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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推宫换血


她的语气透着一种淡到极致的冷漠。尉迟骏无法想象这妙龄少女当初得知内情时是怎样的心情,又是如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的。他冷静的外表下掩盖着起伏不定的情绪,思绪纷飞,却故作轻松道:“云姑娘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云清霜清冷的柳眉微上挑,冷然一笑,“尉迟公子什么时候也相信术士的胡言乱语了?”

轻微的嘲讽意味落在尉迟骏耳中,他装作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沉静有力,声声击打在云清霜的心头,“云姑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只身一人回北辰国。你跟我走,或者我将你打晕了带走,你自行选择。”云清霜的执拗他也曾领教过,现在只能硬下心肠,使出一些无赖的招式。

云清霜颇有些意外,没料到一贯温润如玉的尉迟骏竟说出这番话来。她偷瞧尉迟骏一眼,心道,若是自己不答应,他兴许真会这样做。云清霜无奈地咬着嫣红的唇瓣,有一种说不出的迷惘。

尉迟骏知道自己绝不能心软,否则云清霜就会再度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那双精亮的眸子扫过云清霜精致的脸颊,“如何,云姑娘?”

云清霜抬首牢牢看住他,徐徐道:“好吧,我依你便是。”

尉迟骏神色略微松弛下来,同云清霜合力将枣红马自陷阱中拉起,先自上马后,轻柔地搂过云清霜的腰肢,将她也带上马,引得她一声惊呼。他握紧云清霜的手腕,望向她的眼神有深不见底的情意,“请恕骏唐突。”

此处是荒郊野外,无处购马,他又是救人心切,云清霜自然不会责怪于他。她声音低若蚊蝇,“不妨事。”

她吐出的气息甘甜清新,侧影妩媚动人,尉迟骏心神激荡,难以把持。他悄悄弯下身,轻轻地在云清霜的发间落下一吻。云清霜俏脸微赧,但她不动声色,尉迟骏只道她没有察觉。

云清霜轻吸一口气,温婉一笑道:“尉迟公子,还不走吗?”

尉迟骏微微有些局促,他握了握她冰凉的指尖,道一声:“你坐稳了。”掉转马首,往来路返回。

一路无话。云清霜一夜未眠,昏昏沉沉的,竟枕着尉迟骏的手臂睡着了,一双细白的柔荑覆着他的手背,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甜甜微笑。

尉迟骏理顺她稍乱的头发,怕惊扰到她的好梦,勒马放缓了速度。修长的手指温柔地划过她的细眉、俏眼、琼鼻和红唇,眼中带了一抹无望和凄楚。方才云清霜提到了慕容世家,他没有过多表露出震惊,事实上,他对慕容氏的了解,比云清霜更甚。

因为,他的师叔丁逸就曾参与围攻慕容馨雪一役,也正是在这场战役里中毒受伤,一张脸才变成如今的模样的。从前的师叔是武林中出了名的貌比潘安的美男子,容颜俱毁后,他留书出走,几十年没有回来。尉迟骏曾听师父说起过这段往事,当时还为之欷歔不已。

他几不可察地轻叹,捏了捏怀中揣着的一块玉佩,摩挲着上面雕刻的名字。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可以解慕容世家的烈性毒药,则非他莫属。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那云清霜恐怕真的在劫难逃了。

云清霜醒来时,他们已经步入木兰山。望着似曾相识的景致,她有一瞬的恍惚。她忽然问道:“尉迟公子,这儿是否木兰山?”

尉迟骏诧异地点点头,“你来过此地?”

云清霜半边面孔转向他,似乎是在微笑,但笑容难以到达眼底,“你是要带我见那怪华佗吗?”

“不错。”尉迟骏道。

云清霜双臂颤了一下,“呵,尉迟公子,我们来错地方了。休说上官哲根本治不了我,就算他可以解毒,也是断然不愿的。”

尉迟骏眉心突地一跳,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是何缘故?”

云清霜简短说了一下上次与夏侯熙一起寻访怪华佗的经历,末了道:“上官哲爱慕薛雨婵多年,他不会做任何违背她心意的事的。”

尉迟骏又下意识地抚摸怀中玉佩,不以为然道:“那倒未必。既然已经到此,何不一试?”

云清霜心中感念,不忍拂他好意,只顺从道:“好。”

回天谷地势险峻,不便再骑马,尉迟骏挽了云清霜下马,动作温柔体贴,呵护备至。

云清霜来过一次,对地形较尉迟骏熟悉,故由她带路。

进了山洞,怪华佗还是坐在从前的位置上,和自己对弈。此情此景,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般。

云清霜从容道:“上官前辈。”

怪华佗没有回头,声色不动,“怎么又是你?”

云清霜还来不及开口解释,尉迟骏跨前一步,高声道:“晚辈尉迟骏见过前辈。”

怪华佗怔了一怔,“你姓尉迟?尉迟炯是你什么人?李笑又是你什么人?”

“正是晚辈的祖父和家师。”

上官哲蓦然转身,又惊又喜。他顾不得搭理云清霜,对着尉迟骏道:“你祖父和师父身体可安康?”

“一切如意。”尉迟骏淡淡道。

云清霜暗自思忖:难怪他如此笃定,原来还有这段渊源。

怪华佗好似这才注意到云清霜,他凝神片刻,目光在云清霜和尉迟骏之间游移,若有所思。“那你今日到此有何目的?”他虽是和尉迟骏说话,却转眸盯着云清霜。

“没什么特别的事,路经此处,忽而觉得手痒,故而想同前辈赌一把。”尉迟骏带着闲适清淡的笑意走近他。

云清霜觉得有些好笑,这一招夏侯熙当日已然用过,还能管用吗?

