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已过去五日。
这五天里,每日都会有不同的太医来给云清霜诊治病情,但给出的结论出奇的一致。最近两天,更是频繁。
听快嘴的小翠说,晋鸿帝甚至张贴皇榜,昭告天下,如有人能解云清霜体内剧毒,以万两黄金相送。
云清霜听罢,心中苦涩,仿佛那落尽叶子的树,倍感凄凉。
这日傍晚,云清霜首次踏出紫竹苑。
云清霜随同施皓歌进宫,是有私心的。一则,她渴望再见夏侯熙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也好。另一方面,北辰国同西茗国联军之事,晋鸿帝一直没有给过明确答复,她想尽最后一份心力,逮着机会问个明白。
但接连几天,她能见到的除了太医还是太医,要想见夏侯熙或者晋鸿帝,看来还得另想办法。
一路上花团锦簇,芳草融融,红栏绿柱,曲径回廊,倒是没遇见闲杂人等。
途经岔道时,云清霜突然止步,快速回头看了一眼。一直远远跟在她后面的小桃小竹来不及隐去身形,面露尴尬。云清霜嘴角扯开一抹戏谑笑意。
她随意踏上其中一条岔道,没有留意到小桃小翠面色大变。两人拉拉扯扯,似乎都想要对方阻止云清霜再向前,但还没商量稳妥,云清霜已经走到尽头,停在一处楼宇前。
云清霜不经意地一瞥,心跳一滞,这座楼竟然叫做邀月楼。
她知道邀月山庄,是师父柳慕枫为娘亲而建,邀月小筑则是骆英奇怀思娘亲的产物。邀月,邀月,皆因娘亲名字里有个月字。
如今的邀月楼,又是为的哪般?莫非又和娘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吗?
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加快步子,提起裙裾就待上前叩门。
小桃比小翠更快地反应过来,小翠紧随其后,两人默契地堵住云清霜的去路,客客气气地道:“姑娘,请止步。”
云清霜目光锋利的扫视过二人,扬了扬眉毛,“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心直口快的小翠抢着说:“是圣上最宠爱的徐婕妤。”小桃狠瞪她一眼,小翠意识到说错话,“啊”的一声捂住了嘴。
“云姑娘,徐婕妤不喜欢见外人,我们还是回去吧。”小桃压低了声音道。
云清霜从不受人指派,她心中自有主意,却也不愿为难她二人,唇角往上勾了勾,“好。”
小桃小翠显然没料到云清霜这般好说话,怔了一瞬,还是小桃首先回过神,推了小翠一把,“姑娘请。”
就在这时,身后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名中年妇人,衣衫中规中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她朝云清霜略微欠了欠身,“夫人说,来者即是客,姑娘既然来到此间,也算是有缘人,请姑娘入室一叙。”
云清霜有些意外,瞳中泛起细微的涟漪,忙道:“夫人美意,岂敢不从。”
“这边请。”
小桃小翠正欲尾随,妇人轻蔑道:“想见夫人,你们尚不够资格,在外头候着吧。”
小翠还想顶撞她几句,小桃拉了下她的衣角,示意她闭嘴。
门再一次关上。
这里幽静清雅,仿佛与世隔绝。
妇人把云清霜带上二楼,用下巴点点最尽头的那一间,“夫人就在那里等姑娘。”
云清霜道谢后,中年妇人翩然下了楼。云清霜注意到她脚步虽重,却落地无声,竟是个练家子。
有幽幽笛声传来,哀怨、苍凉。
角度的关系,云清霜在门前依稀看到玉兰色宫装的一角,身形纤瘦,身姿绰约,仅凭轮廓,也可推断必是名绝色女子。
走近后,不知是否错觉,云清霜总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云清霜专心听她一曲吹毕,缓缓仰首。
这一眼望去,她如遭雷击。
难怪会觉得似曾相识,这相貌分明便是自己!除去腮边一颗美人痣,两人几乎一模一样。
细看之下,宫装女子眼角有细纹,五官不若云清霜那般精致,但仍可想象出年轻时候的天香国色。
“很意外吧?”宫装女子柔声道,温婉如玉的嗓音若潺潺流水抚过心头。
云清霜微微一窘,“是有一点儿。
宫装女子悠悠长长地叹息了一句,听不太真切。顿了顿,她神情淡泊安然道:“在这座皇宫里,有无数个长相与我神似的女子。”她默默注视着云清霜,“哪怕只有一分相似,也被他搜罗回来。我们就像是禁脔,被禁锢在深宫,永不见天日。”
这一席话说得轻巧,其中的辛酸又有几人能品出?云清霜惊愕至极,问道:“你指的他是?”
“轩辕灏。”她直称晋鸿帝名讳,毫无避忌。
云清霜小心试探:“刚听婢女说,你是徐婕妤。”
徐婕妤冷哼道:“这不过是他强加给我的名分罢了。”
“我不太明白。”无数个线头缠绕在一起,云清霜怎么都理不清。
徐婕妤投以云清霜同情的目光,“你还这么年轻,只可惜……”
云清霜越听越糊涂。这徐婕妤说话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婕妤又道:“你是第二十个,还是二十一个,我也记不清了。”
云清霜勉强勾起唇角一笑。她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遇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让她也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徐婕妤盯着云清霜看了又看,低低呢喃道:“你比我更像她,这邀月楼很快就要易主了。”
云清霜心里蓦地一动,差点儿忘记正事了。她斟酌着用词,问道:“邀月楼之名,可有何典故?”
徐婕妤睨云清霜一眼,嘴角蕴了一抹怜悯,“轩辕灏最爱的女人名字里带一个‘月’字,这栋楼是专为她而建。我和你,都是她的替身。你还不明白吗?”
