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霜拼尽全力,带着哭腔喊了出来:“不要!”
尉迟骏背脊挺直,整了整衣衫,双膝徐徐着地。
云清霜生生把那惊呼咽落喉中。她不忍再看,闭了眼,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
大当家大笑不止,眼泪都笑了出来。
喽啰们摇旗高声呐喊:“大王虎威,大王虎威。”
云清霜喉间发出一声悲怆而凄楚的哀嚎,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锥心刺骨般的心疼让她迷失,眼角挂着怎样都止不住的眼泪。她一个狠心,把唇咬破,恢复了几分清明,冒着喉咙被割破的危险,一把夺过三当家手中的剑,刷刷两剑使出,用的全是无名剑法中的精髓。
三当家下意识地把脖子往后缩了缩。云清霜对着他当胸就是一剑,刺穿了他的前胸。他临死前还睁着双眼,表情是万般的不可置信。
云清霜拔出剑,其余人等不约而同往后退去,连那大当家都胆怯了。人人都看到云清霜只一招便杀了三当家,只道她有什么邪术。
她大喝道:“哪里逃!”手舞剑花,朵朵绚丽耀人,每一招都取人性命。她对那大当家更是毫不容情,一剑刺穿了他的琵琶骨。他登时瘫软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云清霜杀红了眼,势不可挡。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气力,要将心头的怒火和怨气尽数发泄出来。
尉迟骏惊了片刻,再回神已是尸横遍野。他蓦地出手拽住云清霜,唤道:“清霜,你冷静点儿。”
云清霜头也不回,“让我杀了他们。”
“杀了那么多人,你以后会后悔的。”
“不会!”云清霜斩钉截铁道,“你是天阒国大将尉迟炯的孙子,也是未来的大将军,我不能让他们把这件事传出去,不能留着他们诋毁你的名誉。绝对不可以!”云清霜说得急了,有些喘不过气,但难掩森冷的怒气。她深深地望住尉迟骏,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眼中交杂的恨意和不舍,泄露了她心底深处某些隐藏得很好的情绪。
“清霜。”尉迟骏搂了搂她不可一握的细腰,目光沉静到底,“我帮你。”
云清霜点点头,身姿若翩翩彩蝶一跃而起,掠过众人的头顶,把大门堵上。她双目赤红,拼尽全力,青钢剑如带着魔力一般,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无人生还。
杀了最后一个企图在背后偷袭的山贼后,她终于脚下一软,苦苦支撑的一口真气散去,倒在了尉迟骏的怀里。她的笑容柔和而恬静,“尉迟公子,带我回云苍山。”
尉迟骏满目怆然,郑重地点下了头。
许是回家的信念竭力支撑着她,到第四日晌午,云清霜奇迹般地醒转过来。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辆缓速行驶的马车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稻草,手被一人牢牢握着。
“你醒了?”尉迟骏声音柔缓,似流水潺潺,煞是动听。
“嗯。”云清霜应了声。眼前晃动的人影,唤起了昨夜的记忆,她抓着尉迟骏的手轻颤了一下。她到底是个年轻女子,虽有一身好武艺,却从未伤过人。如今不计后果,铲平整个山寨,哪怕那些人是咎由自取,她也沾染上了永远都洗不清的罪孽。
尉迟骏知晓她在想什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云清霜轻叹道:“只怕我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我自然会陪你一起去。”尉迟骏的笑沉甸甸的,手心是温热的,传递的温暖直沁入心间。
云清霜怔了怔,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尉迟骏却只说罢这一句,再不提起。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住她,笑容温和。
“这是到了哪里?”云清霜脸微红,忙转了话题。
尉迟骏展了展眉,“已是北辰国境内。”
云清霜神情欢欣雀跃,忙揭开帘子,闭起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俏皮道:“家乡的气息总是比别处更清新。”
尉迟骏有些好笑地抚了抚她的肩,但笑不语。
云清霜转过身,隐去笑意。她的笑容背后是无限的惆怅,只是不愿意让尉迟骏瞧见。
尉迟骏眼中的哀伤似深入骨髓,他低下头,再仰首时,已恢复到平静如水。
人前强自欢笑,谁都不愿让对方看出自己心底的绝望和悲恸。
云清霜忽然放下幔帘,手按在胸口,低低喘着气。
“身子又不爽快了吗?”尉迟骏紧张地问道。
“我没事儿。”云清霜否认道,伏在角落里,身体缩成一团。
“别逞强。不舒服就让马车停下歇息会儿。”尉迟骏伸手在云清霜额上探了探,语意柔和。
云清霜摇摇头,又悄然拉开幔帘一角,不住往外瞥去,难掩眸中的忧伤。
尉迟骏拿眼一扫,瞥见一男一女打马车旁经过,手中牵着的是云清霜的青骊马。
男子冷面性灵,风格出尘,却眉峰紧蹙,面带焦虑,女子面赛芙蓉,明媚妖娆,看上去颇有几分眼熟。再仔细一瞧,她一身翠绿衣衫,正是几日前在木兰山下的小镇向他打听云清霜下落的女子。
他装作不经意地道:“看样子,他们是在找你。”
云清霜低眉敛目,踌躇道:“他们是我的师兄和师妹。”
尉迟骏剑眉一挑,奇道:“你不愿和他们见面吗?”