果见上官哲皱眉,清了清嗓子,“贤侄有此雅兴,老夫自当奉陪。若是老夫侥幸胜了,你马上带这位姑娘离开木兰山,从此再不要踏入半步。如果你能赢得了老夫,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除了替这位姑娘解毒疗伤。”

云清霜唇边梨涡一闪,那讥诮的笑容淡得仿似从未出现过。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怪华佗也学聪明了,先把话说在前头,省得再次背上不守信用的骂名。

尉迟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说,毫不介意。他微笑道:“不可强人所难的道理晚辈还是懂的。”

云清霜墨玉般清澈眼眸中带上一丝狐疑。尉迟骏抚住她的手,握了握,脸上有一抹淡淡的苍白,不仔细观察决计瞧不出。

“老夫这里只有骰子,贤侄可别介意。”怪华佗对云、尉迟二人之间翻涌的情潮只作不知,摸出六颗骰子放在桌上,狡黠道,“我们比小。”

话一出口,云清霜就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只是她本就对疗毒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也就没有拆穿他。

尉迟骏本着敬重前辈之心,坦然道:“前辈先请。”

上官哲正是要他如此,遂不客气道:“那老夫就献丑了。”他将骰子扫入瓷碗中,手掌盖住碗底,左右前后来回盘旋,一点一点加力,只听得骰子在碗中滴溜溜地转悠,又慢慢停下,趋于平静。怪华佗抿了口茶水,并不动手揭开瓷碗。

云清霜如他所愿。碗盅揭开的瞬间,上官哲露出得意的笑,“姑娘,我这一柱擎天,使得不赖吧?”

云清霜摇了摇头。这位前辈一把年纪了,争强好胜之心丝毫不减,上回输给夏侯熙让他耿耿于怀,这次想要在尉迟骏身上扳回一局。

六粒骰子叠成一条直线,一点朝上,正是夏侯熙曾经掷出的一柱擎天。

云清霜微不可察地浅笑,“前辈善于拾人牙慧,清霜佩服。”

怪华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落痕迹地捋了捋胡须。

云清霜没有理会他,伸手将六粒骰子一颗颗地收入袖管,眸光黑沉,“前辈既然有此嗜好,清霜再教前辈一招。”她把手中骰子甩出去,牢牢地钉在墙上,没有停顿地又甩出另一粒,后一粒覆盖在前一粒上,直至六颗骰子全部钉入墙中,同样也是一点。

尉迟骏但笑不语,怪华佗更为尴尬。但他很快收拾起心情,道:“轮到贤侄了。”

尉迟骏在云清霜出手时心中便有了计较,他不慌不忙地从墙中起出骰子,照样放入瓷碗中,不紧不慢地轻晃几下,略带深意地一笑,“行了。”

碗盅揭开后,莫说是上官哲,就连云清霜也是吃了一惊。那六粒整齐光滑的骰子此时已经成了一堆粉末。

上官哲面色微变。尉迟骏给云清霜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眼中闪着灼灼的光华,“上官前辈,您输了。”

怪华佗两度败给后生晚辈,气闷至极,一拂袖将粉末尽数扫落地上,“也罢,老夫从今往后再不碰骰子。”

云清霜在心底无声地笑,嘴上却道:“那又何必呢。”

上官哲神情倦怠,摆一摆手,“贤侄要老夫做什么,请说吧。记得我方才说过的话,除了替这位姑娘驱毒,其余老夫皆可答应。”

尉迟骏轻扬唇角,不疾不缓道:“请前辈用银针刺穴推宫换血的方法,把云姑娘身上毒素换到我体内,然后你再替我解毒,这样,便算不上违背誓言了。”

此言一出,云清霜惊得跳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绝对不行!”

尉迟骏一双眸子幽暗难辨,他没有看云清霜,只静静注视着上官哲。

上官哲掀起眼皮打量着他,神情复杂,带三分揣摩,三分不解,三分欣赏,继而是一分的了然。他出言道:“姑娘是个有福之人。”

言下之意,是赞同尉迟骏的提议。云清霜往后退了几步,精巧下巴固执地扬起,“我不答应。”

没有人搭理她。怪华佗在墙角整理疗毒所需的一干用具,尉迟骏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轻啜一口,笑容闲适。

云清霜眼角分明有了湿意。尉迟骏明知道这样做是用性命在做豪赌,却还是义无反顾。她一直都清楚尉迟骏对她的情意,却从来不知道原来情深至斯。

她的眉宇间多了一抹忧思。她不愿夏侯熙受她连累,自然也不想尉迟骏为她涉险。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她都不能让他一意孤行。

云清霜眼中泛出热泪,幽幽轻声道:“尉迟公子,这样做风险太大,望三思而后行。”

尉迟骏含笑,“我信任上官前辈的医术。”

“你有大好的前程,何苦为了我……”云清霜敛眉,贝齿轻咬住唇,语不成句。

“是啊,我这是何苦呢。”尉迟骏喃喃道。他不是一时冲动,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哪怕云清霜最终会将他的真心践踏于脚下,他还是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他渐渐收敛了笑容,眸光流转,“云姑娘,换了旁人骏也会这样做的,你无需介怀。

“是吗?”云清霜怅然而笑。不知为何,听到他这番急于撇清的话时,她竟有一丝失落情绪隐没于心间。

尉迟骏眉梢一动,笑容里夹杂着些许苦涩,“云姑娘,上官前辈医术高明,我不会有事的。”他定会将云清霜安然护送回北辰国,也会为嘉禾帝一统天下尽一份绵薄之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同云清霜之间没有将来,也许唯有这样做,才是对这份深情最好的诠释。

云清霜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紧抿着唇。

一直在旁不发一言的怪华佗突然出声,“云姑娘若还觉为难,老夫倒有一个主意。”

云清霜不由得抬头问道:“什么方法?”

