预计的晚了一天,我本以为你昨天就会来此。”

四目交接,云清霜有些惊讶。这西茗国的大将军眼下一身儒衫,神态轻松,却原来他们早已打过照面,正是夏侯熙。

“姑娘,请喝茶。”管家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盏清茶。云清霜也不客气,接过茶盅细细撇了撇茶沫子,轻啜一口。茶没有香味,入口微苦,但她仍客气地赞道:“好茶。”随后放下茶盏,再不饮第二口。

夏侯熙笑笑,笑得意味深长。他命管家退下,并带上了门。

“原来夏侯将军早知晓我的身份。”云清霜笑容清淡,看不出一丝情绪。

“那柄匕首是我赠予你师兄的,我又岂会认不出?”夏侯熙笑容不减,看向她的眼中是柔和的光芒。

“可是……”云清霜咬了下唇,微一沉吟,“他有两个师妹。”

“沈兄提过,他有两位师妹,小师妹柳絮性子活泼开朗,逢人便带三分笑,另一位师妹……”他顿了顿,惹得云清霜抬眼瞧他,又不好催促他往下说,只得耐着性子闷头等待。夏侯熙脸上漾过一层笑意,“他说你沉静内敛,倔强好强。我想,我还不至于认错人。”

云清霜苦笑了下。她很清楚自己的性子,说得好听是淡定从容,其实是孤僻清冷,不通人情,哪比得上师妹讨人喜欢。她敛去笑容,肃了眉,淡淡道:“你确实没认错人。”她心下黯然,明知此事不该迁怒于他,却还是忍不住张口讥讽,“宣城在大将军的掌管下,可谓铜墙铁壁,连只苍蝇飞入都逃不过大将军的法眼。”她指的是夏侯熙派人盯梢的事,但她没有意识到,这样一来其实把自己也给骂了进去。

夏侯熙仿佛听不出云清霜话中带刺,毫不在意地笑道:“云姑娘言重了,这是熙职责所在。近来有大批不明身份的人潜入宣城,其中不乏一些武林高手,熙这么做也是为圣上的安全着想。”

云清霜眼皮跳了跳,联想起昨日奇怪的遭遇,遇到的哪个不是顶尖的高手?就是不晓得他们是一直居住在西茗国,还是最近才闻风而来。难道这些人的出现同天阒国即将发起的战争有关?但这仅是她的猜测,暂时没必要同夏侯熙提及。

云清霜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切入正题,“夏侯将军,我们言归正传。有一件事请你助我。吾主有一封密函需面呈贵国晋鸿帝,烦请代为通传。”

夏侯熙点了点头,“自当效劳。但圣上早朝后便已起驾秦凰山,沐浴斋戒,准备七日后的祈福大典。你要见他,恐怕最少也得等上七天。”

“这……”七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从她离开家乡那天算起,已过去近一个月,而局势瞬息万变,稍作耽搁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变故。云清霜抬头看向夏侯熙,带了三分笑意,“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夏侯熙沉吟,滞了半晌,仍是吐出两个字:“没有。”

云清霜低叹,看来除了等待,还是只能等待。“既然如此,清霜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清霜就住在云来客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嘲地笑笑,“大将军自是对清霜的行踪一清二楚。一有消息,还请大将军即刻派人通知我。”

夏侯熙轻笑,以柔和的目光看着云清霜。她每次称呼他为大将军时便夹带嘲讽之意,看起来她尽管看似豁达,其骨子里还是小女儿家心态,对于前事仍耿耿于怀,时不时冷嘲热讽一番,果真不好相处。

云清霜被他带有强烈探究意味的目光搅得心神大乱,但她没有示弱,反而迎上他的目光。两人目光一个灼灼如炬,一个清冷坚韧,最后倒是夏侯熙先自移开视线,平平扫过书桌,淡笑道:“好。”

云清霜也别开脸。若是旁人如此盯着她瞧,她只怕早就狠狠地剜上一眼,可见她对夏侯熙并不厌恶,只是不习惯罢了。她缓步走出书房,忽而回头问道:“夏侯将军无需随驾吗?”

“我尚有一些未尽事宜需留下处理,明日和丞相大人一同前往秦凰山与圣上会和。云姑娘还有其他疑问吗?”夏侯熙唇边有一抹来不及掩去的笑意,云清霜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脸微烫,但心念一动,已经有了主意。她颊边浮起笑靥,“没有了,多谢。”

她极难得开怀,这一笑,雪肤俏颜衬着淡飞的红霞,清丽无双,分外动人。夏侯熙心头仿佛有涟漪轻轻拂过。眼前的女子,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若空谷幽兰,高雅芬芳,凛然不可侵犯。他目送云清霜离开后,又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下,但卷宗握在手里,精神却无法全然集中。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眼前浮现的竟全是云清霜适才不经意间展露的风情,那一颦一笑已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

门突然被敲响,夏侯熙倏地睁开双目,烦躁地问道:“谁?”

只听一人压低了声音道:“将军,是我。”

“进来。”夏侯熙整了整衣冠,端坐椅中。

一人推门而入。夏侯熙剑眉微挑,冷然道:“永禄,不是让你盯着那书生吗?你怎么回来了?”

永禄脸上闪过愧色,“小人不才,被他甩了。”怕夏侯熙责罚,他立刻又说,“小人有要事禀告将军。”

夏侯熙正了神色,“何事?”

“永福从天阒国传回的消息,尉迟骏确实来了本国,而且就在宣城。”

夏侯熙拍案而起,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来得好。”

“这是永福费尽心机弄来的尉迟骏的画像,将军您过目。”永禄手捧卷轴一幅,躬身献上。

夏侯熙眸中隐约透出锐光,手一扬,脸上骤然变色,“果然是他。”

永禄惊讶地问:“将军已经见过他了吗?”

