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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偶遇怪人


云清霜每说一句,柳絮的笑容便沉下一分,直到后来面无表情。她死死盯着云清霜,仿佛要把她的容颜深刻印到记忆里,但神情又是那么的不屑一顾,就像是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云清霜知道她心底有万般念头百转千回,也了解她倍感煎熬内心痛苦。云清霜外表清冷,心中实重情义,假如牺牲一段姻缘,可以化解他们之间多年的恩怨,在认识夏侯熙前,她或者真会这么做,但是夏侯熙不仅对她有情有义,也是她的知己。俗话说知音难觅,她怎能轻易割舍?

此时,东方渐白,曙色交融在一片淡青色的雾中,云清霜眼中波光盈盈,“师妹,天快亮了,我们……先回去,好吗?”

柳絮淡瞥了她一眼,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云清霜心急火燎地赶回之前落脚的山洞,却并没有看到夏侯熙。

她拿不准他是寻找柳絮未归,还是回来后见不到她俩又再度出去,一时有些犹豫。所幸,她刚移动步子,夏侯熙就出现在她面前。他剑眉紧蹙,神色略带焦灼,但在看到云清霜的那一瞬间,眉头舒展开,唇角浮上一层柔和的笑意。

“清霜,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虽然是在责怪她,但他语气温柔,神态平和。云清霜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她和柳絮的对话又实在不方便对他透露,于是低眉垂眼道:“我放心不下师妹,故在你走后也去寻她,幸好在半路遇上了。”她轻描淡写地胡乱编造了一理由,对其他的事只字未提。

夏侯熙隐约觉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他对清霜全然信任,不疑有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柳絮,若无其事道:“天快亮了,我们再休息片刻就可以赶路了。”

柳絮一屁股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地躲到角落闭目养神。

夏侯熙根本不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他眼里能看到的就只有云清霜,对着她柔声道:“累了吧?你也睡会儿,一会我叫醒你。”

云清霜静静地把目光投向他,摇了摇头,“我不累。”

夏侯熙又怜又宠地握住她的手,拉她到一旁坐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眼底带着隐隐笑意,“不累也休息会儿。”

“好。”云清霜淡淡回应,双目仍睁着,一夜没有好睡,神情倒未见疲态。她视线落在墙角的柳絮身上,眉宇间愁绪不散。

夏侯熙是何等样人,一眼便瞧出云清霜有心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师妹怎么了?”

云清霜心头一跳,微微偏过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化为无言的叹息。

夏侯熙性子内敛沉稳,自不会追问她,却也暗自留了个心眼。他收紧臂弯,将云清霜紧紧搂在怀里。

耳畔是他坚实的心跳和有力的呼吸声,云清霜伸手回抱住他,愈加坚定方才所做的决定,亦不后悔同柳絮说过的每一句话。

方一踏入山谷,云清霜就觉得这里的景物似曾相识。等到前方无路可走,但夏侯熙带着她俩往旁边一闪,又能往前跨出几步,适才分明是绝路的地方,此时现出山道时,云清霜心中多了几分了然。当邀月小筑的字样显现在她眼前时,所有的猜测都应验了。

骆英奇是夏侯熙的师父,也就是当日追问云清霜母亲下落的老人。

那名唤作小可的女孩老远看到夏侯熙就兴奋地跑出来相迎,近了身前二话不说就往他怀里钻。夏侯熙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脑门,道:“几个月没见,又长高了。”

云清霜看到这一幕,表情颇不自然,联想到自己和师兄的感情,更是别开了头。柳絮扫了她一眼,鼻尖轻哼一声,声音虽不大,但还是被夏侯熙察觉到。他不动声色地拉开小可,问道:“师父呢?”

不谙情事的小可自然不懂这其间的纠葛,她亲热地挽起夏侯熙的胳膊,调皮地把头在他身上蹭了蹭才回道:“师父在屋里呢,师兄我们快进去吧。”

夏侯熙回过头看向云清霜,小可这才意识到还有旁人的存在,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丁香舌,咧嘴一笑,“姐姐,原来是你。我就知道你想明白了会回来找我们的。”

夏侯熙投以探询的眼神,云清霜低头不答,倒是柳絮面带上三分笑,盈盈道:“好俊俏的女娃儿。”

小可笑颜如花,这话显然十分受用。她迅速回道:“姐姐长得才美呢,小可同你相比就是一个丑丫头。”

云清霜还是默不作声。

夏侯熙冷眼旁观。在为人处事方面,柳絮精明圆滑,云清霜木讷冷淡,难怪沈煜轩会给予她们不同的评价。

小可却不介意云清霜的冷漠,一伸手便拽住云清霜的袖管,“好姐姐,你能来,师父一定很高兴。”

云清霜再不能装作听不到,只得点了点头。

小可又兴高采烈地问道:“好姐姐,你是在哪里碰上师兄的?”

云清霜不知如何作答,默然片刻,岔开了话题,“小可,我想见你师父。”

“好,我给你们带路。”小可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时转过身偷瞧两眼,也不知她瞧的是心存疑惑的夏侯熙,还是满腹心事的云清霜,抑或是心怀鬼胎的柳絮。

在进门的一刹那,夏侯熙捉住云清霜的手,以极低的声音问道:“清霜,你见过我师父?”