“以身相许。夫妻本为一体,你就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了。”这句话调侃的意味极浓,云清霜面色潮红,尉迟骏轻咳道:“前辈说笑了。”

上官哲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严肃道:“贤侄,我已准备稳妥,随时可以开始。”

云清霜退到门口,一个转身撒腿就跑。尉迟骏早就洞察她的心思,将手中茶盅扔过去,阻了云清霜步伐,再健步上前,封住了她的穴道,将她抱在怀里带回山洞。

上官哲摇头道:“这姑娘性子真倔。”

尉迟骏温情脉脉地凝视着云清霜白皙如玉的面容,将她放置在榻上,微微颔首道:“前辈,动手吧。”

云清霜眼中隐有泪光和哀求之色,尉迟骏只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

上官哲以娴熟的手法将手上银针扎入云清霜额上神庭穴,露出三寸有余,然后示意尉迟骏把云清霜扶起,相向而坐,各出一掌相抵。尉迟骏依言照做。上官哲再取神道和灵台穴,各刺上一针。不一会儿,云清霜嘴角溢出血来,暗黑血迹衬着赛雪的肌肤,触目惊心。

“咦?”上官哲目中精光一闪,又取了一根银针插入云清霜后背右偏上处。云清霜不见好转,却直喷出大口鲜血,脸色惨白如纸,一身衣裳皆为鲜血所污。上官哲见状,忙将尉迟骏一掌推开,暗呼道:“糟糕。”

云清霜这时眼神涣散,已然昏厥过去。上官哲在她孔最和人中穴上各扎一针,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她悠悠醒转。

尉迟骏虽不精于医术,也觉出事情有变。他忧心忡忡道:“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上官哲脸色发青,眉头皱出一个“川”字,仿似心有余悸,半晌才开了口,“好厉害的毒。”

尉迟骏声音淡薄如迷雾,“慕容世家的穿心跗骨针之毒,剧毒无比。”

上官哲心中轻轻一震,“难怪了。”他正色道,“贤侄,幸好我一见情况不妙收得快,稍迟片刻,你的性命也难以保住。”他停顿片刻,续道,“我一生未见过这般厉害的毒药,银针刺穴根本起不了作用。若是方才慢了一步,毒素顺着血液流到你体内,则回天乏术,你必死无疑。”

尉迟骏身形纹丝不动,仿佛已经僵硬,良久,才听到他艰涩的嗓音响起,“那云姑娘身上的毒?”

“恕老夫无能为力。”上官哲的叹息似一股冰泉兜头浇下,冰凉彻骨。

云清霜亲耳听到这当世名医对她的宣判,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静。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又或许是心已麻木,再没有什么可以打击到她。她闭了眼,没有看见尉迟骏眸中的疲倦和苍凉。

云清霜气色恹恹,尉迟骏面如死灰,上官哲心事沉重。无人选择在此时开口。

外间艳阳高照,山洞内阴郁晦暗。尉迟骏心情低落,连怪华佗都解不了的毒,难道云清霜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了吗?他凝眸于云清霜,长声轻叹。

云清霜脸上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事不关己。须臾,她温和一笑,“尉迟公子,我们该告辞了。”

尉迟骏的目光在云清霜颊上停顿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温柔地扶起云清霜。他的掌心留有残余的温度,一种久违的温暖逐渐弥漫至全身,云清霜浅笑中带起一抹焦虑,幽深眼眸氤氲着心事。

尉迟骏将云清霜扶上马,站定于马前抚了抚马首,淡声道:“你稍待片刻,我很快回来。”说罢,身影一闪,又折回洞中。

云清霜心想他大约有事需与上官哲单独说,也没有在意。她心思微动,此时倒是她逃离的大好时机,只不过凭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没有把握能够顺利离开山谷。她还在踌躇,尉迟骏已然阔步走来。云清霜在心底轻叹,错失了这个机会,难道真要尉迟骏陪伴自己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因为云清霜身体虚弱,故由尉迟骏牵着马缓步慢行。她心间除了满满的感动,还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悄然滋生,蔓延开来,如鲜花绽放。

云清霜心里盘算着怎样摆脱尉迟骏,尉迟骏所想的则是再去哪里寻找名医为云清霜解毒。两人各怀心事,心神恍惚。日头偏西时,云清霜忽然发觉脚下山路并不是进谷时所走的那条路,她惊道:“尉迟公子,我们好像走错了方向。”

尉迟骏打量一番,此地景致虽同样秀丽迷人,却甚是陌生。他简短道:“抱歉。”山中地势其实大同小异,极难分辨,稍不留神,便可能走入岔道。云清霜同尉迟骏皆心不在焉,认错路也属情有可原。

天色渐黑,明月掩在密布的乌云里,山路越发难行。光线不断地淡下去,伴有雷电轰鸣,空气潮湿闷热,看情形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尉迟骏眼尖地瞅见不远处有一座草屋孤零零地坐落在密林深处,遂问道:“云姑娘,快要下雨了,我们去那里避一避雨,你看如何?”

云清霜没有意见,点了点头。

尉迟骏小心地牵着马,那草屋看似不远,走过去也花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刚走近,便见一道闪电突如其来,耀眼的光芒使得漆黑的夜空顷刻间辉煌雪亮。飞沙走石的暴风掀起满天的落叶,大雨倾盆而至。

尉迟骏担心云清霜的身体经受不住,急忙拍门道:“晚辈兄妹二人在山中迷了路,又逢大雨滂沱,狂风骤起,还请前辈行个方便,让我们进门躲雨。”

门吱呀一声自行开启,一个沙哑中带着冷冽的嗓音响起,“进来吧。”

这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云清霜还来不及多想,尉迟骏便道了声:“多谢前辈。”将枣红马拴在廊下,拉起云清霜推开半启的门。

屋里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

尉迟骏抱了抱拳道:“叨扰前辈了。”

那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妨事。”

尉迟骏内力高深,竟听不出这声音来自哪个方向。但对方没有恶意,他也就没有特别留意。

二人在角落里找了块空地,席地而坐。云清霜疲惫地按着额头,神情委顿。黑暗中尉迟骏看不清云清霜的表情,却也能猜到几分。他柔声道:“你歇会儿,雨停了我自会唤醒你。”