夏侯熙敛去眼中冰冷,点头说:“是,还差点儿就同他交上手了,若不是……”云清霜的身影在脑中再度闪现,他猛然收了口,神色稍有些不自然。

一旁的永禄偏不知好歹地追问:“若不是什么?”他只觉将军今日行事古怪,那眼神刚才还是冰冷犹如利器,下一刻却有脉脉温情掠过。

夏侯熙自不肯对他明言,僵着脸问:“还打听到了什么?”

见夏侯熙不悦,永禄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小人打听到尉迟骏的师叔司徒寒在城外约莫二十里处有一所庄院,他这次来到宣城或许会住在那里。”

夏侯熙面上紧绷的线条逐渐舒展,“永禄。”

“小人在。”永禄恭敬回应。

“晚上我和你去会会他,就我们俩,你敢去吗?”夏侯熙握剑在手,清隽的眉宇染上一层肃杀之气。

永禄深吸了口气,“但凭将军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夏侯熙嘉许道,“你且在府中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亥时我们准时出发。”

夏侯熙夜探司徒别庄暂且按下不表,与此同时,云清霜又再次遭遇离奇经历。

云清霜出了将军府后,并没有直接回云来客栈,而是在宣城最有名的酒楼融岚居拣几样精致小菜用过,又四处逛了逛,一直到天黑,才往客栈方向走去。

西茗国的夜黑得很快,晚霞全部散尽后,四野被灰濛濛的雾气所笼罩,习习凉风夹着潮湿的咸味飘然而至,人是觉着凉快了,但最后的微明和远处的昏暗连接成模糊的一片,暮色深沉,万物都显得捉摸不定。练武之人眼力高于常人,夜色并妨碍不了云清霜,很顺利地就寻到回途的路。

然而,就在她快走到客栈门口时,有一人向她迎面走来。那人装束奇特,嘴里啧啧有声,不知在嘀咕什么,挡住了她的去路。云清霜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那人却突然伸手点向她胸前灵墟穴。云清霜是一个大姑娘,怎肯让他触到自己身躯。她满面怒色,将衣袖一挥,抖出一股劲风消了对方指力。那人身形一掠,欺到云清霜腋下,双手又朝云清霜腹部摸来,使的竟全是轻薄的招式。云清霜气得满脸通红,银牙紧咬,运掌抵挡。谁料这却是对方虚晃一招,他根本不与云清霜正面交手,身体轻灵地一转,已到云清霜背后。云清霜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上,怎知又有两人从侧面包抄过来。云清霜毫无防备,感觉有劲风扫过时为时已晚,右臂曲池穴被点,再也使不上力。另一人指甲一弹,一团淡红色的轻雾在云清霜面前化开。她只来得及看清那两人的长相,便头重脚轻地失去了知觉。

云清霜醒来的时候整个意识还是混沌的,她试着动了动,手脚都舒展不开,不由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手和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但用的并不是平日所见的那种粗麻绳,而是细软的绸缎,这样绑得再紧也不会嵌入皮肤里。对方想得很周到,似乎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可他们抓她是何道理?身体一颠一簸的左右晃动,四面空间狭小,似乎身在轿中。云清霜不能动弹,自然无法揭开布帘一探究竟,但凭着耳边的呼呼风声,还是可以知晓抬轿的几个人健步如飞、身手不弱。

云清霜回忆起昏迷前看到的袭击她的二人的相貌,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另一个年长一点儿,也是虎背熊腰,黑壮如樽铁塔。两人的武功论单打独斗可能略逊她一筹,但同时上阵的话就稳操胜券了。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要偷袭甚至动用迷药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想速战速决,不愿节外生枝。迷药的分量不多,加之云清霜内力深厚,从小又被药物熏陶,一般的迷药根本迷不倒她,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醒过来。抬轿的几人不知就里,边走边闲谈。云清霜屏气凝神,只听到“司徒寒”、“大小姐”、“庄主”、“私奔”之类的字眼,与她被绑一事看似毫无关联。她还在思索,轿身一顿,就此停住。

“大小姐在里面?”有人压低了声音问。

“对,大小姐已经被我们几个带回来了。”

“没有伤着大小姐吧?”

“这个自然,您就放宽心吧。”

“做得好,庄主定有重赏。快些抬进去。”

“是。”

轿子重新被抬起。云清霜微微怔住,听他们的口气,这大小姐指的似乎是她。这就奇怪了,她还是第一次到宣城来,更没有熟人在此,怎么就被牵扯其中了呢?她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轿子再次停住,一人轻轻唤道:“大小姐。”幔帘突然被揭开,云清霜阖上眼装作昏迷未醒,极力保持呼吸平稳,感觉到一道灼灼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就在她快失去耐性之时,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将她搀起,声音娇脆,“我把大小姐送回房里,你们几个不用进去了。”

云清霜将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屋内灯火透亮,看得分明,现下搂住她的人身上香风扑鼻,和她一样同为女儿身。她吁了口气,这人是在客栈门口第一个出手袭击她的人,难怪招招出手都不忌讳。对方把她送进房后,将她安放在床上,松了绳索,还替她盖上薄被,这才吹灭蜡烛出了房门。