云清霜睫毛轻颤,眸光掠过他,“我先前并不知道他就是你的师父。”一脚已经跨入台阶,来不及多加解释,云清霜黛眉轻挑,“你要相信我。”

“我自然信你。”夏侯熙语调放柔,跟着神情也是一软。

骆英奇见到云清霜自是喜不自胜,而云清霜面对他时难掩尴尬。不仅是因为他向她打探过娘亲的下落,还有,她从夏侯熙那里得知了他和娘亲曾经的过往。在这种情况下,若还能保持平和的心态,柳絮或许能做到,但云清霜绝对不能。

夏侯熙不知此间的微妙,但他了解云清霜,明白当她保持沉默就是她不愿说话或者是难以开口。他把云清霜中毒的情况向师父说明,本想简单述说,但骆英奇听得极为仔细,遇到有疑问处,不厌其烦地询问,等他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花去了半日的时光,在此过程中他的眉心始终紧蹙。夏侯熙关心的是他是否愿意随同他们出谷去见薛雨婵,见他如此神情,不免心慌,在阐述完毕后忙不迭道:“师父,如今只有您才可以救清霜。”

骆英奇静坐了一会儿,倏然抬头,目光涩涩,停驻在清霜身上,似失了神。夏侯熙唤了他几次,他才回过神,轻轻地点了下头,“好,我们明日一早动身。”

夏侯熙的本意是希望可以立即启程,早日解了云清霜身上的剧毒,也能尽早安心。但既然骆英奇已经发了话,他不能辩驳亦不敢忤逆。

小可嘿嘿干笑几声,打破了一室的沉闷,“师兄,这次你们得带我一块儿去,我可不愿意一个人留下来看门。”

“胡闹!”竟是骆英奇的斥骂声,“你给我好生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

许是从未受到过如此严厉的苛责,小可眼圈一红,嘴一扁,似要哭出来。夏侯熙也很少见到师父动怒,一时怔住。倒是柳絮把小可拉到一边,好言宽慰了一番。

骆英奇丢下一句话:“给两位姑娘准备房间。”竟自拂袖转身去了。

云清霜同夏侯熙面面相觑,良久,她撇一撇嘴,淡声道:“大哥,骆前辈若不情愿去,何必强求。”她就是这样孤傲的性子,宁可现在就毒发身亡,也见不得别人的脸色。

“清霜,师父不是那样的人。”夏侯熙义正词严道。

云清霜咬了咬唇,不再争辩。

小可原本是给云清霜和柳絮各安排了一间屋子,但柳絮却说师姐妹从小亲密无间,住在一起即可,小可也就没有在意。是夜,师姐妹二人虽同睡一床,却各怀心事,同床异梦。

云清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了衣裳起身,见柳絮呼吸均匀,睡得正香,她无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下床推门出去。

夜阑人静,露水浮地,一片凉意。云清霜不想打扰到任何人,尽量放轻了步子,走到茅屋前。月光洒在邀月小筑的匾额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云清霜蓦地就有些心浮气躁。邀月这名,是为了娘亲而起的吧,无论是云苍山下的邀月山庄,还是这里的邀月小筑。自从小可拿了母亲的画像给她看以后,她了解到娘亲当年是如何的风华绝代。但,也正是这惊世的容颜惹来的祸端,若非如此,怎会招致嫉恨和迫害,令红颜凋零,白发皑皑?波光盈盈的湖面倒映出同娘亲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云清霜双手托腮沉思,一时痴了。

忽觉脚边似乎有东西在啃咬她的裙裾,云清霜唯恐是毒蛇一类的凶物,急忙抬脚退后一大步。仔细一看,却是一只毛发呈淡黄色的幼年雪貂,黑脸上镶嵌着两只滴溜溜的粉红大眼,耳朵竖起,微弓起身体,呈戒备状态。

虚惊一场,云清霜微喘了口气。她刚想离开,那雪貂抬起头无力地叫唤几声,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云清霜觉着有些好奇,凑过去,没料到它一下又咬住了她的裙摆,这会儿是怎么都不肯松口了。

云清霜蹲下身体,只见雪貂两条后肢扒着土,前肢像是短了一截似的,整个身体直往前仆。身边的杂草上染有点点血迹,原来是受了伤。如若没有推断错误,应该是误中了猎人设在林中的机关。

云清霜细心地帮它拔尽脚上的利刺,并包扎妥当,道:“好了,小心些,下次未必这么好运了。”

雪貂像是能通人性般,摇动尾巴围着她的身边转了好几圈,才恋恋不舍地一瘸一拐着离去。

云清霜脸上现出迷离的笑,一回头,柳絮懒懒地倚着门,对着她似笑非笑。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没有发现?云清霜为自己丧失了学武之人该有的警觉性而懊恼不已。

“一个人在此赏月,师姐真好雅兴。”柳絮笑容迷人。

云清霜拢紧了身上的轻袍,垂下脸,“师妹也睡不安稳吗?”

柳絮款款一笑,百媚顿生,“师姐还记挂着白天的事儿?”

云清霜扬一扬唇角,不答反问道:“白天的什么事?”

“呵呵,”柳絮近乎是在冷笑,“师姐指东打西的本领是越发强了。”

云清霜笑容浅淡,“师妹又在说笑了。”

柳絮斜眼看她,“师姐,你对白天的事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

“人家并没有亏待我们。”云清霜悠然一笑,丝毫未被触动。

柳絮冷冷的目光扫射过来,“你不想知道骆前辈真正的想法吗?”

“他怎么想都与我无关。”云清霜依然淡笑,柳絮所言并不能激起她的兴致。

见她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柳絮望进她清澈的眼,微挑起嘴角,“师姐,我方才出门时看到夏侯将军进了骆前辈的屋子,你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吗?”她迅速捕捉到云清霜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华,又补充道:“兴许会提到你也不一定。”

云清霜心头突突直跳,要说一点儿都没被说动那是假的,但她不习惯打探别人的隐私,更没有做过偷听这等下三烂的事,微瞪柳絮一眼,“你别多事。”

视线相交,柳絮眸光冰冷没有温度,云清霜目光沉静如水,形成鲜明对比。

柳絮先自笑起来,指尖搭在云清霜的手背上,渗进一丝微凉,惹得云清霜一阵哆嗦。柳絮笑道:“师姐,夜凉如水,我们进屋说话吧。”