云清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点了下头,也不管尉迟骏能否瞧得见,阖上眼,却怎么都无法静下心。

又是一道浅蓝色的闪电劈空而下,声光交织。云清霜睁开眼,惊见一张老妇的脸在她面前放大,惊骇得大叫出声,一颗心怦怦乱跳,满脸的惶恐。

尉迟骏也看到了这般景象,暗暗心惊。这人好厉害的轻功,走到身前,他竟然一无所觉。

云清霜惊恐过后,已经认出了那老妇。她懊恼地搓着手,自己太过糊涂,忘记了薛雨婵便是隐居在这木兰山中。她恨自己入骨,此番送上门来,她焉肯放过这个机会。

薛雨婵大手一挥,屋里的蜡烛全部点亮。“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还是那样令人毛骨悚然,双眼阴森空洞,语气冷得无一丝人气,“我上回已饶过你一命,这次你就没这么好运了。”

尉迟骏以眼色询问云清霜是怎么一回事。云清霜只提了下薛雨婵的名字,尉迟骏立刻明白过来,心中既恨且怒,恨的是她给云清霜下了致命的毒药,令她生不如死,怒的是她心狠手辣,对人赶尽杀绝,不留一点儿余地。

他努力克制着心头燃起的熊熊怒火,挡在云清霜身前,毫不掩饰对她的怜惜。

薛雨婵轻蔑地撇了撇嘴,斜眼掠过尉迟骏,“倒是有些勾引男人的狐媚本领,和你那娘亲不相上下。”

云清霜对她怒目而视,眼眸中划过一道寒光。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的娘亲,冷冷道:“请前辈多积点儿口德吧。”

薛雨婵嗤哼一声,“做了还怕人说吗?”

尉迟骏淡淡道:“前辈若不懂得尊重别人,只怕也得不到别人的敬重。”

“呸!”薛雨婵不屑道,“你这黄口小儿也敢教训我?”她眼中有了恨意,手中拂尘一甩,指着尉迟骏道:“你要替她出头,很好,我就先取你性命。”

尉迟骏毫不畏惧地直起身,眸色幽深柔和,“那晚辈就领教前辈的高招了。”

云清霜扯一扯他的衣袖,咬了咬唇后道:“小心。”

仿佛有一股暖流缓缓划过心头,那是比什么都管用的良药,尉迟骏精神抖擞,目光含着深深笑意,“前辈请。”

薛雨婵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她一颗芳心系在骆英奇身上,却从没有得到过回报;上官哲敬她爱她,可惜她从未放在心上。两情相悦的滋味她这辈子都没尝过,令她对云清霜更加忌恨。她耷拉着眼皮,声音喑哑,“你这丫头运气不坏。今天老婆子我心情好,黄泉路上不会让你一人孤孤单单地走。小子,你下去陪他吧。”

她发出一串尖锐难听的笑声,气势凌人。云清霜身体本就不适,顿感气血翻腾,喉咙如火灼般难受,忙捂起了耳朵。

尉迟骏不为所动,凝神注目,提防薛雨婵偷袭。

薛雨婵衣袖一拂,左手平扫两掌,右手拂尘划了个圆弧,横削过来。尉迟骏不慌不忙,肩头一缩,身随掌走。掌风猛扑面门,他见招拆招,有条不紊,也不与那薛雨婵近身搏击,只一味游斗,看准了机会攻出一两招,有时也能将薛雨婵打得措手不及,形容狼狈。

薛雨婵头发散乱,双目充血,在烛光惨淡的映照下,她面目可憎,从牙缝里一点点地挤出恨意,“好小子,我先前小觑你了。”

她身形掠起,疾如飞鸟,拂尘到处,银光闪闪,像是化成八柄利剑,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直取尉迟骏肋下魂门穴。尉迟骏右足一旋,人如同陀螺般滴溜溜地打转,守得密不透风。薛雨婵硬是攻不进去,大怒,飒飒连声,身前贯起万道银红,攻势如潮。

云清霜在旁看得心惊胆战,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尉迟骏身法虽有些滞缓,但攻守有度,暂时尚无性命之忧。

薛雨婵久攻不下,心中烦躁,侧身绕步,试图寻找突破口。她真气一运,像着了魔一般,延绵掌力不断吐出。尉迟骏所守的圈子越来越小,汗珠顺着面颊滴下。云清霜的心揪紧,替尉迟骏捏了一把汗。

好个尉迟骏,临危不乱,在形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反守为攻,每一招都虚虚实实,变化繁复。薛雨婵不适应这种打法,连连后退,右肩被点中,阻了一阻,尉迟骏破阵而出。

尉迟骏汗滴如雨,薛雨婵中了一掌,俩人打了个平手。薛雨婵愤恨不平。她到底是前辈,如今被一个后生晚辈逼得使出生平绝技还是未能取胜,传出去哪里还有脸见人,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声长笑,双手一扬。

云清霜眼光一瞥,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她飞身扑上,瘦小身躯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把尉迟骏完全护在身后,薛雨婵射出的两枚穿心跗骨针全部打在了她的身上。她无法再站立,仰面跌倒在地,唇角却扬起了一抹轻弧。

薛雨婵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怔愣着,甚至忘记再对尉迟骏下手。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尉迟骏微颤着双手把云清霜拢在怀里,神情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清霜……你,为何要这么做?”