云清霜一跃而起。受制的穴道方才已被冲开,纳气吐息,体内迷药的药力也都散尽,只是在运气时觉着小腿发胀,小腹隐隐作痛,她也没放在心上,以为是穴道被封过久的缘故。

在双眼适应黑暗后,云清霜首先将房间打量一番。窗前靠着张八仙桌,床边即是梳妆台,粗看布置和寻常女儿家的闺房无异,但奇怪的是,在梳妆台旁边的墙上竟挂着根鞭子,状如蛇形,鞭上长有鳞片,绝对不可能是驾驭牲畜之用,而是武林中人所使的兵器。鞭子不同刀剑,刀和剑稍有武学基础的人都可使用,但鞭子绵软,使用时需将内力驱到鞭上方可运用自如,运用不当非但无益于克敌还会伤到自己,所以习武之人没有高深内力一般不敢轻易选用。这屋子真正的主人,似乎是位使鞭子的好手。云清霜不禁起了好奇心,如有可能,她倒想见识一下。

但现在不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耗费掉太多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她刚想推开门,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这人应该还在三丈开外,但云清霜内力高深,耳目过人,是以早早听到。她很快将自己藏到暗处,此时脚步声已到门外。

吱呀一声,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云清霜从隐蔽处闪出,来人惊得跳起,手上的托盘直直往下掉。云清霜麻利地点了来人穴道,另一手一把捞起托盘,连壶中的茶水都没有洒出一滴。

进门的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梳两根辫子,一身翠绿衣裤,丫鬟装扮,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云清霜附在她耳畔轻声说:“你不叫喊,我就解了你的哑穴。”

小丫鬟眼睛眨了两下,算是应允。云清霜依言解了她的哑穴,但没有解中府穴,以防万一。

小丫鬟穴道一被解开,立即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小姐呢?”

“我也想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云清霜转着掌中茶盅,漫不经心道。

小丫鬟也是极伶俐之人,一看床上的绳索和云清霜的架势,马上就明白了,“错了,他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怎么说?”云清霜双眼紧紧盯着那小丫鬟,如果她有半句谎话,她下手断然不会留情。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姑娘是被当成我们小姐给绑回来的。”小丫鬟见云清霜容貌秀丽脱俗,心生好感,也知道她没有伤害她的意思,神情镇定了许多。

云清霜秀眉蹙起,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略带兴味道:“说清楚点儿。”

小丫鬟神色现出踌躇之色,“这……”

云清霜也不勉强,但面色愈冷,“穴道两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说完,她便打算即刻离开。

小丫鬟情急之下急急唤道:“姑娘请等一等。”她虽不会武,但常年跟着小姐,耳濡目染之下,也能看出云清霜身怀绝技,现在情况危急,找不到小姐,就只能拜托她了。

云清霜本已走到门外,又折了回来,唇角微掀,并不接口,等着小丫鬟继续往下说。

“姑娘,求求你救救张公子吧。”她眼巴巴地望着云清霜,似要滴出泪来。

云清霜本清朗的笑颜忽隐了去。这丫头胡言乱语,莫名其妙,简直不知所谓。

小丫鬟见云清霜脸色阴沉,先就怕了,但一想到深陷牢笼的张公子,又鼓足了勇气,道:“姑娘,我这就把全部事实都告诉你。只要你救了张公子,我家小姐定会重重酬谢你的。”

云清霜微侧首,这丫头语无伦次,莫非疯了?

小丫鬟还没说眼圈就红了,“小姐和张公子约好今夜一同离开宣城,再不回来。但如今张公子被老爷关在大牢里,小姐下落不明。姑娘,你若是不救他,他可就没命了。”

云清霜连猜带蒙,才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丫鬟口中的小姐,也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同张姓男子两情相悦,私订终身,但遭到父亲的反对,于是相约私奔,没想到做父亲的棋高一招,捉了那姓张的男子,却不知为何云清霜阴差阳错下成了那小姐的替身,也被绑了回来。

云清霜抚着下巴,忍不住问道:“我同你家小姐容貌相像?”

小丫鬟失笑,“那倒不是。只因姑娘一身杏黄衫,和我家小姐今日出门时所穿衣饰相仿,被派去抓小姐的又是今日才到庄上的武林中人。他们从未见过小姐,认错人也在情理之中。

云清霜听在耳中,心思逐渐转到夏侯熙和她说过的话上。他说近日有一批身份不明的武林高手潜入宣城,意欲何为现在尚无头绪,这里,莫非便是他们的聚集之所?云清霜不由得颦眉,如此看来,她这一遭绑也算值得。

“姑娘,姑娘?”沉思被打断,云清霜抬眼,沉默片刻后道:“好,我答应你救人。那位张公子被关在何处?”

小丫鬟大喜,“出了门往右,有一道小门,过了这道门,便是老爷的房间。张公子就被关在老爷房里。”

云清霜纳闷道:“你确定他是被关在你家老爷房中?”

丫鬟肯定地说:“我亲眼看见张公子被带进老爷房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云清霜轻轻摇首。事情有些古怪,哪有人把囚犯关在自个的卧房里?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她狐疑地瞥了那小丫鬟一眼,后者忙道:“姑娘,我绝不敢骗你。”

云清霜艺高人胆大,哪怕前方荆棘密布,也不放在眼里。她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之所以答应去救人,一来因那丫鬟苦苦哀求,二来因为此地处处透着古怪。西茗国和本国联军在即,如果武林人士集结确与此事有关,她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你好生待在这屋里,如若有人问起,你照实禀明就是。”云清霜没有放她走,其实也是为了她着想,否则云清霜没了踪影,她交代不过去。

云清霜按照那小丫鬟的指点,出了门右转,果然见到一道小门。手轻轻一推,门应声开了。穿过小门,确是一间院落。然而门前无人把守,实在不像是关押人的地方。

云清霜猛一提丹田真气,步子轻灵,悄无声息地进入到房中。卧房里空无一人,别说是那张姓男子了,就连苍蝇就没有一只。云清霜银牙一咬,那丫鬟竟然骗她。她正想退出去,门外却有脚步声响起,好像不止一人。