难得见她流露几许好意,云清霜不忍拂她的意,岂料心念方动,就被她连拉带拽地拖向后屋。

“你这是做什么?”云清霜怒斥道,白皙的面颊上因恼怒而微微泛红。

柳絮不以为忤:“师姐,我是为你好。”嘴上说着话,脚下不停歇。她的气力比云清霜大得多,云清霜根本拗不过她。待听到后屋窗里隐隐传来几道熟悉的声音,云清霜这才意识到这便是骆英奇的卧房。如今一走便会被发现踪迹,留下来偷听又实在不是云清霜所愿,她一时陷入两难境地。她偏过头对上柳絮的眼,刚要说什么,被柳絮一把掩住唇,压低嗓音,“师姐,既来之则安之。”

云清霜无奈。论武功她现在不是柳絮的对手,更何况若真动起手来,惊动了骆英奇和夏侯熙,谁的面子都不太好看。

柳絮薄唇紧抿,嘴角边的笑意若有似无,耳朵紧贴在墙上,眼底绽放异样光芒。“师姐,他们提起了你娘亲的名字,你仔细听。”

云清霜自中毒后,功力大不如前,加上骆英奇师徒谈话刻意压低嗓子,她自身又排斥,他们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可如今话题转到她母亲身上,不由得她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凝神倾听。

许是气氛凝滞,又或者是交谈的话题格外沉重,过了很久才听到骆英奇醇厚的声音在屋内回荡,“熙儿,穿心跗骨针的毒性已无药可医。”

一句话,如同五雷轰顶,炸得云清霜几乎站不稳脚。柳絮在旁适时搀扶住她,面上神情高深难测,心内五味杂陈。

云清霜一手攀住墙,一手靠柳絮支撑着,才勉勉强强没有倒下去。

夏侯熙的震惊并不在她之下,室内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他心头茫茫然,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大约是想喝口茶压压惊,但手刚举起茶盅,就洒了一地。

骆英奇看在眼中,他是过来之人,自然能体会徒弟的心情。当年,自己得知云清霜的母亲患上早衰症又没有办法拿到解药后,那种深重难言的悲痛和绝望,远不是肝胆俱裂就能够形容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

久久听不到夏侯熙的回应,骆英奇担心地唤道:“熙儿,熙儿。”

夏侯熙如梦初醒,但神情依旧木然。

骆英奇长叹一口气,“事到如今,我便把整件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同你说了吧。”他停顿片刻后复道:“事情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窗外的云清霜此时已缓过气,微露苦楚笑意。

“二十年前,我下山历练途中遇到了清霜的母亲。”骆英奇双目紧闭,浓眉紧锁,好似是在努力回忆那段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刻骨往事。

夏侯熙虽早已在师父的手札上了解了这段过往,却没有想到,那名令师父直到现在仍然无法忘怀的女子就是云清霜的母亲。

同样,云清霜对这段旧事并不陌生,但由骆英奇亲口说出,感触更多一些。

骆英奇扯出一抹极淡的笑,近乎苦涩,“……从此以后心里再装不下其他的女人,我只能辜负雨婵。”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云清霜黯了颜色,没想到娘亲毁在薛雨婵手里,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也没能逃过她的毒手。

夏侯熙心中感怀,师父和薛雨婵之间纠缠了这许多年,也不知是谁负了谁。

“……那烈性毒药原本是为我准备的,却被清霜的母亲误服。”骆英奇无言悲叹,悔不当初。

夏侯熙忍不住抬头问道:“师父,薛前辈明知这药奇毒无比,为何还要害你?她难道……”他及时住了嘴,这毕竟牵扯到师父的私事,他身为徒弟,不好过问。

这同样也是云清霜心头的疑问。她垂眸沉思,没有注意到柳絮唇角撇起的那一抹轻蔑的笑。

骆英奇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阴霾,“她是要用这毒来牵制我。她说,只有如此才能困住我,我才会心甘情愿地陪她一生一世。”

柳絮欷歔不已。

云清霜浑身一颤,好一个心肠歹毒的女子。随即又为她悲哀,她费尽心机,也留不住一个心早就不在她身上的人,何苦呢?

骆英奇淡淡苦笑,很快敛去笑容,神色森然,“我求雨婵交出解药,甚至许诺同她成亲,只要她答应救清霜的娘亲,被逼急了她才说出真话,早衰之毒没有解药。”

这点云清霜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师父柳慕枫在医术造诣上亦有小成,但始终没有办法配出解药。

可是这和云清霜所中穿心跗骨针之毒又有什么关系?

骆英奇终于说出他们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眼中戾气渐深,“我恨她心狠手辣,一怒之下,一把火烧了她的炼药房,毁掉她炼制的所有毒药以及解药。如果早知道她会下手害清霜,当初我就不会这样做了,如今悔之晚矣。”

最初的震惊过后,夏侯熙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着,他略一思索,冷静道:“师父,薛前辈对您一往情深,只要您答应见她一面,她断不会拒绝替清霜配制解药。”

骆英奇摇了摇头,敛紧了眉,“她师父过世得早,只传了她制毒之法,却来不及传授她解毒的方法。”

柳絮扬唇漠然一笑,猜不透此刻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云清霜神色恍惚,心已凉了半截,但随即又想起一件事,让她燃起了重生的希望。她能想到的,夏侯熙自然不可能忽略,很快他回道:“师父,穿心跗骨针并非无药可解。当日若不是薛前辈阻挠,怪华佗前辈已经替清霜解了毒了。”

“熙儿,你可听说过南枫国慕容世家?”骆英奇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又深重。

夏侯熙骤然一惊,“莫非……”

“对。”骆英奇迅速接道,“薛雨婵便是慕容馨雪唯一的传人。”

内室里骤然静得如一潭死水。夏侯熙颓败地跌坐椅上。慕容世家所下的毒药,除了本门中人,谁能解得了?