云清霜面如金纸,瞳眸失去了光泽。其实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不加考虑就替尉迟骏挡下了毒针。她故作轻松,但声音轻若游丝,“我总是难逃一死,多中几根毒针根本无所谓,你不要放在心上。”

尉迟骏双目盈泪,紧紧地拥住云清霜,强烈的男子气息像一张密密的网,温暖着她冰冷的身躯。

薛雨婵轻叹了一声,摸索着从墙角的一个矮洞中掏出一件物什,轻轻放在尉迟骏手中,却被他一掌甩落。

薛雨婵没有动怒,而是捡起后用衣袖擦了擦,又递过去,“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里面记载有穿心跗骨针的解毒疗法。”她脸色微硬,眼中隐有雾气,“但解药所需材料极难配齐,能不能治好她,全靠她的造化了。”

云清霜根本不信她会如此好心,尉迟骏却如获至宝地收进囊中,憋了半天道:“多谢前辈。”

薛雨婵不再看他,垂下眼睑,“云姑娘,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你们走吧。”

云清霜在心中冷笑,一笔勾销,说得多好听,搭上的可是生生的一条人命。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讥诮的冷然笑意从骨子里迸发,蔓延到唇角,她深深吸了口气,曼声道:“尉迟公子,我们走。”

云清霜身体孱弱得随时就会被风吹走似的,尉迟骏轻轻抱起她,眼波中柔情流转,“我带你走。”

云清霜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抗拒他的拥抱。他的怀抱熟悉而温暖,带给她莫名的安心。她闭上了眼,若是就这样一直睡下去,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尉迟骏拍拍她的脸蛋,声音越发温柔,“清霜,不要睡。答应我,不要睡。”

是谁在呼唤她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声音给了她力量和勇气。她努力睁开眼,唇角绽放出迷人的笑容,“尉迟大哥,求你送我回云苍山。”

刀割般的痛楚凌迟着尉迟骏的心,他说不出话,含泪点了点头。

雨已经停了,空气清明如洗,枝叶很有规律地滴着水珠,还有乌云在空中飘移。云清霜心底悲苦深重难言。她伸手接了一滴水珠,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她的泪。

他们连夜下山,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掌柜一开始担心云清霜病成这样,死在客栈里会不吉利,尉迟骏付了加倍的房钱,他才勉强应允。

云清霜精神状态较之前好了许多,气息也变得均匀。尉迟骏让她平躺在床上休息,每过一个时辰便去瞧她一眼,见她呼吸均匀、睡得香甜,心才放下。

他靠在床头翻看薛雨婵赠与的小册子,发现里面内容繁杂,记载的大多是疗伤解毒的方法,是武林中人毕生难求的宝典。尉迟骏不可能每一篇章都详细翻阅,他一目十行,仅搜索有关穿心跗骨针的关键字眼,终于在最后几页发现端倪。

穿心跗骨针之毒需用朝阳草、大茶藤、虎狼草、梭葛草、甘草、铭藤,夹竹桃和狼牙草这八种剧毒的草药以毒攻毒,服用后毒素可清。

其余七样草药随处可见,很容易寻到,唯有狼牙草尉迟骏从未听说过,不知要从何处入手。按书上记载,狼牙草是一种葫蔓藤类植物,一般生在悬崖峭壁或极阴寒之地,但世人很少见到。薛雨婵的先祖曾在南枫国的雪山上摘得几株,制成珍贵的解药,可惜被骆英奇一把大火毁了个精光。

尉迟骏阅罢,心凉了半截。休说南枫国离这儿千里之远,云清霜的身体状况根本挺不到那个时候,即便能跋山涉水历尽千辛赶去雪山之巅,也未必寻得到狼牙草。

他眸中蒙上一层淡雾,将头深埋于掌中。晚风扑面,吹起云清霜的秀发,有几缕覆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上,尉迟骏轻柔地替她拂开,鼻尖微微发酸。他低头吻了吻云清霜的面颊,又为她掖好被角,趴到桌上闭目养神。连日劳累,就算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不多时,他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云清霜却在此时睁开了眼。她摸了摸滚烫的双颊,心里骤感沉重,那一波紧似一波的酸楚,刹那间占据了她的心房。尉迟骏亲吻她时,她其实已醒来,但怕这时出声两人都会陷入尴尬的境地,所以选择了沉默。尉迟骏流淌的眸光,柔软的唇瓣,无不搅得她心慌意乱。幸好他浅尝即止,云清霜心头一块巨石放下的同时,淌过的一丝微妙情绪,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

微微熏人的西南风掀起衣襟,云清霜见尉迟骏衣衫单薄,轻声翻身下床,拿起一条被子给他盖上。睡梦中的他,薄唇紧抿,剑眉微挑,紧闭的双目遮挡住了全部的感情。

云清霜刚要离开,双手被牢牢握住,回头便撞进了尉迟骏漆黑双眸。他眼底漾起的光华,如星子般璀璨。那手干燥温暖,指尖的热度传递到云清霜的手心,惹得她面红耳热。尉迟骏拥她入怀,耳畔响起他低低的叹息声。

翌日一早,尉迟骏唤来小二为云清霜备下早点。

因云清霜的衣衫上血迹斑斑无法再穿,他急于为她购置新衣,另外也想打听一下有关狼牙草的事,便趁云清霜仍在酣睡,匆匆出了门。

他先是去了城中最大的几家药铺。掌柜们听到狼牙草之名,皆一脸茫然,只有一人所说同小册子上记载无误,称多年前他在南枫国游历时,听人说起过。

尉迟骏考虑良久,飞鸽传书给远在天阒国的师父李笑,请他帮忙跑一趟南枫国,如能找到狼牙草,便派人送往云苍山邀月山庄。时间紧迫,他来不及阐明详情,只重复说救人所需,请师父务必鼎力相助。

做完这些,他又去最大的绸缎庄为云清霜选了件鹅黄色衣衫,做工精细,样式极简,相信一定合她的心意。

尉迟骏挂念云清霜,不敢再耽搁,直接抄小路赶回客栈。途中,他见一绿衣女子拿着一幅画像,逢人便打听画中人的下落,他并不好管闲事,只随意一瞥,却怔了一瞬。她所要找寻的人竟然是云清霜。

尉迟骏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只见她薄粉敷面,丰姿冶丽,媚态如风,光艳逼人,美则美矣,却似那艳丽的玫瑰,同云清霜秋水芙蓉般的清丽脱俗,是两种全然不同的风情。

她见尉迟骏打量于她,眼角飞扬,盈盈笑道:“公子可见过我姐姐?”