她在心里轻声咒骂了一句。枉费师父教导她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居然还上了那丫头的当,真该死。来不及细想,又吃不准来人是否是为捉她而来,云清霜一个燕子十八翻,躲到了屏风后。

“师侄一路辛苦了。”先说话的是个苍老的声音,但嗓音洪亮,中气十足。

“早该来拜会师叔的,但夏侯熙和他手下日夜监视,我也是才甩开他的耳目。让师叔久等了,还望师叔见谅。”回答的声音不高不低,温和如春风,竟是出奇的好听。令云清霜震惊的是,这声音有些耳熟,似在哪里听过。

“师侄好说。”那苍老的声音顿了顿。云清霜怕被他发现自己藏匿之处,大气都不敢喘。听到半晌没有其他动作,她才算缓了一口气。

接下去是斟酒夹菜、杯盘互碰的声响,云清霜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她自午时用了些饭菜,到现在近子时滴水未沾,此刻闻到美酒佳肴的香味,不觉更是难熬。她闭目摒除杂念,稍缓腹中焦灼之感。

师叔侄二人边进食边说些武林中的奇闻轶事,云清霜大多都听师父讲过,不以为奇。她方才听那师侄说到夏侯熙的名字,相信这才是关键,偏生二人不再提起。

云清霜越是往下听,越觉得那师侄的声音熟悉,但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究竟在何时何地听到过这个声音,恨不得立时推开屏风,一探究竟。但她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在敌我未明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那师叔侄二人像是许久未曾碰面,聊得兴起,一时半会儿看不到散席的迹象,可苦了云清霜,她在屏风后面,又闷又热,又累又饿,还要忍受蚊蝇的叮咬。她虽然自小就跟随柳慕枫学艺,白日习武,晚上学文,难有清闲时光,却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站得久了,腿有些发麻,云清霜稍微动弹了下,就听见那老者道:“有人来了。”

云清霜吓了一跳,运功全身戒备,准备一旦他们闯入就先发制人,但奇怪的是,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朝她这里走来。她心念一动,莫非那老者指的并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思及此,云清霜心中愈加惊骇,她根本没有觉察到任何的声响,而这位老者已然知晓,可见他的武功实在高明。云清霜有些后悔将纯钧宝剑落在了云来客栈,赤手空拳,她连在他手下安然走完三招的把握都没有。

云清霜轻手轻脚地蹲下,几乎将耳朵贴着地才听到极轻微的响声,的确是有人往这里而来,并且轻功不俗。云清霜本身轻功造诣极深,但此时距离那老者出声又过去良久,她才听出有人造访,可见那老者功力深不可测。

步履交错声在门前停驻,那对师叔侄继续喝酒聊天,只作不知。来人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师叔侄俩也是按兵不动,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话,仅限于武林中人与事,丝毫没有涉及朝政。

来人耐性极好,在外面待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工夫,似乎因为得不到有价值的信息准备撤离,但就在这时,那老者突然长笑一声后跃起,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兵器,他破窗而出,动作迅如疾电,转眼已与来人动上了手。

而那年轻的师侄则施展绝妙轻功,瞬间移形换位,一把推倒屏风,一掌拍向屏风后。他和师叔二人从进门伊始就知房内有第三人,等到现在才出手只为麻痹对方,以求一击即中。这一掌他用上了八分功力,实有开碑碎石之力,如若击中,怕是对方的五脏六腑都会被震碎。事出突然,云清霜毫无防备,但凡是学武之人,都有一种防御的本能,见掌风劈到身前,闪避已是不及,她右手蓄势,准备硬接下这一掌。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云清霜看清了那师侄的长相,不觉惊呼道:“是你!”与此同时,那青年人也认出了云清霜。他生生地收回这一掌,飘身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云清霜目光落在他身上,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何滋味。原本儒冠素服的书生,此时一身青色劲装,少了几分书卷气,却英气迫人,更显丰神如玉。云清霜咬着下唇,他明明武艺精湛,甚至比她还好,却深藏不露,由着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强出头,徒惹人笑话。

书生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但云清霜没有给他机会。既然行踪已被识破,她索性大方走出,而这时,老者和来人的打斗也由屋外转移到了室内。

只见一玄衣老人和一黑衣人缠斗在一起。老者所使兵器颇为奇特,看形状是一根拐杖,可只有一尺来长,杖身应该是寒铁打造而成,坚不可摧,在玄功牵动下,力道奇猛。黑衣人被迫得只剩招架之功,但守势有条不紊,不见慌乱。云清霜在武学上也算精博,一眼看出他虽无还手之力,但将自己防御得密不透风,未露败相。老者的攻势刚猛有力,黑衣人守得毫无破绽,短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老者急于求成,一招紧接一招,一手握拐逼近,另一手催动掌力,绵绝掌力似无穷无尽;黑衣人不慌不忙地接招。两人越打越快,身体如陀螺般旋转,云清霜直瞧得眼花缭乱。

那老者久攻不下,有些烦躁,忽然喝道:“师侄,他交给你了。”话音刚落,他身体腾空,竟是向云清霜扑来。

云清霜勉强招架住他凌厉的攻势,但第二招紧随而来。她默运玄功,但不想小腹如火燎般剧痛,一口真气怎么都提不上来,被玄衣老者一拐击在左肩上,喉间瞬时涌上一股腥甜,真气逆转,左半身仿佛没有了知觉。她踉跄地跌倒在地,眼看着第三招迎头而来,她已无应对的能力,只能闭目等死。