云清霜直觉否认,“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实就是如此。或许明天你就是邀月楼的主人了。”徐婕妤无声无息得一笑,笑得云清霜毛骨悚然。
云清霜仍不敢置信,不住摇头。
徐婕妤眼中透出一丝怨恨,“轩辕灏恃强凌弱,夺人妻女,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云清霜打了个激灵。若她没有猜错,徐婕妤口中名字里带“月”字的女子就是她的娘亲。娘亲或是拒绝或是离开,总之她和轩辕灏最终没有在一起。轩辕灏狂性大发,把所有容貌同娘亲相似的女子都掳进皇宫,强迫她们成为他的妃嫔,而今故伎重施,也想逼自己就范。
“我原本有深爱的夫君,有可爱的女儿,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被逼进宫时,女儿还不到周岁。
“这十几年来,我忍辱偷生,就是妄想还能和他们重逢。
“我知道夫君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救我出去,但深宫后院,守卫森严,他如何进得来?即便他进来了,又怎能带着我突破重围?”
徐婕妤断断续续地说着。她似乎找到一个任她宣泄的突破口,一发不可收拾。
此刻云清霜想到更深一层:她来西茗国面见晋鸿帝完全是遵师嘱,师父若深知轩辕灏为人,还是命她前来,只为投其所好,不免让她心寒;而这又是柳慕枫在云静庭的授意下,交付给她的使命。云清霜不寒而栗,不敢再深入地想下去。
徐婕妤说得激动,胸脯一起一伏,泪涌如泉。
云清霜脑袋里乱哄哄的。她自身难保,又不善安慰人,敷衍了几句,告辞离去。
浑浑噩噩地回到紫竹苑,思前想后,她拿定主意:不管晋鸿帝动的是何种心思,她一定要设法尽快离开,哪怕需动用内力,危及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翌日清晨,云清霜刚起身不久,小翠掀帘而入,“姑娘,有人揭了皇榜,圣上已将他请入皇宫给您诊病,这会儿,正朝紫竹苑来了。”
“哦?”云清霜颇觉诧异。何人如此大胆?要知道揭下皇榜而治不了她的病,那就犯下了欺君大罪,轻则凌迟,重则满门抄斩。
小翠唧唧喳喳道:“听闻他在勤政殿夸下海口,天下能治愈姑娘的就只有他一人。”
小翠是个直肠子,性子和小竹差不多,云清霜虽对她的话不以为然,仍莞尔一笑。
请进来的大夫是典型的江湖郎中打扮,整齐的八字胡,貌不惊人。云清霜心不在焉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留下深刻印象。
“姑娘,请将右手伸给鄙人。”他一开口,云清霜一震。她仔细辨认,这回瞧出了些许端倪。云清霜是易容的大行家,郎中脸上易容过的痕迹不重,但有一点,无论易容术如何高明,也改变不了眼睛。他的眼亮如星辰,眼神清亮柔和,绝对不该是一名普通郎中所拥有的。
“先生贵姓?”云清霜装作不经意地问。
郎中笑容干净而明澈,“鄙姓于。”
云清霜了然于心,放心地把手伸给他。
不过是迷惑旁人,望闻问切,郎中学得像模像样。云清霜觉着有些好笑,抿了抿唇。
郎中眼中笑意一盛,彼此心照不宣。
云清霜收回手时,感觉掌心中多了一物。她不动声色地塞进袖管里,温雅一笑。
小翠等不及地问道:“先生,姑娘的病您能治吗?”
“能。”郎中言简意赅。
小翠小桃闻言大喜,只有云清霜暗自苦笑。
郎中又道:“姑娘的病症稍有古怪,所用药材也非比寻常,还需同圣上商榷后才能定夺。鄙人先告辞了。”
云清霜以很淡的语气道:“劳烦先生了。”
小桃送郎中出去,云清霜借口疲惫想歇息片刻,命小翠退下,她躲到角落,慢慢展开郎中悄悄塞给她的字条。
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今夜三更,我带你离开这里。
没有落款,不用太多交流,却莫名地让云清霜感到安心。她紧紧握着字条,脸上浮起清淡笑意。
入夜,云清霜早早打发了小桃小翠去休息,自己则独坐灯下,颦眉沉思。
夜幕像黑丝绒般浓重,上弦月早就沉了下去。这一夜出奇的黑,对想要逃出皇宫的云清霜来说,是件好事。
一更天的时候,她尚能好整以暇地耐心等待。
二更天的时候,她坐不住了,往窗外频频注目。她刻意没有合上窗扇,惬意舒爽的晚风掠过,轻轻地翻起了她的衣襟。她理了理鬓边碎发,扬起唇角。
尉迟骏从窗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绝美的画面:云清霜端坐梳妆台前,若明若暗的烛光衬得她肤如凝脂,皓齿明眸,长眉连娟,微睇绵藐,有暗香袭人,顾盼生辉。
尉迟骏费了好大劲才稳住呼吸,步履轻轻,生怕惊吓了佳人,“云姑娘。”
云清霜回头翩翩一笑,“你来了。”
此时的尉迟骏已恢复了本来面目,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袭青衣,潇洒不羁,长身玉立,雅量非凡。
“我是来带你离开皇宫的。”有光芒在他黑黝的眼瞳中跳动,尉迟骏笑容温暖。
云清霜偏过头,目光一动,“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明知这不过是一句毫无掺杂任何感情的场面话,尉迟骏的心还是不可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抬眸望住云清霜,那般炽热的眼神,使她面颊上迅速升起一抹别样的嫣红。
目光胶着,云清霜首先挪开视线,轻轻咳嗽了一声。