柳絮神色亦大变。她硬拉着云清霜偷听骆英奇师徒俩的谈话,本意只想挑拨云清霜和夏侯熙的关系,没想到会获知这段陈年往事,更没料到云清霜所中剧毒竟这般厉害。她生性凉薄,当下也不以为意,只以怜悯的眼光瞥云清霜几眼,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云清霜面如死灰。

南枫国的慕容世家,在江湖中赫赫有名,不是名门望族,亦不是武林世家,不在于内功正宗胜人一筹,也不是招式诡异自成一家,而是以毒名动天下。慕容世家擅使毒药,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任你武功再高,中了慕容世家的毒,若没有独门解药或者独门心法疗毒,就只有等死一条路。正因如此,江湖上很少有人敢同他们为敌。大约五十年前,自诩名门的江湖九大门派联手,各自派出数名数一数二的高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入慕容府,大肆围剿,使得慕容家满门在一夜之间尽数丧命。在清点尸首时发现,唯独缺了慕容家最小的女儿慕容馨雪,她因为白天出门玩耍迷了路,反倒因此保全了小命。她隐姓埋名,嫁入薛家,无人知道她过去的身份,直到后来九大门派陆续有人死于慕容氏的剧毒,这个秘密才逐渐被揭露出来。而慕容馨雪又在一次复仇行动中遭遇围攻,死于非命,留下薛雨婵和她老实巴结还被蒙在鼓里的父亲相依为命。骆英奇也是无意间在薛家看到慕容馨雪的遗物,再联想到薛雨婵制毒的本领,才推测出她的身世的。

慕容世家仅剩下薛雨婵一个传人,而她又不懂疗毒之法,当今世上,已无人能够救云清霜的性命。云清霜顿觉万念俱灰,希望就如同五彩缤纷的泡沫,突然在眼前破灭,她所憧憬的白头偕老的绮梦,终究变成一场虚幻。

思绪一点点地剥离身体,底下的话云清霜再也听不清,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屋里的,整个人恍恍惚惚,灵魂仿佛飘浮在半空。

寂静无声的夜带来可怕的黑暗,似乎永无尽头。

当黑夜在身边悄悄消逝,云清霜悄无声息地穿衣下床。一夜无眠,本该是混沌的思维此时却分外清晰。也许真是注定的,她无法摆脱命运的诅咒。娘亲从前欠下的债,必须由她来偿还。

从后山唤来了青骊马,云清霜毫不犹豫地跃上马背。事已至此,她留在这里再无意义,再与夏侯熙终日相对,只会徒惹伤悲。她刚要扬鞭起行,一只手毫无预警地压在了缰绳上。

“师姐,你这是要去哪里?”穿戴一新的柳絮,嘴角挂一丝浅笑,眼波悠悠流转,语气太过平缓,令人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云清霜沉声,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很快被冷漠所取代,“师妹,你又何必惺惺作态?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柳絮面不改色,从容淡定,反唇相讥道:“师姐行事素来有主见,又怎会受我这个做妹妹的干扰。”

云清霜鼻端酸涩,满腔的苦闷难以排解,被柳絮这么一激,立时就要发作,但到底自小便忍让惯了,将到嘴边的冷嘲热讽硬生生憋了回去。“松手。”她冷淡道。

柳絮挪开手,眉目间笼罩着淡淡的阴影。

云清霜轻夹马肚,但有一人比她更快地拦在身前。抬头,正是夏侯熙。他一脸不解,目光隐隐探询。

云清霜面色微泛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大哥。”

夏侯熙负手而立,沉默地看住她。

云清霜脸上遽然掠过一缕不自然的神情。

“清霜,你这是做什么?”他转眸,轮廓鲜明的侧脸不经意地隐现一抹伤痛。

云清霜咬住嘴唇不说话。倏然掉转马头,往相反方向而去。

夏侯熙施展上乘轻功,一开始还能险险跟住,逐渐力不从心,很快云清霜的背影就完全消失在弥漫起的晨雾之中。他不明白为何云清霜会不辞而别,心弦绷得紧紧的,眼底阴郁暗沉。

他赶回山谷,劈头就质问柳絮:“你同清霜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走?”

柳絮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无辜道:“我不知师姐为何会离你而去,我只是提了下师兄的名字而已。”

夏侯熙闻言面上阴晴不定,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微微眯起,闪动慑人光芒。

柳絮在心里得意地笑了,话无须说得太多,点到即止,足矣。

桂子送馨的初秋,淫雨霏霏。

在一座奇峰耸拔的高山上,却有一个清丽秀雅的少女,独自一人游荡雨中。如烟似雾的细雨,纷纷扬扬,没一会儿的工夫,她的头上、脸上、衣衫就全被打湿了。可她浑不在意,失魂落魄,好似满腹心事。连绵愁雨微带寒意,她在风中簌簌发抖,眼眸隐隐透着忧郁。

这黯然失落的少女正是不告而别的云清霜。

离开骆英奇隐居的山谷后,她也不知该去哪里,任凭青骊马漫无目的地肆意奔走。秋雨在天空中飘洒扬落,她茫然地伸手接住几滴,眼眶微酸。

这世上果真有因果循环,因娘亲的缘故,柳絮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并且听从母命立志复仇,所以,她从自己手中夺去了师兄;又因为骆英奇爱上了娘亲,薛雨婵恼羞成怒,故在容貌酷似她的云清霜身上种下无药可解的剧毒,所有的一切都报应到了她的身上。

云清霜一阵幽幽叹息。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和夏侯熙的缘分竟是这样浅,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了断。

手上牵着的青骊马突然躁动不安,四个蹄子不停乱踢乱踏,云清霜怎么安抚它都静不下来。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十几年来只有过一次,云清霜倏然睁大了眼,莫非是……