与青衣书生过招的黑衣人见势不妙,腾空而起,一个大转身跃到云清霜身旁,抱起她就地一滚,化解了掌力。但听得一声巨响,他的脚底倏地裂开一个大坑。如果他即刻放开云清霜或许还能自救,但他执意支撑着云清霜的重量,两人双双跌入黑洞。上面传来那老者得意的大笑声。

黑衣人在半空中一个翻身,缓解了下落的速度。落地时怕有暗器袭来,他搂紧了云清霜就势一滚,待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放开了她。

云清霜只觉气息紊乱,张口便喷出一口鲜血。黑衣人扶住她,手掌按在她肩头,绵绵真气不断输入她体内,以上乘内功助她疗伤。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他缓缓收回手。云清霜自己静坐养息,惨白的脸色逐渐有了起色。

又过了会儿,云清霜有气无力地道:“多谢公子相救。”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虽还虚弱,但已无性命之忧。

黑衣人唇角轻勾,没有接话,凝神打量此地。

这是一处地下牢房,四周皆为石壁,没有其他出路。这个设计极为巧妙,恐怕谁都想不到,牢房竟然造在卧室底下。

云清霜目光随着他的视线移动,心中一直在揣测他的身份。他是为了救她才深陷牢笼,可是,他为何要救一素昧平生的人?她越想越觉得奇怪,猛然挺直背脊,语气微凛,“你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转过身,缓缓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嘴角含着笑,黑眸在夜色中灿若星辰,轻悠悠道:“是我,云姑娘。”

但见星眸剑眉,眼底笑意深深,身处绝境然气定神闲,神采飞扬,不是夏侯熙又是何人?

夏侯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得从头说起。他同永禄约定亥时去会一会尉迟骏的师叔司徒寒,而这里就是位于城郊的司徒别庄。夏侯熙此行并不想暴露真实身份,易容前往只为了暗中查明尉迟骏的下落并一试司徒寒的身手。

庄院的规模之大出人意料,要找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他们二人分头行动。也是夏侯熙运气好,没费多大工夫就摸到了司徒寒的住所。他没有急着动手,只因无把握以一敌二。他想尽快传讯给永禄,没料到司徒寒早就觉察到他的存在,先发制人。夏侯熙的优势在于轻功高明身法灵活,而司徒寒的掌力刚劲凶猛,但在招招都被他避开后难免心浮气躁,而他的打法又特别消耗内力,三板斧不起作用后,攻势减弱,夏侯熙拼尽全力勉强可以同他战个平手,但因云清霜的受伤打乱了阵脚,所以才被司徒寒抓住时机启动了卧室中暗藏的机关。

当然,他讲给云清霜听的仅寥寥数语,至于他为何来到此处,司徒寒又是什么人,却是只字不提。但云清霜心思敏捷,将前因后果仔细思量后,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有些事情她觉得有必要让夏侯熙知道,但前提是,夏侯熙也应该将他所掌握的信息和盘托出。云清霜淡淡一笑,慢慢道:“夏侯将军,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夏侯熙不自觉地挑了下眉,“请讲。”

云清霜仰头直视夏侯熙,试图从他的眼中瞧出些什么。他眼底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但在云清霜长久的注视下,俊颜微醺,忙以轻咳掩饰窘态。云清霜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多有不妥,遂垂眸曼声道:“与司徒寒在一起的青年人,将军是否觉得有些面善?”

夏侯熙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浅浅笑了笑。

见夏侯熙并不接话,云清霜用力咬了下唇,不再拐弯抹角,“他是何来历,竟几次三番劳动大将军你亲自出马?”在去往宣城的途中,夏侯熙曾经夜探客栈,路上又多加拦阻,对象皆是那名书生;今日夏侯熙出现在此,又是为他而来;刚才的对决中,云清霜已知晓他并非文弱书生。他隐瞒身份,掩藏武功,所为何故?而这一切,都需要夏侯熙为她解惑。

夏侯熙隐有深意的一笑,“云姑娘,你可曾听过尉迟骏这个名字?”

云清霜先是一怔,遽然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目。倒不是说尉迟骏这个名字有多大的来头,只是他的祖父尉迟炯却是响当当的人物。他是天阒国国君嘉禾帝萧予墨的老师,又是百万大军的主帅,在他的悉心调教下,天阒国的兵力之强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五年前,是他亲赴北辰国,将当时还是皇子但被当作人质软禁在北辰国长达八年之久的萧予墨接回国,又是他一力保举萧予墨成为太子,一步步抵达权利的顶峰。尉迟炯在天阒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如若天阒国出兵攻打四国,则主帅之位非他莫属。在此多事之秋,他的孙子突然在西茗国现身,的确令人生疑。

夏侯熙慢慢敛去笑意,神色凝重,“这里的庄主司徒寒正是尉迟骏的师叔。”

云清霜顿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司徒寒隐居在此多年,对西茗国了解甚多;尉迟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到西茗国;两条线索整合在一起,让人不疑心也难。云清霜暗道惭愧,夏侯熙早已怀疑尉迟骏的身份,所以一路跟踪打探,但她逞匹夫之勇揽下这事,差点破坏了夏侯熙的大事。夏侯熙心思缜密,对每一个进入宣城的陌生人皆暗中盘查,云清霜为此还颇多微词,现在想来,实在是对他不住。她满怀愧疚,但抱歉的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又吞回了肚中。

云清霜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夏侯熙看在眼中,不动声色。他做事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如今能得到云清霜的理解,心头微热。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当下低眉遮去所有心思,轻淡道:“云姑娘又是怎么同尉迟骏交上手的?”他没有直接问云清霜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少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多了份关切之情,叫云清霜蓦然心生好感。

她神色微闪了闪,将丫鬟所说加上自己的猜测一并说与夏侯熙听。夏侯熙边听边点头,“云姑娘躲在屋内多时,可有听到他们说起尉迟骏此行的目的?”