尉迟骏本就墨色般的双眸更深了几分。他忽略掉心头一掠而过的失落,神色淡淡道:“云姑娘,那我们走吧。”
云清霜点点头,回应道:“好。
为了不惊动外间的小桃小翠,他们还是选择从窗户出去。尉迟骏先潇洒利落地一跃而过,再将手伸给了云清霜。若放在从前,对于轻功不在尉迟骏之下的云清霜来说,跃出窗子轻而易举,但如今……她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逞强,把手交到尉迟骏的掌心。尉迟骏提气,轻轻一带,云清霜也轻松跃过,两人相对一笑。
手仍被尉迟骏紧紧握着,等到云清霜意识到不妥时,人已经走到了院中。她试着往回抽手,尉迟骏薄唇微扬,没做坚持,松开了手。
为掩饰尴尬,云清霜紧走几步,抢在前头拉开了大门。眼前情景却叫她大吃一惊,匆忙后退,一头跌进尉迟骏怀里。
“怎么了?”尉迟骏因视线被阻隔,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忧思刻在云清霜的眉目间,她低低道:“我们被包围了。”
尉迟骏心念飞转。他假冒江湖郎中潜伏进皇宫,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应该不会露出破绽。他适才来时,也勘察过周围地形,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物,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现在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尉迟骏将云清霜护到身后,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前。果真如云清霜所说,院落被禁卫军围得水泄不通,屋顶上有弓箭手虎视眈眈,看来是早有防备。
“把云姑娘留下,我们可以放你走。”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云清霜回过头,只见小桃小翠没有着平日的罗裙,而是换上了黑色劲装,身材窈窕,英姿飒爽。小桃手执一对判官笔,而小翠的兵器则是一柄霸王枪。云清霜暗觉惭愧,自己看走了眼,没预料到身边这两名如花似玉的少女竟还是武林高手。
前后夹击左右遇敌,形势不容乐观。
云清霜碰了下尉迟骏的手:“你快走,不要管我。”
尉迟骏反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不行。”
云清霜急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不会为难我的。你先离开,再寻其他的机会。”
尉迟骏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走的。”
其实云清霜心中也很清楚,错过了这次机会,尉迟骏想再混进皇宫,简直比登天还难。可尉迟骏留下来,不过枉送性命罢了。陪她这个将死之人一并送死,何苦呢。
云清霜欲挣脱开尉迟骏的控制,但尉迟骏早就知晓她的心意,根本不放手。为防止她胡乱挣扎,他索性扣住她的双手,嗓音带了些沙哑的蛊惑,“我绝对不会弃你而去。”
云清霜闭了闭眼,还是能感受到他迫人的目光。
尉迟骏目光不落痕迹地扫过她动人的脸庞,拔出了悬于腰间的暖玉箫。
“看来你们是商量好了。”小桃冷笑道。
尉迟骏挂起从容微笑,“动手吧。”
想必他是想要硬闯了,云清霜不敢乱动,唯恐他分心。
小桃使的是判官笔,想必擅长点穴;小翠用的是霸王枪,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两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况且还有大批禁卫军守在外面,云清霜渭然叹息。
小桃毫不客气,手一挥,连点尉迟骏身上八处大穴。她出手如电,所有的变化仅在一瞬间。“来得好,”尉迟骏的点穴功夫也是天下无双,他不退反进,玉箫迎头而上,与判官笔碰了个正着,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尉迟骏顺势中指一弹,夺下了小桃的兵刃。
小翠眼见情况不妙,突下杀招。云清霜惊呼一声,尉迟骏似是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反手一挡,荡开刺向他后心的长枪,修长的手指还得空拂去一片沾在云清霜肩头的落叶。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气息覆上她的脸庞,云清霜不知所措。
小桃小翠恨得咬牙切齿。她们本身功夫不弱,但在尉迟骏手下却连一招都过不了,着实有些抹不开面子。小桃一声令下,守在外面的护卫一拥而入。
那些人一动手,云清霜便知他们不是禁卫军。且不说有些人神情明显带着江湖气,单看武功,个个身手不凡、自成一派,用的兵刃也不尽相同,不知晋鸿帝是如何网罗到这些一等一的高手的。
尉迟骏虽技艺超绝,毕竟手里还牵着一个云清霜,以一敌众,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云清霜在他还有能力脱身前,提醒他:“你现在放开我,凭你的本事还能够全身而退。”
尉迟骏不及答话,而是奋力击退数人,以行动来回答她。
云清霜无奈一笑。也罢,既然他执意如此,自己唯有全力配合。她曼声道:“尉迟公子,你抢一把剑给我。”
尉迟骏在回话的当口又击倒两人,神情严峻:“你要剑做什么?”