她迟疑着松开缰绳,小青一脱了束缚,立时欢快地奔跑起来。云清霜气虚体弱,步子迟缓,差点跟不上。

果真不出她所料,跨过山沟,那匹毛色光泽、犹如涂脂的白色骏马,正悠然自得地享受肥沃的水草。青骊马长嘶一声,踢着前蹄,呼啸而过,白马引颈嘶鸣,迎风凝望,转眼之间,两匹马交颈厮磨,亲昵地依偎在了一起。

云清霜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难得地开怀,为了这对久别重逢的旧友。

白马既然在此出现,那马的主人应该也就在这附近。云清霜张望了一下,周围是一块平地,四野空旷,如果有人藏身,很容易就能发现。

蓦地有打斗声传来,云清霜听风辨音,那声响像是来自不远处的土坡。从这里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两个黑影,但苦于现今功力全失,无论她怎么努力,仅瞧得见模糊的面目。

云清霜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对方来自天阒国,同时又是大将尉迟炯的孙子,不仅是西茗国的敌人,将来同样也会成为北辰国的敌人,她不可能坐视不理。她悄悄地爬上土坡,尽量不发出响声,幸而那两匹马翻滚打闹的声响遮盖住了她不大不小的动静。待她上得土坡,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是纯属多余。面对面站立的两个人,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对方身上,根本没有人留意到此间多了一个人的存在。

左首那人一袭素淡青衣,风姿隽朗,剑眉薄唇,颜如冠玉。云清霜一眼就认出他便是尉迟骏,他这样大的来头,坐骑又这般惹眼,要想忘记这个名字,也不太容易。

右首边那人,着黑色劲装,五官硬朗,眸子呈十分少见的澄碧色,周身散发的浓重杀气,令一丈开外的云清霜都能深切感受到。

明知他不会注意到自己,云清霜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体。

只听黑衣人冷声道:“尉迟骏,你为何不亮兵器?”

尉迟骏笑容清澈透明,“用得着的时候自然就会出手。”

黑衣人有些气恼,对方这样说,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高手过招,最忌心浮气躁,还没动手,他其实已落了下风。云清霜虽然武功尽失,但眼力未失,孰强孰弱,瞧得分明,可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黑衣人手一扬,亮出一柄长剑,拔剑出鞘,一团磅礴剑气****而出,寒光逼人,刃如霜雪,竟是一柄不输于纯钧剑的名剑,这一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尉迟骏面不改色,唇畔仍微蕴笑意,长眸微眯,神态慵懒,没有动手的意思。

练武之人谁都明白先发制人的道理,黑衣人一咬牙,一招翻江倒海直直朝他劈去。

剑光飞舞,光影随行,尉迟骏被罩在密不透风的剑气当中,惊险绝伦,但他丝毫不见慌乱,以轻灵的身法,穿越在刀光剑影之下,衣袂随风轻扬,说不出的光华照人。

黑衣人连续劈出十剑,招招又狠又准,每一下都刺向尉迟骏周身命门要穴。这种以剑打穴的手法江湖中并不多见,云清霜想到了一个人,呼吸一紧。

他便是杀手王子湛。他的武功并不是顶好,但江湖传闻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有人说他身上自有一股拼劲,往往以性命相搏,多少武功比他高出数倍的人都丧命在他手中,让人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杀手中的佼佼者。但事实究竟如何,无人知晓,因为他从没有失过手。所有成为他猎物的人,最后都死在了他的龙渊剑下。江湖中有这样一句话:“宁遇阎王,不见一王。”这“一王”指的就是王子湛。

一瞬的失神,场内形势更为严峻。

王子湛手掌一翻,龙渊剑飞出一片寒光,四面八方全是他的影子。尉迟骏身法极快,头一仰,身一偏,剑锋擦着他的面门堪堪而过。但他刚刚避过,剑光闪闪,疾风骤雨般的剑势又到。

云清霜哪里见过这般惊心动魄的比武,即便远远望见,也觉心惊胆战,不由得手指紧握成拳,背脊上凉飕飕的。

“尉迟骏,你还不亮兵刃吗?”王子湛怒斥道,双眼中怒气一闪而现。

尉迟骏忽地一声长啸,身形一侧,用了一个卸字诀,轻巧化解了王子湛辛辣的攻势,衣袖一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支玉箫。他举起玉箫放在唇边呜呜吹了几口,箫声如泣如诉,仿似倾诉衷肠。

云清霜简直啼笑皆非,在此危急时刻,他还有心思吹箫,当真是嫌命太长了吗?

王子湛却并没有掉以轻心。他同尉迟骏交手数次,自然知道他手上并非寻常玉箫,乃是采自即墨山的上等暖玉制成,不仅能断金切玉,箫内的纯阳罡气更可伤人于无形。

尉迟骏默运玄功,配合玉箫中的罡气,立即转守为攻。王子湛不仅要运功抵御玉箫中吹出的纯阳罡气,又要抵挡尉迟骏精妙的招式,登时形势逆转,身不由己地随着他的步法打转。

这是云清霜第一次见识到尉迟骏真正的本领。夏侯熙的剑法传自名门正派,每一招每一式中规中矩,沉稳大气,而尉迟骏的武功与江湖中各门各派全然不同,也不曾听说过有人以玉箫为兵刃的。他的招式精妙绝伦,但不是旁门左道般的诡异,相反,他身似蛟龙,翩若惊鸿,煞是好看。

他的武功比自己高出何止一筹,云清霜思及当日强替他出头,淡淡地牵起了嘴角,真如小丑跳梁贻笑大方。

目光再度投向场中时,局势又发生了变化。

王子湛横剑当胸,虚发一招,将尉迟骏的玉箫引过一边,再挥出一剑,势如破竹。尉迟骏挥臂一挡,剑箫相交,“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王子湛在半空中一个转身,挽起一朵剑花,霍的又是一剑刺去。他封死了自己的退路,完全放弃了守势。这种奋不顾身的飞扑直上和尉迟骏留有余地的打法相比,明显占了上风。尉迟骏忌惮他不要命的疯狂举动,出招闪避愈加小心谨慎。