云清霜摇了摇头,“他们可能早就知道屋里有人,只说武林中事,就连你的名字也只是进屋时提了一次,后来就再没有说起过。”

“果真老奸巨猾。”夏侯熙叹息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司徒寒的谨慎和手段的高明。

云清霜默然。她在山上长大,哪里碰上过这许多心机深沉的人和复杂的事,而且这些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有些难以适从。

“你的伤势如何了?”夏侯熙目光在云清霜面上掠过,没有忽略她眼眸深处淡淡的隐忧。

云清霜心头一暖,“不碍事了。”她所中那一拐虽重,但经由夏侯熙为她调息,加之她本身功力不弱,已好得差不多,至于在对敌时为何会小腹剧痛且功力尽失,她如何都想不明白。但她得暂且放下顾虑,眼下有比这更急迫的事。云清霜沉静了很久才沉着声音问道:“夏侯将军,司徒寒把你我困在此处,依你看,他是什么打算?”

夏侯熙俯下身,轻声道:“那只老狐狸的想法我猜不透,但我们不能等他先动手,必须在他发难之前找到出路。”

“可是……”云清霜又往四处看了看,全是坚硬的石壁,纵使插翅也难飞,想要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夏侯熙浓眉紧拧,思索半晌,缓缓道:“我想这牢房一定有别的出处,否则司徒寒要是想提审我们,难道也要从上面跳下来不成?”

云清霜呼吸一滞,“有理。”她失神了一会儿,独自喃喃低语,“暗道究竟在哪里呢?”

“我知道暗道在哪里。”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在暗处响起,把云清霜和夏侯熙惊了一跳。夏侯熙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将云清霜护在身后,大声呵斥道:“何人装神弄鬼?”

声音竟是发自石壁中。云清霜打了个冷战。她毕竟是女孩儿家,朝夏侯熙身边靠了靠,问道:“你是人是鬼?”声音有丝发颤。夏侯熙温柔地凝视住她,“别怕,我去瞧瞧。”

在夏侯熙接近后,那个声音再度响起,“在你右手处有个机关,你仔细找找。”

夏侯熙把手攀到石壁上上下摸索,果然在右手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摸到一处凸起,如果不是有人从旁指点,根本不会注意到。“云姑娘,你退后一步。”夏侯熙转过身对着云清霜说,语气含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惜。

云清霜心中又是微微一颤,眼前的这名男子真是心细如发。她依言退后一步,手上暗蕴内劲,准备倘有变故随时出手相助。

夏侯熙用力扳下机关。只听轰隆一声,石壁往左右两边分开,现出一个大窟窿。夏侯熙目光中含了丝惊异,先跃了过去,云清霜紧随其后。原来在这窟窿后面又是一间巨大的石室,方才出声的人此刻正躺在角落里,身上拴了两根粗重的链条,铁链的另一头连在墙角的壁柱上。

云清霜舒了口气,胆子顿时大了许多。她缓慢走近,夏侯熙抢在她之前将那人扶起。此人满脸血污,几乎体无完肤,但即便如此,仍是唇角含笑,低声又无比清晰地道:“多谢。”他全身都是被鞭挞过的痕迹,衣服和皮肉粘在一起,血肉模糊。云清霜不忍再看,悄悄别转开头。那人却突然拔高了声量,“姑娘,我们见过面。”

云清霜讶异地回过头,端详片刻才认出他来。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宣城最出名的酒楼融岚居里。当时酒楼内已经没有空余的桌位,云清霜独自一人临窗而坐,见他斯文有理,而江湖儿女又没有太大讲究,答应了他同坐一桌的请求。那时的他一袭白衣,风度翩翩,同现在相比简直是两个人,也难怪云清霜一开始没有认出他。她愕然道:“你怎会被关在这里,还弄成这般模样?”

在夏侯熙给他喂下一颗治伤良药后,他痛苦稍解,说话也不再大喘息。夏侯熙探过他的脉门,发现他竟然是个没有一点武功根基的普通人。夏侯熙同云清霜迅速交换了下眼色。这样的人又怎会得罪司徒寒,还被毒打至斯?云清霜心思一转,失声道:“莫非你就是那丫鬟口中的张公子?”

那人骤然抬头,神情迷茫,“敝人正是张若生,原来姑娘认得我。”

云清霜无奈地笑了下,兴许张若生被抓同她还真脱不了干系。司徒寒庄中新来的门客在融岚居见到他们二人坐在一起,云清霜举止打扮又同真正的司徒小姐相似,于是在他们分开后,便分别对他俩下了手。她转念一想,怪不得那丫鬟说这位张公子被司徒寒带进卧房后再也没有看到他出来,原来是被推下了这地下牢房中。如今在这里碰见,还真是阴差阳错。

张若生轻轻一叹,身体一动,铁链发出哐啷的声响。夏侯熙两手各抓一头,试着用内力挣断,但铁链在张若生身上缠得极为紧密,夏侯熙用力,铁链反而绷得更紧。如此几次,张若生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强忍住剧痛,努力抬手指了指头顶上方,“机关就在上面,两位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赶紧走。”

云清霜和夏侯熙都是外表冷漠、内心纯良的人,怎肯弃他而去?云清霜懊恼不已,如果她现在纯钧宝剑在手,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沈煜轩在临行前交付作为信物的匕首,她一直都揣在怀中,她记得这是把迎风断草的利刃,何不拿来一试?