“助你一臂之力。”云清霜语气轻松,面带款款笑意。
“胡闹!你不可妄动内力。”尉迟骏轻斥道,瞥一眼云清霜,满眼的爱怜。
云清霜唇畔笑意显现,“你忘了我会使无名剑法。”
尉迟骏心中一动,记起了师伯的话,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底下使剑之人不多,尉迟骏舍近求远,凌空跃起,以一招云霞满天,迫得敌人以舍弃手中青钢剑为代价,堪堪保住右手。
尉迟骏拾起剑交予云清霜,“小心为上。”
他的话,让云清霜蓦地心头一暖。
尉迟骏如法炮制,又抢了另一柄剑在手。
他二人旁若无人的举动激得那些护卫红了眼,发动了又一轮疯狂的进攻。前方一旦有人倒下,立刻有人顶上他的位置,前仆后继,没有留下任何空挡。
这还是云清霜第一次正式使用无名剑法对阵杀敌,初时还有些手生,很快就运用自如。
她惊喜地发现,无论自己从何种角度出剑,尉迟骏都能够配合得恰到好处。云清霜眉目舒展,尉迟骏亦是精神大振。
护卫们本想仗着人多,困到他们精疲力竭,手到擒来,没想到云清霜加入战局后,风云突变,他二人珠联璧合,所向无敌。
他们不知道的是,无名剑法本就威力惊人,如今双剑合璧,相互呼应,威力何止增加一倍。
在一旁观战的小翠见大势已去,低声道:“桃姐姐,再不命弓箭手发箭,就迟了。”
小桃紧绷着脸,迟疑半晌,缓缓道:“不行,伤了云姑娘,你我都难以活命。”
也正是她的犹豫给了云清霜、尉迟骏二人可乘之机。
他们所向披靡,场中再无人是他们的敌手,竟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冲破了重重包围。尉迟骏拉起云清霜就跑,守卫在后面装腔作势地追赶,其实谁都不敢追近,事实上也没人能够阻拦他们。
无名剑法虽对内力要求不高,但到底云清霜剧毒未清,身体虚弱,方才击败敌人已耗尽了几乎全身的气力,这一段路跑来,她气喘吁吁,脚步越发缓慢。
她努力支撑着,尉迟骏几次关切地问她是否要停下歇息片刻,她都咬咬牙挺住了。云清霜只想尽快离开,这皇宫,她是半刻也不愿待下去了。
但事与愿违,她的体力终是不支,虚晃了几下,眼看就要倒下。尉迟骏抱起她绵软的身体,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中。
一夜无梦,似乎很久都没有睡得这般舒畅了。
云清霜醒来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茅屋中。她有一瞬的恍惚,以为回到了云苍山,但很快她便回想起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她和尉迟骏双剑合璧,终于逃出了皇宫。
她下意识地在屋里寻找尉迟骏的身影,不想,稍一转头,便撞进了他黝黑的眼眸深处。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汪幽潭,把人深深地吸了进去。
云清霜急忙闪避他的目光,但一低头,却直直地撞上他的胸膛。她这才发现,她几乎是蜷缩在尉迟骏的怀里,双手亦环在他的腰际。她满脸红霞,收回手不知该放在何处,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又显然不妥,她窘迫得连耳根都热辣辣的一阵发烫。
“你醒了?”尉迟骏的声音就在耳畔,温热的呼吸直接喷到她的脖颈上。
“嗯。”云清霜不敢动弹,脸红若胭脂。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美目仿似蒙着水雾,明靥如花。尉迟骏打心眼里不愿放开她,但他也知道,云清霜心里从未有过他的一席之地。他眼神一黯,缓缓松开手,先站起身,再把云清霜也搀扶起来。
云清霜整了整衣衫,低声问:“这是哪里?”
尉迟骏语调平淡,嘴角微扯,吐出几个字,“已经远离了皇宫,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尉迟骏又一次救了她,云清霜苦笑,若是要报恩,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谢谢你救了我。”这确是出自云清霜由衷的谢意,尉迟骏却没有出声。
云清霜略觉尴尬,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发辫。
尉迟骏忽道:“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云清霜不明其意,但还是回道:“好多了。”
“那好,我们立刻动身。”尉迟骏简短道。
云清霜眸中一片惊讶之色,“去哪儿?”
尉迟骏眼波里荡起涟漪,“驱毒。”
云清霜眉间隐有苍凉,既不应承也不拒绝,只在心底叹出了声。
在附近的市集吃过饭,又购得两匹好马,尉迟骏和云清霜上马,轻夹马肚,一前一后驶上官道。
云清霜不晓得尉迟骏要带她去哪里驱毒,也没有兴趣知道。
尉迟骏担心云清霜体内剧毒随时发作,想星夜兼程,又怕她的身体受不住,只得尽量控制速度,不时侧过身瞧她是否跟上,走上几里路,就让她下马歇息片刻。对于尉迟骏的细心体贴,云清霜很是感激,但她竭力回避同他交流。
走走停停,这一天下来,其实并没有赶许多路。傍晚,远远看到前方有一家客栈,尉迟骏拉住缰绳,回身问道:“今夜就歇在此地,明天再继续赶路如何?”
云清霜没有异议。
客栈的生意不错,幸好有人临时退房,才寻得两间上房。
云清霜住的是天字一号房,尉迟骏就歇在她隔壁。
刚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房门就被敲响,云清霜警觉地抓起剑,问道:“谁?”
“是我,云姑娘。”声音轻而淡,云清霜松口气,打开了门。
尉迟骏也换了件衣裳。云清霜莞尔一笑,他还是最爱青色衣衫。
云清霜长眉一拢,嗓音清淡,“尉迟公子,什么事?”
尉迟骏弯了弯嘴角,“不知骏有无荣幸请姑娘下楼同饮几杯?”
之前尚不觉得,被他一说,云清霜顿觉饥肠辘辘,不禁抬眸一笑。这一笑,如七彩霞光旖旎潋滟,美丽不可方物。
尉迟骏呆了半晌,直到云清霜以轻咳声唤醒他,一张俊脸顿时比云清霜还要红上三分。他不由自主地牵起云清霜柔若无骨的小手,轻声道:“走吧。”
云清霜脸红若霞,竟忘了要挣扎。她随着尉迟骏走到楼梯口,刚要下楼,却听到了熟悉的语调,耳中轰地一响,神情有瞬息的凝滞,再凝神往下听,一张脸在刹那间变得惨白没有人色。
“请问店家有没有见过画上这名女子?”
“这里每天出入的客人这许多,我哪里记得清楚。”是客栈掌柜满不在乎的声音。
云清霜从楼道缝隙看下去,那人取出一锭银子丢在桌上。
掌柜用牙齿咬了下,双眼发亮。
“现在能记得清了吧?”
“好说,好说。”掌柜收下银子,拿着画像仔细看了几眼,拉过一边的店小二,“你来瞧瞧,这女的,是不是今天刚住进来的那个?”
小二连连点头,“没错,那一男一女分别住在天字一号房和二号房里。”
先前那人眯起了眼,自嘲般地轻笑,重复道:“一男一女?”他转过身,直往楼道而来。
云清霜这下瞧得分明,那人身姿颀长,落日的余晖映射出他刀刻般的深刻棱角,只是他容光黯淡,笑意淡而稀薄。
不是夏侯熙,却又是何人?