尉迟骏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意图,自然不会吐露实情,淡淡道:“未曾见过。”

绿衣女子掩嘴一笑,“多谢公子。”又往别处去了。

尉迟骏决定回客栈问过云清霜后再做打算,只要她还留在城中,要找到她并不难。他步子飞快,若不是怕引人注目,早就运起绝妙轻功。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只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云清霜已然遭劫。

客栈门前聚起了大批围观百姓,尉迟骏费了很大劲才拨开人群。他刚一露面,掌柜哭丧着脸,像溺水之人捞到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公子,你刚走没多久,来了一伙凶神恶煞的人,把你夫人掳走了。”

尉迟骏脸上表情骤变,太阳穴突突跳着,手背上青筋暴起,惊声喝问:“你可知他们的来历?”

掌柜似乎惊魂未定,颤声道:“只留了张字条,说是给你的。”

“拿来。”尉迟骏眼中有两簇小小的火苗跳跃着。他从小二手里抢过字条,读罢,温润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眼底蕴满山雨欲来的阴霾气息。他慢慢将纸条撕得粉碎,扔下一包银两赔偿客栈被砸坏的桌椅,大踏步而去。

尉迟骏策马狂奔飞赴笔架山之时,云清霜已经被锁进了山脚庄院的柴房中。

她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尉迟骏走后不久,她就醒了。洗漱后,店小二殷勤拿来各式点心和一碗小米粥,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口粥,就要小二撤下。但进门的却不是小二,而是几条五大三粗的汉子。云清霜认得其中的一人,正是她在回北辰国路上误入陷阱后对她言语轻佻的三当家。他狞笑着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云清霜毫无抵抗之力,束手就擒。

从他们肆无忌惮的谈话中她得知,这些人一直跟在她和尉迟骏后面,甚至跟进了木兰山回天谷,但因忌惮尉迟骏的武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尉迟骏离开客栈,云清霜落了单,他们才动了手。

云清霜后悔那日对他们太过宽容,以致现今陷入绝境。

柴房内光线昏暗,周围散发阵阵异味,地上还有不知名的昆虫爬过。云清霜畏缩在角落里,手和脚不知该往哪里放。有仆人丢了些饭菜进来,霉味和馊味让她几欲作呕。

劫匪们并没有给云清霜上铁链枷锁,似是笃定她逃不出去,因此她得以蹒跚移到门前。她刚拍了下门,被看守一句话凶巴巴地顶了回来,“吵什么吵!”

云清霜语气平静地说道:“我要见你们当家的。”她不知道他们绑她来的目的,也不想胡乱猜测,不如问个明白。

“你给我好好待着,时机一到,自会放你出来。”

云清霜不解地问道:“什么时机?”

那人却再不肯吐露一字半句。

云清霜越想越是心惊。听他的口气,自己不过是诱饵,而他们像是在等什么人的到来。不待云清霜再胡思乱想下去,咣当一声,看守打开门,粗鲁地抓过她的胳膊,呼喝道:“走吧。”

他的手像一把铁钳似的,云清霜痛得眼泪差点儿流出,兀自强忍着。看守走得很快,云清霜身体虚弱,一步一个踉跄,难以跟上他的步伐,几次差点儿摔倒。看守不耐烦地瞪她两眼,到最后几乎就是拖着她在走。

进了前厅,云清霜听到一声熟悉的低唤,“清霜。”她迎着声音仰起头,四目胶着,就这样再也分不开。

尉迟骏按着字条上留下的线索,使出浑身解数,将枣红马的速度发挥到极致,仅用寻常人一半的时间就赶到了笔架山。

笔架山,因三个山峰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形似笔架,因此而得名。尉迟骏无心赏析此间美丽的景致,他深深地为云清霜的处境感到担忧。他已知道,掳走云清霜的正是一天前被他打败的那伙人,想是怀恨在心,于是趁他不在,对云清霜下了手。

那些人算准了他一定会赶来,早在山脚下安排人手接他进了村庄。

那三当家在看到尉迟骏的刹那,一张脸即刻阴沉下来,脸上表情扭曲,咬牙切齿道:“去把那位姑娘‘请’出来。”他刻意加重那个请字,眼底阴柔残忍的寒光始终停留在尉迟骏身上,一刻没有离开过。

尉迟骏的目光比他还要冰冷,就像是十二月突降的冰雪,寒彻肺腑。他手指关节捏得泛白,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门口,眉心微沉。

云清霜仅着一件单薄的秋衣,衣上沾有点点血水,神情稍见萎靡,不过没有大碍。尉迟骏倏地长出一口气,没有什么比人还在更重要的事了。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满满的忧郁从云清霜眼中溢出。那些劫匪要等的人原来是尉迟骏。尽管不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想必也不会是好事。她急得脸都白了,吼道:“你还不快走。”

尉迟骏幽幽地吐出一句,“到如今,你还不知我的性子吗?”

云清霜又岂会不知。无论身处何种险地,尉迟骏也绝不会舍她而去。只是,她不愿尉迟骏再为了她这个将死之人做出任何的牺牲。她心中倍感凄凉,使劲甩了甩头,“垂死之人不足挂齿,你又何必为了我一次次地涉险呢,不值得。”

尉迟骏淡淡笑,“值得不值得,由我说了算。”

一声怪笑在云清霜身侧响起,刺得人耳膜发胀。眼角余光瞥去,正是那三当家。他神色变了又变,“好一对苦命鸳鸯,真当旁人都不存在了。”

云清霜被看守恶狠狠地推到三当家身边。尉迟骏正欲上前,三当家已将云清霜两手反剪在身后,又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剑横在她脖颈处,“你再上前一步,我马上杀了她。”

老谋深算的二当家一声令下,所有的山贼均拔出刀剑,硬生生地把云清霜和尉迟骏隔开。

云清霜冷笑一声,毫无惧色,“你要杀便杀,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闭嘴!”三当家骂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在你如花的脸蛋上划上一刀。”

阴沉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散开,云清霜浑身打了个冷战,果然不敢再说话。她不畏惧死亡,却不想容貌被毁。

尉迟骏冷静道:“你想怎样?”