这样一来,形势又不明朗了。

尉迟骏欺身上前,突然变招,将玉箫当成判官笔点向王子湛脚上环跳穴,后者慌忙跳开。尉迟骏身手何等敏捷,左手同时出掌,喝道:“着!”一掌已是击中王子湛左胸上中府穴,王子湛被掀翻在地。尉迟骏只道他伤得不轻,俯下身欲查看他伤势,谁料王子湛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冷笑道:“尉迟骏你未免太小瞧与我。你道我连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吗?”语毕,一声大吼。云清霜离得远尚未觉着什么,尉迟骏却觉得胸中翻腾,听来有如在耳边炸雷一般,原来王子湛使将的是佛门绝学——狮子吼。

尉迟骏心头一凛,这王子湛的功力比之上次又精进了不少,然而他依然笑意不改,“一年不见,你的本事又突飞猛进了。”

王子湛铁青着脸道:“托你的福。”不待回答,他弃了龙渊剑,欺身近前,五指张开,道:“且让你试试这分筋错骨手的厉害。”

他这一招速度奇快,狠辣无比,尉迟骏不敢怠慢,施展移形换位的绝顶轻功,脚底似抹了油一般,绕过一边,手中玉箫也没有闲着,挟带着风声,左刺天突穴,中刺檀中穴,右刺灵虚穴。王子湛不避不让,身前空出很大一个空当,拼着重伤的危险,掌力骤发,势如排山倒海。

尉迟骏焉能给他打中,避过后大怒道:“王子湛,你当真认为我不敢杀你吗?”

王子湛不言不语,劈空的掌力未收,又蓄势再起,双掌齐飞,招招都是杀手。

尉迟骏忍无可忍,俊颜微愠怒意,反笑道:“来得好!”他疾如闪电,玉箫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听得劈空之声不绝于耳,将绝妙无双的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

王子湛也着实了得,左掌生出一股强烈的吸力,右掌则是刚猛的金刚掌力,若吃他一掌,只怕五脏六腑都会被震裂。

在旁观战的云清霜一颗心怦怦直跳,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眼睛不敢转开稍瞬,生怕错过了这百年难遇的生死决战。

两人又游斗数十招后,王子湛头顶上冒出蒸腾的白气,反观尉迟骏,依旧气定神闲,笑容迷人。王子湛实是败象已露,只不过还在苦苦支撑。

尉迟骏身形一闪,玉箫一点,动作一气呵成,左手大力拍上王子湛的后背,玉箫点住他颈项,长声道:“你还不认输?”

王子湛喷出一口鲜血,厉声道:“尉迟骏你杀了我吧。”说罢,闭目等死。

尉迟骏长笑一声,挥袖一拂,纵身而起,衣襟带风,声音已经到了远处,“我不会杀你,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会恭候你的大驾。”

一转眼的工夫,人早已去远。这份轻功,实已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地步。云清霜一向对自己的轻功造诣颇为自得,这下也不得不自叹弗如。

王子湛手指紧握成拳,泄愤似的一下又一下用力捶地,闹得尘土飞扬,满地狼藉。

云清霜想到青骊马还在土坡下,身形方动,就被王子湛觉察,“谁?”云清霜见再藏不住,只得现出身形。

王子湛惊见他人,还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大惊之下,呵斥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意欲何为?”

云清霜心道:江湖传闻杀手王子湛心狠手辣,杀人亦不眨眼,如果被他知道自己亲眼目睹了这场决战,他一定会杀人灭口。虽说自己命不久矣,却也不甘心就此死在他的手中。但一时半会儿,她又哪里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搪塞过去?

云清霜檀口微张,瞥见王子湛衣衫上的污血,顿时有了计较。她取出怪华佗当日留给她的玉瓶,没瞧他一眼,径自扔在地上,淡然道:“我途经此处,并无恶意。这个给你治伤用。”

王子湛是杀手,一个杀手身上最不会缺少的就是金创药,他满不在乎地兜在手心里,随手揭了瓶盖,闻过后,神情起了点儿变化。他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凤幽草的香味,这种极为罕见的药草,他也难得见到,可这位姑娘也不问明他的身份,随便就给了人。他瞅了云清霜一眼,疑惑渐深。

云清霜见他神色有异,便猜到了他在想什么,遂半是自嘲半是真心道:“这药在你这里,总比留给我这个将死之人要有用的多。”

王子湛微一挑眉,愕然道:“你说什么?”

云清霜眼底悄然掠过一丝落寞,摇了摇头。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王子湛突然漠然询问道。

云清霜不擅撒谎,老实回道:“纵然不知,也能猜到。”

“那你为何要救我?”他紧紧盯着云清霜,那对鹰一般凌厉的眼睛,震慑出骇人光芒。

云清霜温婉一笑,道:“你虽是个杀手,但我依然相信,你并不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

王子湛放声大笑,像是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云清霜不为所动,沉默着,等他笑够了才说道:“你明明有机会伤他,但却没有这样做。”

“何以见得?”尽管没有提起名字,他俩都知道她指的是谁。

云清霜不答反问道:“你觉得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能在你的龙渊剑下走几招?”

王子湛又笑了,但这次笑声清越了许多,“王某龙渊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又怎会在乎他的一条命。”

云清霜含笑,仿似平静无波的湖面轻轻掠过的涟漪,“究竟是何道理,你心中比我更清楚。”

在她面前王子湛有无所遁形的错觉,他狼狈地转过头,暗中揣测她的来历。

云清霜容颜别样澄净清透,盈盈微笑道:“你不忍杀他,他也不愿伤你,既然彼此惺惺相惜,为何不能成为朋友?”