云清霜踉跄地退了两步,猛地抓住尉迟骏的衣角,哀求道:“请马上带我离开这里。”
尉迟骏眼神似跳跃的烛火,扫过云清霜慌乱无助的神情,再瞥一眼夏侯熙,声音沉沉,“好。”
尉迟骏带着云清霜直接从二楼窗口飞身而下,仅来得及牵出一匹马,夏侯熙已尾随而至。云清霜急得有些虚喘,催促道:“快走。”
尉迟骏跨上马,捞起云清霜安置在身前,啪的一记马鞭狠抽在马屁股上,马吃痛狂奔。夏侯熙眼睁睁地看着云清霜随尉迟骏绝尘远去,不由握紧拳头,仰天疏狂长啸,满目萧瑟。
行出很长一段距离,云清霜耳畔还萦绕着夏侯熙悲怆的啸声,回头望去,他的身影就像是僵硬的石雕一样,深深地刻在那里。云清霜不敢也不愿再看,身体软软地趴在马背上,神色悲戚。她暗自垂泪,现在痛总比以后痛来得好,夏侯大哥,若是有缘,来生再见。
尉迟骏冷眼旁观,一声不吭。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悄悄地搂紧了云清霜。
官道是不能再走了,尉迟骏尽拣小路走;客栈也是不能住了,所幸在山上寻到一处山洞。尉迟骏在洞口生了火,看一眼失魂落魄的云清霜,把手中包裹扔给她,“还有点儿干粮,你先吃了垫垫饥。”
云清霜哪里还有胃口,怅然道:“我不饿。”
尉迟骏满肚子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声音极轻极柔,“那你先歇息片刻,我去附近找水。我不会走得太远,若有事,你高声呼我便是。”
云清霜略一颔首,眸中光芒闪动。
尉迟骏扬了扬眉,眼中有深不见底的空寂。
云清霜密切关注着尉迟骏的举动,他的身影刚消失在密林深处,她便一跃而起,快步走出山洞,悄然解开缰绳,跨上马背,往相反方向奔腾而去。
月色阴沉,凄清幽深,云清霜难以辨清方向,只一味想逃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病情,她中毒已深,无力回天,也不愿再牵连任何人。如今,她只想找一处清净的地方,独自度过最后的时光。
她任凭马儿撒欢狂奔,两眼低垂,胸中好似有万千愁绪横亘着无法排遣,难受至极。她不知要做什么,也不知要到哪里去,直到骏马一声长嘶,停了下来,她才在怔楞过后,扯出一丝极淡的苦笑。
这马儿像是通人性一般,竟将她带回了之前与夏侯熙不期而遇的客栈。云清霜好气又好笑,她抚摸着马耳朵,轻轻说:“你是想带我来见他最后一面吗?”
马耳朵动了动,像是在回答她。
云清霜唇角浅浅勾起一丝弧度,微叹了口气。夏侯熙是否还留在此地,她没有把握,也没有走近客栈去问询的勇气。她想了又想,下马掩身到树后,不时往客栈方向投去几瞥。
这一等便等到了天亮。云清霜在风口站了一夜,有些支持不住了,再加上客栈门前往来人流逐渐增多,大多用奇怪的眼神睨她,她使劲咬了下唇,牵起马就走。
没走几步,她发现左右各有几人刻意朝她靠拢,她被夹在中间,很快无路可走,索性停下脚步,往最近一人看过去。
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口气恭顺有礼,“我家主人请姑娘移驾十里亭一叙。”
“噢?”云清霜下意识地挑眉,“你家主人姓甚名谁?”她第一反应是夏侯熙,但稍加思索,便知不是。若是夏侯熙,定会亲自前来,断不会故作神秘。
那人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云清霜唇边不知不觉泛起一丝冷笑,“那若是我不去呢。”
那人依旧不温不火道:“那小的们只能无礼了。”
云清霜性子刚强,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受得住,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无礼。”
那人瞧都没瞧云清霜手中的剑,依旧淡漠道:“我家主人并无恶意,何况姑娘你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妄动内力的好。”
云清霜骤然抬眼,心念微动。此人对她的情况竟然了如指掌,他到底是何来路?好奇心驱使她想要更进一步去了解,唯有以身涉险,随他去见一见他口中的主人。
如此一想,云清霜平了气息,“也好,请前面带路。”
云清霜自行牵着马,前方有人开道,后面跟着几条彪形大汉,旁人看去还颇有气派,个中缘由却只有当事人才清楚。
临近十里亭时,先前那人侧身道:“主人就在亭中,姑娘请过去吧。”
云清霜微眯起眼,仅能勉强瞥见一个模糊的灰色轮廓,究竟是何人,仍然无法判断。她一心解惑,三步并作两步,到得亭中,还未及开口,灰衣人倏地转过身,云清霜脑中轰然欲裂,唇角挂着的一丝笑容瞬时冷寂下来。
“你来了。”晋鸿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虚无缥缈,好似从厚厚的云层中传来。
云清霜欠了欠身,算是行礼。晋鸿帝并不在意,只是眸光深邃难测,炯炯地射向云清霜,口吻平淡如常,“坐吧。”
云清霜退到最远处的一张石凳坐下,期间,并没有看晋鸿帝一眼,也不在意他会如何去想。如今她便是那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她索性放任自己的心意,不再瞧别人的眼色行事。
等待许久仍是没有等到晋鸿帝开口,云清霜心中犯疑,抬起头,发觉轩辕灏正细细打量她。不快立即表露在云清霜的脸上,她转过脸,只留给晋鸿帝背影。
轩辕灏见她不悦,也不觉尴尬,对于她不敬的举动,更不曾放在心上,兀自道:“你一定很奇怪孤为何会在这见你。”
云清霜不吭声。
晋鸿帝也没打算要云清霜回答。他的声音略显空洞,“孤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
云清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想让我带你去见娘亲?”说完,她才觉自己失言,也无法收回,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轩辕灏惊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云清霜闭口不谈,索性给他来个默认。
晋鸿帝只觉惆怅满怀,眸光忽明忽暗,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道:“你错了,不是这事。你娘亲不愿见我,孤亦不会强求。”
可你却强抢了许多容貌酷似娘亲的民女入宫,云清霜心中暗道。她冷哼,“是吗?”