三当家挑一挑眉,“很简单,当日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今天要加倍还给你们。”他的笑声难掩暴戾,紧揪住云清霜的头发往上一提,满意地听到她的抽气声。

“你欺凌一个弱小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你放了她,有什么事尽管冲着我来。”尉迟骏呼吸沉重,心头好似被千斤重担压着,却依旧故作平静。

“哈哈哈哈!”三当家大笑三声,朝喽啰们嘿嘿笑道,“我们是强盗,是山贼,同正人君子、英雄好汉根本沾不上边,我还没有蠢到放了用来牵制你的工具。”惹来众人一阵哄笑。

云清霜原本沉稳不爱生事,此时也忍不住出口讥讽,“自辱者,人必辱之。”

三当家怒气冲天,目光凶狂,反手抽了她一巴掌。血沿着她的嘴角缓缓流下,云清霜冷冷一笑,面上神情寒气逼人。

一股压不住的怒火直冲脑门,但云清霜还在他们手中,尉迟骏只能忍。“要怎样你才肯放了她?”

三当家使了一个眼色,自有人心领神会地跑出门,不多会儿,端进来两杯酒。

这是要做什么?别说云清霜诧异,就连尉迟骏也始料不及。

“两杯酒,一杯乃上好的女儿红,另一杯则混有鹤顶红、断肠草、腐骨粉及孔雀胆这当世四大毒药。你可任选一杯服下,另一杯就是留给这姑娘的。”三当家笑容诡异,似在嘲笑,又似嗤笑,“活下来的那个,我立刻备马送走,绝不食言。”

云清霜心里一跳。若仅有一味毒药,即刻服下天山雪莲尚有活命的机会,这四大毒药混在一起,喝下后断无生机。这三当家好狠毒的心肠,竟要尉迟骏做二选一的抉择。

尉迟骏神色不变,眼瞳蒙上淡淡一层灰色。要是两人中仅有一人可以活下来,他会毫不犹豫地把生的希望留给云清霜。

三当家好心提醒道:“你不选,让姑娘选也是可以的。”他得意地笑。让云清霜和尉迟骏受尽心灵的折磨和煎熬后,成为一对怨偶,这是他最乐意见到的。

云清霜突然出声道:“让我先挑。”

“不!”尉迟骏不看她,迅速道,“拿过来给我。”他怎会不清楚云清霜心里在想什么?她同他抱的是同一心思罢了。

三当家鄙夷地瞟了他一眼,眼底窜起一点火苗。他还以为会有一场好戏看,结果却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经不起半点儿考验。他兴味阑珊地摆手示意道:“那就拿过去吧。”

两杯酒,表面上看不出差别,尉迟骏左右手各取一杯,闻一闻,人人都道他是在找寻无毒的那杯酒,只有云清霜心中透亮。她晦暗的眸子闪过一丝痛楚,眼底的悲哀透过层层的薄雾,直达尉迟骏的心间。他抬首,眼中柔情万千,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她一人。

三当家不耐地将剑又架到云清霜的脖子上,轻轻一抹,剑上立时多了几滴鲜红的血珠。他朝着剑轻吹口气,若无其事地抹去,轻描淡写道:“这把宝剑削铁如泥,吹发立断,方才我要是再用上半分力,你心爱的姑娘此时已经香消玉陨了。我的耐心有限,你赶紧喝吧。”

尉迟骏的微笑温润如玉,他朝着云清霜徐徐颔首,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将声音传入她耳中,“我已飞鸽传书给师叔,他很快就会赶来。你好生照顾自己。”

云清霜神色悲悯,若是尉迟骏为她而死,她定不会独活。她拿定了主意,心头缓缓松软了下来。

尉迟骏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出人意料的是,他放下酒盅的同时,又拿起另一杯酒,同样喝了个杯底朝天,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三当家惊呼。

云清霜长长的睫毛上湿了一片。她哆嗦着嘴唇,勉强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半个字。

“好胆量,好气魄!”从里面走出一个年龄在三十上下、身材精瘦的年轻人,五官稍显局促,面上有两道刀痕,小眼睛半开半闭的眯着。

其他人恭敬地低下头,那不可一世、嚣张跋扈的三当家也短了气焰,神情闪烁,恭声唤道:“大哥,您回来了。”

尉迟骏拧了拧眉头,这人年纪不大,竟是这些人的首领。不过适才听他说话,嗓音洪亮,真气充沛,在所有劫匪中,他的武功应属最强。

那大当家抱一抱拳,“公子气度非凡,有胆有识,令在下好生佩服。”

尉迟骏的声音铿锵有力,“好说。”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大当家笑容满面道。

“在下尉迟骏。”

大当家眼中一亮,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兴奋,“公子同尉迟炯老前辈如何称呼?”

“正是在下祖父。”尉迟骏淡然一笑。

大当家冷不丁出手甩了三当家一巴掌。没人看见他是如何移动的身形,一声清脆的声响后,他却还在原地,好似从未离开过。那三当家捂着脸,脸色极其难看。

大当家冷冷地道:“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给尉迟公子磕头认错。”

尉迟骏冷淡道:“免了,让他放了这位姑娘,她有伤在身。”

“是,是。”大当家对着尉迟骏谦卑有礼,下一刻变了脸色,“还不快放人。”

三当家为难地说:“大哥,这就是上回和你提起过的那位姑娘。”

大当家扫了云清霜一眼,一抹淫邪的色彩在眼底湮灭。他咽下口水,努了努嘴,“叫你放人,这么多话。”

三当家讪讪地松了手。云清霜手脚轻便,顿觉轻松了许多。她记挂尉迟骏所中剧毒,连声道:“还不快拿解药来。”说罢,匆匆往他的方向跑去。

“慢着!”大当家一声令下,三当家来了精神,他三步迈作两步,把根本跑不快的云清霜重新掌控在手上,面露邪恶笑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尉迟骏把脸一沉,目光中含了清冷之色。

大当家闲闲道:“酒里没有下毒,何用解药?”