“我没有朋友。”他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是个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随即又傲然道,“他是我的猎物,我一定要杀了他。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直到我倒下的那一天。杀不了他,等于自毁招牌,那就只好拿我的命去抵。”他不知为何会对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吐露心声,或许是因为她平淡如水的笑容吧。

云清霜的笑容略有晦涩,对于他的说法,她无法认同,却也不会反驳。每个人都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她忽然有了主意,缓步走到悬崖边上,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玉瓶,将之抛下了万丈深渊,回眸一笑,“我也没有朋友。”

王子湛并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延续她性命的灵丹,只觉得这女子行事怪异,倒也颇对他的胃口,只不过他素来特立独行,没再放在心上,丢下一句“你还不走”,自顾自坐下调息疗伤。

云清霜低眉含笑,翩然下了山坡。

青骊马尚在,然而未见白马和尉迟骏的踪影。

云清霜跨上马背,辨明方向后,策马前行。

在悬崖上她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既然穿心跗骨针没有解药,那她再服用这些药丸不过是拖延时日苟延残喘罢了,倒不如拼着恢复几分功力,去做一些在她看来有益的事,故而她扔掉了怪华佗赠予她保命的灵药。

翻过延绵起伏的两座高山,一个熟悉的背影进入了她的视野。

只一瞬的惊讶,云清霜微笑恢复如常。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不是吗?她的青骊马同样惹眼招人,尉迟骏不可能不记得。

他转过身,眉目疏朗,风采高雅,唇边噙着几不可察的淡笑,似乎是专程在这儿等她。

尉迟骏手一拦,目光在云清霜脸上逗留少许。她施施然跃下马,眼神略带寒意。

“姑娘曾对在下有恩,但在下一直没有机会向姑娘道谢。”尉迟骏深深一揖,嗓音轻柔温和。

云清霜平一平气息,半侧转身,“公子言重了。当日之事,是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倒叫你看笑话了。”她说话慢条斯理,不轻不重,手指拢过鬓发,嘴角含笑,但眼中一丝笑意都没有。

尉迟骏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依旧笑道:“姑娘武艺高强,轻功卓绝,在下心中钦佩得紧。”

这句话触到云清霜心头痛处,她当下冷了一张脸,本就清冷的眼眸更添了几分漠然。遭遇变故后,从前孤僻偏执的性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敛去笑容,口气亦有些不悦,“公子口口声声向小女子致谢,是不是在提醒小女子也该感激公子的恩德?”她右眉挑高,神色如常般镇定,“多谢公子不杀之恩,小女子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这哪里是在道谢,分明是含沙射影,句句带刺。尉迟骏却不以为意,只喉头溢出一丝极轻的笑,“如此看来,我们扯平了。”

云清霜轻哼一声,并不接话。

笑意从眼底深处流淌开来,尉迟骏缓慢道:“在下想跟姑娘打听件事。”

云清霜收起万千情绪,正了神色,“什么事?”心头不受控制地一跳。

“王子湛的伤势如何了?”他唇角笑意淡去,蹙起眉。

云清霜错愕了一下,没有料到他问的会是这件事。她情不自禁迎上他的目光,那对深思的眼眸,若墨子星辰,幽黑清亮,又如广阔的大海,一眼望去,深不见底。此刻,他双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光芒四射的旭日给他线条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

一时被炫得睁不开眼,云清霜低下头,红了半边面颊。静了半晌,她方道:“你根本无心伤他,他又怎会有事?”那一掌打在云清霜身上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何况武功在她之上的王子湛。

尉迟骏拂了衣角,淡淡而笑。

云清霜心里其实存了很多疑问,但她和尉迟骏仅几面之缘,而且两人的身份又极其微妙,她没有立场去询问,尉迟骏也不可能告诉她。她平静地抬起眸子,目光恬淡静谧,“公子如若无其他事,小女子就先行一步了。”

还未等到尉迟骏开口,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从草丛中窜出来。云清霜定睛一看,甚是眼熟,淡黄色的毛发有些褪去,如今是雪练似的白,无一根杂毛,前肢上包扎伤口的布条犹在,云清霜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她救的那只雪貂。

云清霜惊喜莫名,不觉停住了步伐。那雪貂跃起有半人身高,直往她怀里钻。云清霜乐呵呵地笑出了声,伸手抚摸它柔软的毛发,唇畔流露不经意的温柔。一仰头,撞入一对如墨般黝黑的眸瞳,云清霜的手顿了一顿,他澄澈的眼眸里荡起了一波涟漪,笑容愈加灿烂,令人如坐春风。

云清霜脸微烫,轻轻一皱眉,垂下眼睑抱起雪貂。

蓦地,一声压抑的低呼骤然在耳畔响起,“姑娘小心!”云清霜尚未反应过来,一条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面扑过来,她身法再快也避之不及。说时迟那时快,尉迟骏手一扬,将腰间玉佩当暗器射出,正巧打在那黑影的腿上。那黑影吃痛得嗷嗷乱叫,退开了数步。

这一切发生得极其突然,云清霜甚至来不及害怕。待她发现黑影是何物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是一只壮硕的成年黑狼,眼里放出蓝幽幽的冷光,让人毛骨悚然。此刻,它贪婪的目光落在雪貂身上,若不是刚才吃了大亏,早就再度扑上前去。它支棱着耳朵,拖拉着像扫把似的大尾巴,张开血盆大口,呜呜叫了几声,因忌惮尉迟骏暗器的厉害,动也不动。