轩辕灏不愿逞口舌之争,直入主题,“既然你已知晓当年的事,孤也不用再刻意隐瞒。孤从前迷恋你娘亲,差点儿因情误国。孤不愿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因此,孤恳求你离开西茗国,从此再不见他。”
云清霜一脸错愕,“清霜在宫中十多天,从未见过太子或任何一位皇子,缘何来此一说?”
“你只需回答应允与否,其余的事,日后自见分晓。”晋鸿帝剑眉倒挑,脸色有些晦涩难懂。
云清霜反复咀嚼他的话,失笑道:“你不觉得这话很可笑吗?休说没这回事,若真两情相悦,你也无权干涉。”
轩辕灏不恼不怒,心平气和道:“他若出生于寻常人家,确有这份自由。但在皇家,身不由己,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
云清霜只是冷笑。
晋鸿帝又道:“云姑娘,孤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也请设身处地地为孤想一想。”
云清霜余光一瞟,又飞快收回目光。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轩辕灏时,他是一名高高在上的王者,相貌威仪,冷静犀利;自从听那徐婕妤一番话后,在她脑海里晋鸿帝便从英明神武的仁义之君变成了荒淫无道的暴君;如今,和她面对面站立的又是一名一心只为儿子着想,甚至没有考虑旁人感受的父亲。他到底还有多少张面具,或者说,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他,云清霜难以认清。但她已然软化,嘴角挑起苦涩的笑,束手而立,“清霜的病情圣上该一清二楚,我并没有多少日子了。您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晋鸿帝摇了摇头道:“孤要的是你的保证。云姑娘,你能否答应?”
云清霜有些恼怒。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轩辕灏还是步步相逼,根本不给她喘息的余地。她眼中有掩不住的凄惘,恨恨道:“如你所愿。”
晋鸿帝似是舒了口气,然而神色依旧黯淡,“孤即刻派人送你回北辰国。”
云清霜断然回绝道:“不必。清霜有手有脚,亦有几分功夫傍身,不劳圣上费心。”她轻蔑一笑,“请圣上放宽心,清霜允诺之事绝不会反悔。”言下之意,也不必当她犯人似的将她押解回去。
轩辕灏面色赧然,喉中一哽,“云姑娘,委屈你了。你若有什么要求,或者未了心愿,孤定当竭尽所能,替你完成。”
云清霜心头甚是烦闷,原本想顶撞几句,心念一动,回以一笑,“清霜别无他求,有关两国联军之事,请圣上给予答复。”
晋鸿帝截住话茬,神色极为复杂,“联军一事对两国皆有利,孤早已遣人安排相关事宜和具体举措,你尽可放心。”
云清霜眉目一展,欣然一笑,“圣上若无其他事,清霜先行告退。”
轩辕灏心中思潮起伏,微一垂首,示意她可退下。
云清霜几不可察地耸了耸肩,也不去看亭外候着的那些人,低头抚了抚马背,像是同马在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高头骏马举头长嘶,四蹄奔踏,将云清霜带离了这是非之地。
尽管不会再有人围追堵截,为防万一,云清霜还是避开官道,转挑小路走。
同晋鸿帝的一番对话,非但没有让她消除心中的困惑,反而愈加糊涂。云清霜甩了甩辫子,不愿再多想。
她答应离开西茗国,不是因为惧怕晋鸿帝,而是她本就有此打算,所以顺水推舟。她想念娘亲,想念云苍山,想念山上的一草一木,想念那里曾经留下的美好回忆。
阔别多日,思乡的情绪在此时越发浓烈,云清霜快马加鞭,恨不得立刻赶回北辰国。
这匹枣红马虽比不上她的小青,却也是高大威猛,追风蹑景。云清霜的青骊马尚留在司徒别庄附近,不及寻回,她只能等回到云苍山后给师兄留下书信,拜托他代为照料。
回北辰国有一条必经之路,云清霜担心尉迟骏会在那里候她,故意绕道而行。说是绕道,其实也不远,只不过要通过一座松林。那里荒废已久,杳无人迹,云清霜单身一人,稍有畏惧。幸好还是青天白日,她咬一咬牙,直入丛林。
松树林散发着浓郁的松脂香味,树叶层层叠叠,有些连阳光都透不过,山风吹来,林涛呼啸。云清霜小心行路,并且留意周遭的环境。
谨慎走过一半路程,她稍觉安心。她曾听人说此处密林经常有山贼出没,因属于两国边界,是三不管地带,长久以来,盗贼猖獗,单身路人无人敢打此经过,现在看来,兴许是误传。
再有几步就可走出松林,云清霜彻底安下心,但她江湖经验不足,没发觉危险正在一步步地靠近。忽然,人仰马翻,她身体往下一沉,坠入了一个大坑里。那是个表面被稻草掩盖住的陷阱,云清霜若再仔细一些,定能发现异常,可惜她急于赶路,如今悔之晚矣。
原本空无一人的密林,一瞬间涌出许多人来,全是些肌肉纠结、面目狰狞的大汉。若放在从前,云清霜自然毫不畏惧,但此时不免心慌意乱。她纵身跃起,怎奈这坑极深,她的轻功又大不如前,努力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山贼轰然一阵大笑,只当看杂耍般热闹。云清霜何时被如此嘲笑过,又羞又急。
一个身高在所有劫匪中鹤立鸡群的中年人朝云清霜瞟了一眼,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屑,“姑娘不用白费劲了,只要落入这坑里,多好的轻功也使不上来。”