云清霜小心取出匕首,莞尔道:“夏侯将军,试试这个。”

夏侯熙一见也笑了,“呵,你也不早些拿出来。”这原本就是夏侯熙之物,他用来自然得心应手。这柄匕首果真锋利无比,夏侯熙随手割下一刀,就像切豆腐一样,粗重的铁链被截成两段。

没有了铁链的束缚,张若生的神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尽管还没有气力走动,至少恢复了自由。“多谢救命大恩,在下没齿难忘。”他双手抱了抱拳道。他书生气十足,做起这个这个动作显得多少有些滑稽,“你们快走吧,我休息片刻就可以自己走出去了。”

张若生的这番说辞,无人理会。一则,他身受重伤,单凭自己的力量是绝对走不出去的;二则,万一云夏二人出去时不小心暴露了目标,那留在暗室中的张若生就只有死路一条。夏侯熙二话没说,将他负到背上,沉声道:“云姑娘,你即刻开启机关,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好。”云清霜朗声回应,立即凝神提气使出蜻蜓点水,一连几个飞跃,翩若彩蝶,稳稳落在石壁上,行动迅捷,如履平地。夏侯熙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蝴蝶穿花步中最精妙的步法之一,同武林中另一门轻功绝技壁虎功的作用差不多,但无论在姿势还是形态上都要赏心悦目许多。云清霜很快摸到了机关所在,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她对地底下出现的密道不再惊诧。

云清霜自告奋勇走在前面,手中始终暗扣一捧梅花针。夏侯熙背着张若生,后者又有重伤在身,需分心照料,三人中仅她一人可以动手应敌。因为心情紧张,她手心里起了薄薄一层汗。好在他们一路几乎没有碰上阻碍,沿着阶梯慢慢往上走,走到尽头时,又是经张若生指点,云清霜试着向上轻轻一推,密道的门打开了。

走出去以后他们才发现这所谓的密道竟是在柴房之中。云清霜不禁佩服起司徒寒的心机和智谋。牢房造在卧房下面,而连接牢房的暗道又是在不被人注意的柴房里,简直匪夷所思。而夏侯熙比云清霜想得更为深入,司徒寒又是打造密道,又是建造牢房,他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说他究竟有什么秘密?但他还来不及细想,一道黑影飘然而至,在暗夜里飘忽若鬼魅一般。

云清霜在第一时间便看清来人的样貌,颜如冠玉,剑眉薄唇,一袭青衣,神情淡然,仿似不沾半点尘世的气息,正是尉迟骏。她紧紧咬住下唇,全身绷直,心知不是他的对手,但还是做好同他交手的准备。尉迟骏眸光在云清霜身上一扫而过,见面前的女子唇角紧抿,明明处于下风,仍强自镇定,眉目清冽。这女子竟倔强如斯,骄傲如斯,他的眉眼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笑意。

云清霜却误以为尉迟骏是在笑她不自量力,垂死挣扎,不由得紧握住手,直至握得指关节泛白,面容带上一丝恼色。

尉迟骏迟迟不动手,云清霜同他相持着,吃不准他到底意欲何为,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住他,丝毫不敢懈怠。

“尉迟公子,是不是你在里面?有没有什么发现?”声音传自柴房外,听脚步声好似人数在五人以上。云清霜越发的紧张,单尉迟骏一人她就难以应付,不要说另外还有五位高手接应。此时夏侯熙心中也是汹涌澎湃。依据他的经验,尉迟骏要胜云清霜至少要在五十招以后,而他必须在五十招之内解决掉门外的五人,并且确保张若生的安全,前提还要在没有更多援兵加入的情况下。夏侯熙无必胜的把握,但逼不得已还得一试。

而就在夏侯熙打算放下张若生放手一搏时,却听尉迟骏高声道:“是我。”他背负双手缓慢走出柴房,慢吞吞道:“这里没有人,我们去别处看看。”

“是。”恭敬的回话声,一转眼,这几人撤得干干净净。

尉迟骏回身又略带深意地撇了云清霜一眼才转身离去。云清霜一颗心兀自跳个不停,直到他清癯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才松了口气,背上已被汗水浸湿。夏侯熙轻拍她的肩膀,低低道:“走吧。”

出了柴房,走过一条狭隘的通道便是别院的后门。许是尉迟骏适才的话起了作用,他们没有再遇上守卫,一路顺畅无阻。快接近门闩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毫无预警地挡在他们身前,若不是他及时出声招呼,云清霜袖中的暗器已尽数掷出。

只听他叫道:“将军。”

夏侯熙微一点头,“先离开这里,其他事稍后再说。”

这突然出现的便是和夏侯熙一同夜探司徒别庄的永禄。他也是极识眼色之人,赶紧说:“将军,我来背他。”

夏侯熙也不推辞,任由他接了去,只是叮嘱道:“手脚轻点儿,他受了重伤。”

一行四人,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由于张若生伤势较重,不能骑马,也经不起折腾,还需要尽快清理伤口和运功疗伤,在确定远离司徒寒的势力范围以后,夏侯熙找了处农舍将张若生安置下来。

农舍的女主人一开始不愿意收留陌生人,怕平白惹祸上身。云清霜温言软语相求,夏侯熙又许以重金酬谢,她才勉强应允。

身处穷乡僻壤又时值深夜,虽一时之间找不到大夫,但习武之人总会随身携带金创药,永禄替张若生清洗伤口又抹上药后,他的伤势渐渐得到控制。

“你好生歇息,天亮后我们再回宣城。”夏侯熙虽是对着张若生说话,眼睛却看向云清霜。云清霜并无异议。她原本就打算第二日一早偷偷跟在将军府的马车后头,去秦凰山朝见晋鸿帝,这样正好给了她接近夏侯熙的理由。