云清霜低低喘息,暗呼侥幸。若不是尉迟骏及时出手,刚才那一下势必咬断她的脖颈。此时她才感到后怕,额头、手心皆汗涔涔的。

尉迟骏缓步移到她身旁,低声道:“上马。”她一边和云清霜说话,双眼没有离开过那条大尾巴狼。

这情景、这对话都似曾相识,云清霜不觉失笑。但在这危急关头,又实在是不好笑。

尉迟骏瞪了她一眼,护在她身前,“你先走,这里交给我。”玉箫早就执在手中,蓄势待发。

云清霜应该听从他的话,立时策马,但不知为何,她却没有照做。她手探入囊中抓了一把梅花针,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尉迟骏看在眼中,不禁苦笑。这位姑娘的性子倔强至斯,生死关头,还要争个高下。

黑狼四肢舒展,趴在了地上,像是铆足了劲要耗下去。云清霜自然不会如它意,一把梅花针尽数撒了出去,可她忘记自己失了内力,那些梅花针没近它身就纷纷坠落,难得有几根用足了力道,却失了准头。

这一下把那大尾巴狼惹恼了,它狂吼一声,震得地动山摇,磷火似的目光一闪,身躯弹跳起来,发疯似的直扑云清霜。

它快,尉迟骏更快,玉箫挥舞,紧接着又是一掌拍出。

黑狼不慌不忙,后肢一扫,格开了玉箫,身体翻腾,前肢扫向尉迟骏,来势汹汹,一招一式俨然一位武林高手,有板有眼。

云清霜惊异万分,同黑狼搏斗中的尉迟骏亦然。他的劲力全凝聚在玉箫上,但没有一下可以点中黑狼的身体。

那大尾巴狼异常灵活,身形一转一顿一侧,使的还是盘龙绕步的身法,令尉迟骏更为诧异。

尉迟骏防得滴水不漏,大黑狼没有办法伤到他,同样,黑狼狡猾多端身手了得,尉迟骏也给不了它致命一击。

一人一狼呈现僵持局面。

云清霜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天色渐黑,入夜前如不能脱困,形势会变得愈加凶险。她刚想不顾一切上前助尉迟骏一臂之力,一阵凄厉的箫声传来,忽远忽近,忽轻忽重,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人。

那条黑狼的大尾巴在地上一扫,身体直立起来,像是回应似的嚎叫。

云清霜暗道不好,它莫非是在召唤同伴?一只已经难以对付,如果成群结队而来,他们焉有命在。唯一的办法只有痛下杀手,尽快解决掉它,倚仗马快迅速逃离。

云清霜再无犹豫。她走得匆忙,纯钧宝剑遗忘在了邀月小筑,便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横在胸前。

尉迟骏来不及阻止,云清霜已使出了落云剑法的最后一式也是最精妙的一式,万剑归宗,尽管她用的不是宝剑,但威力丝毫未减,万道光芒如万把利剑倏然压下。她满以为这次定能一击即中,谁料那黑狼身躯往后一弯,从云清霜腋下钻过,一下绕到了她的身后,在意想不到的方位伸出利爪往她腕上一拂,将她掀翻在爪下。尉迟骏欲待解救已是不及,云清霜只得闭目受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凄厉的箫声一变,转为低沉婉约的旋律,压在云清霜胸前的狼爪收了回去,她顿时觉得呼吸一畅。

再一看,那条大尾巴狼规规矩矩地退到离他们大约三丈外,耷拉着耳朵,温驯如绵羊。

箫声愈来愈近,一会儿悠长高亢,一会儿又是轻柔平缓,如一阵轻柔的晚风拂过竹林,使人如痴如醉。

尉迟骏伸过一只手,笑得甚是温和,柔声道:“你没事吧?”

云清霜听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还坐在地上。她脉脉含笑,谢绝了尉迟骏的好意,自个儿站起,拍去衣衫上的尘土。

那同轻云漂浮般无定的箫声转眼已到耳畔,来人全身俱罩在黑色中,一顶宽大的斗笠从头上兜下,遮住了脸,别说老少,就连男女都分不清。

这人一出现,那条黑狼立即靠过去,乖巧地依偎在他脚边,亲昵地舔舐他的脚尖,根本没有适才打斗时的凶狠。

一身黑衣的怪人抚摸它的脑袋,它摇头摆尾,就像养熟的猫儿一样驯良。云清霜目瞪口呆,片刻,才缓过神,同尉迟骏交换了下眼色。两人都吃不准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怪人的视线掠过云清霜,最后落在尉迟骏身上,颇有深意地笑了。

“前辈……”尉迟骏后面的话还未出口,怪人忽地向他拦腰就是一掌。

这一招出其不意,尉迟骏压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袭击,没做多想,身体悬空,斜跃开数丈。怪人扑了个空,哈哈笑道:“妙极,再来,再来。这次让你先出招。”

“请前辈指教。”尉迟骏不再客气,暖玉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挥了个圆圈,罩住怪人的身形。岂料,怪人倏地没了人影,白光一闪,笑呵呵地从尉迟骏腋下现出身形,指尖轻弹,尉迟骏胳膊一酸,玉箫已是到了怪人的手中。他用的是空手入白刃的手法,初看并不深奥,但他拿捏得毫厘不差,前后不过一招,尉迟骏就已落败。不但尉迟骏不能相信,云清霜也觉不可思议。她是亲眼见识过尉迟骏的本领的,单论功力还在沈煜轩之上,他如此惨败,这怪人的武功岂非比师父更胜一筹。

“咦?”那怪人把玩着玉箫,微微出神。

云清霜悄悄地走到尉迟骏的身旁,问道:“你还好吧?”

尉迟骏摇摇头道:“我没事。”脸色却极为难看。他为人自负,在这怪人手下却连一招都过不了,难免灰心丧气。

怪人把玉箫收进怀里,嘻嘻笑道:“小子,身手不错,是个可造之材。跟我走。”他手腕一翻,长袖挥舞,身体前倾,以极其古怪的身法跃到尉迟骏跟前将他一把揪住,又瞅了一眼云清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这小女娃子也一起吧。”又将云清霜夹在另一只胳膊下。他左右开弓,叫声:“走!”凌空飞起,身法之快,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