又有人调笑,“不如留着劲,好好伺候我们大当家的。”
众人哄堂大笑,接下去的话更是不堪入耳。
云清霜银牙咬得铮铮作响。她摸出一把梅花针,顺势一挥,虽然劲道不够,毕竟隔得不是太远,有几个笑得欢畅来不及闪避,被打中穴道,笑脸凝住,模样可憎。
“倒是有两下子。”说话的还是那名高个子的中年人,但语气已不复方才的轻蔑。
“二当家的,大当家喜欢性子刚烈的。他说过,越是烈性的越有味道。哈哈哈哈。”一个长相猥琐的矮个贼人笑容暧昧道。
那二当家笑着捶了他一拳,解开了被云清霜梅花针射中的那几人的穴道。
云清霜气得目眦欲裂,身子微微颤抖。
“老三,你去拿绳索来。”那二当家的心思缜密,又叮嘱喽啰们围成一圈,用兵刃齐齐指着云清霜,只要她稍有异动,立即将她剁成肉泥。
云清霜暗忖,只有上去才有机会逃生,便顺从地抓住绳索,缓慢地往上爬。脚一落地,她立即脚跟一旋,就地一滚,再一个鲤鱼打挺,拔剑挥向二当家,同时洒出一把梅花针。擒贼先擒王,她早就看出那二当家是群贼的领军人物,必须解决掉他才有可能脱身。
那二当家也非等闲之辈,虽未料到云清霜的突然袭击,但他应变极快,用了个一式弯腰插柳,险险避开,再滴溜溜地一转身,用内力将梅花针尽数震落。要知道梅花针体积较小,极其难防,那二当家的想必也是精于暗器,这一收一放,颇见功力。
三当家嚷嚷道:“好狠毒的娘们儿。弟兄们并肩子上,不用和她客气。”
他们忌惮云清霜梅花针的厉害,不敢靠近,仅和她绕身游斗,忽而近袭,忽而远攻,只为消耗她的体力。云清霜步步后退,眉头拧作一团。她虽有无名剑法防身,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前夜又才大战过一场,身心俱疲,心神扰乱。她急得满头大汗,若是被擒住,那真是生不如死了。她原本心高气傲,自认武艺高强,岂知下山以后频频受挫,如今更是连宵小之辈都可以随意欺辱她,她急火攻心,啐出一口鲜血。
二当家得意地道:“那丫头快撑不住了。记住,谁都不准伤她,要捉活的。”
云清霜咬紧牙关,仍在苦苦支撑。
忽闻得清脆明亮的箫音,似远似近,云清霜一阵恍惚,思想难以集中,险些被三当家偷袭成功。幸好吹箫之人及时赶到,以一双肉掌将三当家击退,挽起云清霜拉到身后,柔声道:“你歇息会儿,这儿交给我。”
云清霜苦笑着点头。自己千方百计想要避开他,谁知最后还是由他来收拾残局。
尉迟骏功力高出云清霜何止一倍。他替下云清霜后,形势登时逆转。山贼中只有二三两位当家武功不弱,其余不过是些不入流的角色,尉迟骏没有使用任何兵器,仍然游刃有余。只听见场中鬼哭狼嚎声不绝于耳,满地躺倒的全是被尉迟骏打倒后,折了手脚的小喽啰们。到最后只剩二三两位当家还在拼死抵抗,身上也挂了彩,灰头土脸的甚是滑稽。
二当家和三当家对望一眼,同时弃了手中的兵刃,惶恐地拜倒在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侠士,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小的们。”
若他们冲撞的是尉迟骏本人,他未必会出手这么狠,如果对方已诚心求饶认错,他也许就一笑置之了,但现在他们围攻云清霜,并且出言不逊,他自然是要狠狠教训一顿,方解心头之恨。他也听说了山贼占山为王、无恶不作的事,今日碰巧遇到,怎肯轻易放过。
尉迟骏冷哼道:“刚才的气势到哪里去了?”
三当家磕了几个响头道:“大侠饶命。小的们也是迫于生计才走上这条路的,只要大侠饶了小的们的狗命,小的们甘愿给大侠,不,给姑娘做牛做马。”他极识眼色,一眼就看出云清霜在尉迟骏的心目中地位不低。
见三当家抢了先,二当家也不甘居于人后,“小的愿给姑娘提鞋。”
云清霜啐了一口,凝神不动。
尉迟骏嗤笑道:“还怕你们污了姑娘的鞋。”
“是,是。”无人敢在此时顶嘴。
尉迟骏扯着嘴角,目光淡扫过云清霜。云清霜知晓他的意思,轻轻一笑,人是他击败的,自然由他处置。
尉迟骏道:“我可以饶你们的性命,但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盗贼们自然是满口应承,稀稀拉拉地跪了一地。现在他们只求能保命,哪里还管什么脸面。
“第一,各自散了回老家去;第二,切不可再做伤天害理之事。若再被我撞见,定取尔等性命。”尉迟骏口吻淡淡,却不怒自威。
“小的们一定谨遵大侠教诲,再不敢胡作非为。”
尉迟骏一摆手,人群就要散去。云清霜突然出声,“慢着。”
众人吓了一跳,又齐齐跪倒。
云清霜指着三当家,掩不住心底的厌恶,“你,给我爬出去。”云清霜本不是刻薄之人,这样做实在是恼恨极了他之前口齿轻薄、形容猥亵。
三当家脸色泛青,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一丝怨毒,双手着地道:“是。”他每爬一步,对云清霜的恨意便增添一分。他好歹是山寨的三当家,在众人面前哪里丢得起这个脸。
云清霜逞一时之快,却埋下了祸根。
人群全部退散后,云清霜转过身,对着尉迟骏盈盈一拜。
尉迟骏忙拉她起身,漆黑的眸中盛满了笑意。
没有人在此时说话,云清霜更是无言以对。尉迟骏数次救她于危难之中,这份恩情,她是如何都还不清了。
沉默片刻,两人异口同声道:
“云姑娘,你为何要不告而别?”