张若生阖了阖眼,倏然睁开,身体一动,就要坐起。永禄见状,忙使劲按住他,“哎,你不能乱动,伤口会开裂的。”张若生紧着眉,声音里透出一股子疲惫,“三位救命大恩,在下没齿难忘。但在下还有一个请求……”他顿了顿,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

云清霜和夏侯熙都不太善于揣摩他人心思,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倒是永禄善解人意,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张若生霍然抬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盈儿见不到我,一定会回到庄院质问他父亲。可她一回去,我们就再难见面了。”

云清霜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盈儿便是司徒寒的女儿。她淡淡牵了牵嘴角,道:“你是想要我们把司徒盈带来这里?”

未想张若生萧索的摇头,“只需带个口信给她,告诉她我一切安好,勿念。”

云清霜呆了呆,“这是为何?你被折磨得几乎丢了性命,就这样算了?”

张若生苦笑道:“我还能如何,不管怎样,他都是盈儿的父亲。”

云清霜反复咀嚼良久才品出他话中的含义,忍不住道:“那你这是打算放弃了?”她本以为张若生虽乃文弱书生,仍不失为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现在看来,是高估他了。她眼底不觉现出几分蔑色。

夏侯熙轻轻在云清霜袖上扯了一下,走到张若生身畔,“张兄可是有什么苦衷,不妨直言。”

张若生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叹气。

夏侯熙见他不语,也不追问,却突然问了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张兄,牢房和秘道中的机关是司徒小姐告诉你的吗?”

张若生点点头,闷声道:“盈儿料到有朝一日她父亲会对我下手,早将庄内的机关秘道画了图纸要我牢记心中。但她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凭我一人的能力,根本无法打开机关。”

夏侯熙神色泰然,“但司徒寒也不会料到,将我们打入地牢,不仅救了你,而且还能安然脱险。”

有灵光在云清霜脑中一闪而逝,但怎么都无法抓住,直到夏侯熙再度开口道:“张兄,除了关押我们的地牢,别庄内可还有其他暗室或秘道?”

“有。”张若生答得爽快,“盈儿给我的图纸上画有两处暗道,一处便是在柴房内通向地下牢房,另一处,在花园内。”张若生边想边说,“但是通往哪里,盈儿也不知情。”

云清霜奇道:“司徒寒连亲生女儿都隐瞒吗?”

张若生眼光转暗,“地下牢房的暗道,是盈儿孩童时期在司徒寒卧房中玩耍时不小心撞到机关掉了下去,之后被司徒寒带出时暗中记下的;而花园里的密道,则是有一天她看到司徒寒走进花园,她刚想叫他,他却一下子不见了,由此联想到有暗道一事。但事后无论她怎么恳求,司徒寒都是只字未漏。”

夏侯熙欣然笑道:“如此看来,这一趟还非去不可了。”他拍拍司徒寒的肩,同永禄对望一眼,“你和云姑娘留在这里,我便好事做到底,把司徒姑娘带回来。”

张若生颇感意外,但目光陡然一亮。

云清霜抬起眼帘,语调轻柔但坚定,“夏侯将军,我和你一起去。”

夏侯熙淡笑,明亮的眸子扫过云清霜的脸时略一停留,缓缓流淌出温柔,“你的伤?”

“已经没事了。”

夏侯熙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好。”

熹微的月光柔和地洒在夏侯熙的身上,他一夜奔波,未见倦容,清亮的双眼越发炯炯有神。云清霜有意同他在轻功上一较高下,使出看家本领,矫健如飞,疾逾飘风。夏侯熙不慌不忙,紧紧跟住她,将两人之间的差距始终保持在一丈以内。蝴蝶穿花步的身法冠绝天下,但夏侯熙的提纵术也已炉火纯青,云清霜使尽全力,竟也甩不开他。两人你追我赶,本该一个时辰的脚程,却只花去半个时辰。

拐过弯,司徒庄院已隐约在望。夏侯熙眼底饶有兴趣地带着抹笑,夸赞道:“云姑娘好俊的轻功。”

云清霜淡笑回应:“将军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夸奖自己。”

夏侯熙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眼底隐蕴光华。

云清霜也觉得好笑,嘴角隐隐噙上笑意。

“云姑娘,我们在地牢里凭空消失,别庄内是否已人仰马翻?”越是接近庄院,夏侯熙神情愈是镇定自若,还抽空调侃一番。

云清霜抿了抿唇,“司徒寒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去而复返,此时正是潜入庄里的大好时机。”

云清霜和夏侯熙一前一后从后门进入。庄院内出奇静谧,仿佛连风吹草动声都能够听得清晰分明。可在这寂静中却又透着诡异,黑灯瞎火,看不到一个人影。夜已深沉,夏日的热气早被吹散,阵阵凉风拂面,让云清霜不禁打了个寒噤,她不自觉地向夏侯熙的方向靠了靠。

夏侯熙若无其事地道:“怎么了?”目光却极为柔和,指尖触到了她的掌心,只觉冰凉柔滑,也将一朵红云带上了她的脸庞。

云清霜忙不迭地缩回手,面上微微发烫,“没,没事。”

夏侯熙脸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容,他运足真气,双袖飞扬,先自启动。云清霜没有踌躇,紧跟在他后面。两人姿态潇洒优雅,落地无声,动作迅捷,转瞬间已寻到花园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