是了,倘若酒中真含有四种毒药,尉迟骏早就毒发身亡。云清霜暗道:自己是急糊涂了,这毒又哪里来的解药。

尉迟骏摇了摇头,口吻依旧严峻,“不是为了这个。”他的视线落到云清霜被缚的双手上,眉头深锁。

大当家干笑数声,笑容中带着某种深意,“在下求公子一件事,只要公子答应了,别说放了姑娘,就是让我鞍前马后伺候公子,在下也心甘情愿。”

尉迟骏端肃了神色,眉心隐见怒气,“什么事?”

“只要公子答应将我们这些兄弟编进尉家军,那往后我们都是你的部下,自然以你马首是瞻。”大当家摸着下巴得意地说,好像已是十拿九稳。

云清霜在心中冷笑,他倒是早就替自己打算过,难怪会对尉迟骏前倨后恭。

尉迟骏哧地一笑,目光在场中扫视,面带几分嘲讽,“就凭这些人也配加入尉家军,也配替圣上打天下吗?”

大当家面色一冷,仍要赔着笑脸,“公子这话说得就让人不痛快了。”

尉迟骏嘴角微微上勾,脸上却没有笑意,“若尉家军真让你们这些人混进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这伙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行事卑鄙下流,欺凌妇孺,尉迟骏给过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怎料他们反而愈加变本加厉,他又怎会允许这种人败坏尉家军的声誉。

大当家面目陡显狰狞,他捏紧手指,关节咯咯作响,厉声道:“你这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了?”

尉迟骏懒得再看他一眼。若不是云清霜尚在他们手中,他早已拂袖而去。他个性中多少带了些傲气,本就不屑与草莽为伍,更何况是武林中的败类。

大当家气得浑身发抖。他本想攀上尉迟骏这根高枝,威风一番,下半辈子也不必发愁,未曾料想尉迟骏会一口回绝。他咆哮道:“把他给我拿下!”

喽啰们得令,个个奋勇冲上前去。

这些人又怎会是尉迟骏的对手,只不过他们人多势众,让尉迟骏费了好些工夫。二当家见情况不对,也加入战局,几招过后,就被尉迟骏踩翻在脚下。

大当家怒不可遏,他亮出一把斫刀,斜身往尉迟骏身上劈去。尉迟骏回身一闪,那刀劈在一个喽啰的头上,当场血溅三尺,立时没了气息。

大当家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命其他人把尸体拖了出去。他一刀挥空,第二刀又砍了过来,刀锋外展,动作迅猛。他快,尉迟骏比他更快,不避不让,暖玉箫迎头而上,点了大当家臂上穴道。大当家只觉得右臂上一阵酸麻,斫刀咣当落下。

他也是应变极快,落败后,脚下打滑,身体后仰,避到安全处后目露凶光,指着云清霜道:“把她给我押过来。”

有大当家撑腰,三当家自然求之不得。他猛吸一口气,抓了抓蓬乱的头发,一手扭着云清霜的胳膊,一手用短刃抵在她腰际上,怨毒的火焰在眸子里燃烧。

尉迟骏有所忌惮,不再乘胜追击。

“扔了你手中的兵器。”大当家命令道,“否则我就杀了她。”

一丝沉郁倏地从眼中滑过,尉迟骏犹豫片刻,弯下腰把暖玉箫轻轻放在地上。

大当家抚着下巴,“踢过来。”

尉迟骏别无选择,只能照做。

大当家嘿嘿干笑几声,捡起暖玉箫仔细端详,须臾,笑道:“好东西啊。”

“你还想怎样?”尉迟骏淡声道。

“不想怎样,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弟兄们,抄家伙。”

无数记铁拳重重地击在尉迟骏的身上,他紧咬牙关,闷声不吭。

“你的英雄气概到哪里去了?你刚才一人勇战数人的勇气去了哪里?尉迟骏,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只纸老虎,为了个女人,连尊严都不要了。”大当家用力揉着尉迟骏的脸,在他的额头上狠命地戳了一下。

尉迟骏唇上泛出一片血红,眼中的阴寒刺痛了云清霜的眼。她眼前忽然模糊,泪水涌出了眼眶。

大当家又是几下重拳,尉迟骏岿然不动。大当家仍是不解气,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尉迟骏咳出一大口鲜血,眼神暗沉无光。

“真是好样的。”大当家竖起大拇指,眼孔中是一片骇人的红色。

“只要你肯放了云姑娘,你想怎么样都行。”尉迟骏静静伫立着,俊脸隐在黯淡的光线下。

“老三,他们当日是如何羞辱你的?今日让他一并偿还。”大当家忽然问道。

三当家眼中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恨意。他呼吸急促,胸口起伏颤个不停,拳头捏得铮铮作响,“全凭大哥做主。”

大当家似乎在笑,但笑容难以到达眼底,“我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磕头给我兄弟认个错,这事就算完了。”

尉迟骏想都没想,啐道:“你简直是痴人呓语。”

“是吗?”大当家狞笑着,用匕首在云清霜的小腿上随意捅了几下,血渍星星点点,源源不断地冒出,“跪不跪随你,不过我的刀子可是没长眼睛。”

云清霜笑容干涩,自己是那么的没用,一次又一次次地成为威胁尉迟骏的工具。如果不是她,他尽可以放手一搏,又怎会留在这里受辱?

“住手,你……不要伤了她。”尉迟骏双眼喷火,几乎把舌根咬烂。

“那就要看你怎么做了。”大当家难听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分外诡异。

短暂的沉默后,尉迟骏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沉闷地传出,一字一顿,“好,我给你,磕头,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