“尉迟公子,你怎会来这里?”
相视一笑,云清霜侧眸看他,尉迟骏面色沉静,眸中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
尉迟骏为何会出现在云清霜回北辰国的小路上,还要从当日云清霜不辞而别说起。
那一夜尉迟骏在附近寻到水源后,没做耽搁,急急赶回山洞。一眼望见原先缚在树上的枣红马不见了踪影,他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奔进山洞,云清霜果然踪迹全无,愁云当即笼上心间。
云清霜候了夏侯熙一夜,殊不知尉迟骏也寻了她一整晚。
等尉迟骏想到云清霜可能回了客栈,再找过去时,云清霜已经被晋鸿帝请到了十里亭,两人再次错过。
尉迟骏想了又想,觉得云清霜极有可能回北辰国。他守在必经之路上,未料想没有盼到云清霜,却迎来了同样焦急找寻云清霜的夏侯熙。
这是尉迟骏和夏侯熙第三度正面交锋——第一次是在去宣城的路上,两人险些动手,为云清霜所阻;第二次,是在城外的司徒别庄内,如果不是云清霜及时搅了局,一场恶斗势在难免;如今这是第三次了,还是同云清霜有关。
夏侯熙翻身下马,冷冷一抱拳,“尉迟公子。”
“夏侯将军。”尉迟骏同样不假辞色。
夏侯熙忍着满腹怨气,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态,“尉迟公子,云姑娘现在何处?请她出来一见。”
尉迟骏语气幽沉,神色颇见凝重,“我也在找她。”
夏侯熙是亲眼看到尉迟骏将云清霜带离客栈的,自然不信这话。他怒道:“尉迟骏,云姑娘身中剧毒,你……”底下的话生生收了回去,夏侯熙暗自气闷,自己何时这般沉不住气了,这些话哪里可以说与他听。
尉迟骏目光复杂难懂。从那日云清霜恳求他带她离开为躲避夏侯熙始,他便知两人间必有渊源,如今看来,交情似乎不浅。他冰冷的双眸微眯起,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夏侯熙忍不住就要发作,他深吸口气,“尉迟骏,我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耗着。既然你知晓云姑娘病情的严重性,那就请出云姑娘,我好带她驱毒疗伤。”
“休说我不晓得云姑娘在何处,即便知道,我也不会直言相告。云姑娘若愿见你,昨日就不会走了。”尉迟骏淡淡道,只一句,便点中夏侯熙的死穴。
夏侯熙怒极反笑。他重重地握紧拳头,指甲在掌中划出深印的痛楚让他的思维骤然清晰。尉迟骏对云清霜的关心不在他之下,如若云清霜还和他在一起,他是断然不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的。思及此,他暂时放下心结,恳切道:“尉迟公子,云姑娘的病再拖延不得。我们分头寻找,无论谁找到云姑娘,尽快带她寻访名医的同时派人知会对方,可好?”
尉迟骏脸上掠过一抹惊疑,很快便释然。夏侯熙愿意同他妥协,也是因为爱极了云清霜。他点了点头,“夏侯将军所言极是,骏定当遵守诺言。”
夏侯熙笑了笑,同样郑重许下承诺。
因夏侯熙已在官道守候,尉迟骏就折到小路,只要云清霜回北辰国,必有一人可以遇到。接过因缘巧合,他又救了云清霜一次。
这就是尉迟骏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他没有隐瞒,悉数告诉了云清霜。
好似有迷雾潮湿了双眼,云清霜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拂去泪珠。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全是夏侯熙悲恸绝望的双眼。
尉迟骏没有打扰她,眉间却萦绕着酸涩的失落。
良久,云清霜似乎才意识到尉迟骏的存在。她嗓子里如同被塞了异物,发出的声音喑哑艰涩,“尉迟公子。”只轻唤了一句,又打住。
尉迟骏淡睨她一眼,等她往下说,云清霜却不再开口。夕阳西斜,光线有些刺目,尉迟骏面上虽在笑,心底万般沉重,“夏侯将军正在官道等你,我送你过去。”
云清霜心头一紧,看似不经意地一笑,“不。”
尉迟骏内心说不清是何滋味,喜悦和怆然仿佛同时涌上心头,一时半刻竟不能回答。
云清霜神情洒脱,好似浑不在意。尉迟骏难以看清她的真实想法,只背过身,微微叹息。
“尉迟公子,清霜急于赶回北辰国,我们就此别过。”云清霜低垂着眼皮,悲伤的情绪渗透了她的心,但她脸上一点儿都未表露出来。
尉迟骏清俊的面容上闪过寒意。他微纵了眉,沉声道:“不可。等你身上毒素去除后,我亲自送你回北辰国。”
云清霜笑意悲凉,略略沉吟后道:“尉迟公子,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你。清霜所中之毒,无药可解,即使寻遍天下名医,也不过是白费心思罢了。”
尉迟骏呼吸一沉,平淡无波的眼中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恐惧,“我不信。”
“南枫国慕容世家独门配制的穿心跗骨针之毒,天下间除了慕容氏还有谁可以解?”云清霜语气平常,似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
尉迟骏自然听说过慕容世家,也深知其制毒的本领天下无双,甚至比之数百年前同样以制毒闻名天下的唐门更让人谈之色变,但他依然觉得并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他深深看了云清霜一眼,“只要慕容世家还有一人活在这世上,你就不该放弃。”
云清霜知他不会死心,索性说个明白,“慕容氏确有传人,否则我怎会中毒。”她顿了顿,平静地说道:“可惜的是,她下毒的手法很是高明,却不会解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