云清霜垂眸,淡淡吐出几字,“不必了。”何苦让师兄见到自己现在这般模样,不如给他多留下些美好的回忆。
尉迟骏见她神情似不愿谈及,便缄口不再多说。
云清霜又道:“让车夫加紧赶路吧,我撑得住。”
“好,你若是感到不舒服,立即告诉我。”尉迟骏轻声细语道。
马夫一扬鞭子,车轮骨碌碌转起来,加速行驶一段路程后,车后的人影逐渐看不清了。
“师兄,你在看什么?”柳絮调皮地用手在沈煜轩眼前晃了晃,笑眯眯地问。
沈煜轩收回目光,淡声道:“没什么。”渐渐远去的马车,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穷尽一生,他可能都找不回云清霜了。
“师姐到底去了哪里呢?”柳絮搓搓手,嘟着嘴喃喃道。
沈煜轩揉揉她的脑袋,安慰她道:“絮儿,清霜不会有事的。”他只道柳絮师姐妹情深,为云清霜忧心,哪知柳絮其实心肠坚硬如铁,又把对云清霜娘亲的恨意转嫁到云清霜身上,根本不会在乎她的死活。
柳絮扑到沈煜轩胸前,假意落下两滴眼泪。
柳絮自那一日被夏侯熙抛下后,再没有见过他。她也曾凭着之前的记忆寻到司徒别庄,却毕竟胆小怕事,加上她没有必要为了云清霜的事犯险,并没有只身闯入。一连数日,她在别庄门前徘徊,始终没有打探到夏侯熙的消息,就连云清霜也好像人间蒸发一样,音讯全无。
再后来她遇见了沈煜轩。因爱女和爱徒迟迟未归,柳慕枫不得已,又派出沈煜轩来宣城寻找她们。柳絮隐瞒了云清霜身中剧毒无药可解的事实,只说她受伤被夏侯熙带走,自己在路上同他们失散。
沈煜轩或多或少能在柳絮的口气中听出云清霜与夏侯熙非同一般的关系,心头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他深知夏侯熙的为人,或许云清霜和他在一起,他才能真正放心,但酸涩难言的滋味,仍紧紧攥住他的心。
他记挂云清霜的伤势,不断盘问柳絮有关她到宣城以后所发生的事。柳絮被问得不耐烦,索性将沈煜轩带到司徒别庄,扁扁嘴道:“沈师兄,我和夏侯熙就是在这里失散的。但师姐是如何受的伤,我就不晓得了。”
沈煜轩思忖片刻,趁天黑拉着柳絮潜入别庄。
别庄内安静如昔。沈煜轩轻功盖世,柳絮比他稍逊一筹,但仍属一流。他们在院中搜寻一圈,无人察觉。在进入司徒寒的卧房时,被刚巧从里面走出的楚天官撞见,双方动上了手。沈煜轩功力在楚天官之上,但一时半会儿无法取胜,这里又是别人的地盘,柳絮不愿沈煜轩吃亏,边跃上屋顶,边催促他火速离开。
行踪败露,已失了最佳时机,沈煜轩想了一想,攻出数招将楚天官逼退,也飞身而去。
此后沈煜轩又数度潜进庄院,但一来院中加强了戒备,二来从家丁丫鬟口中听不到任何有关云清霜的只言片语,只得作罢。
但无意间寻回了云清霜的坐骑小青,让沈煜轩陡生不祥的预感。
沈、柳二人又在将军府守候数日,也没有见到夏侯熙——那时夏侯熙正从皇宫赶赴两国边界,企图阻止尉迟骏带走云清霜。
多日寻访接连无果,柳絮气闷,随口说道:“师姐该不会一个人跑回云苍山了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沈煜轩也觉得依云清霜的性子大有可能。他们即刻踏上回北辰国的路,可这时,云清霜正被囚禁于笔架山下,因而再次错过。
马车行进到云苍山下,晚霞升起,衬得天边一片迷人的焰红。
忽听一声马嘶,车身有些失控,突然往旁边倾去,亏得车夫技艺精湛,急急拽住马头,并稳住车身。
云清霜在车内被摇晃得头晕目眩,险些摔出车门。尉迟骏适时拉了一把,她一头撞进他怀中,脸上浮起红晕。
“没事吧?”尉迟骏目光朗朗,清澈见底,随手拨开她额前碎发,好似再自然不过。
倒是云清霜面上窘迫,往后躲去,却忘记了身后便是车门。眼看她整个身体要直直跌出去,尉迟骏眼明手快,紧紧抱了她入怀,幽幽叹了口气。
云清霜攥着衣角,双颊嫣红如血。
“公子。”车夫唤道。
尉迟骏睨了云清霜一眼,道:“出了什么事?”
“有人拦住了马车,马受惊才会惊扰了公子和夫人。”
“夫人?”尉迟骏唇齿间细细回味着这一称呼,温煦笑意如冰雪消融。他放开云清霜,宁和道:“我下去瞧瞧。”
见到来人,尉迟骏虽神情未变,心中多少却有些惊诧。隔着布帘,云清霜也是浑身一震。
尉迟骏把脸色一沉,“王子湛,一年之期未到,你来早了。”
有王子湛的地方,周围就弥漫着腾腾杀气。他冷冷道:“因为又有人要买你项上人头。”
“这次出价是多少?”尉迟骏呵呵一笑。
“万两黄金。”
尉迟骏啧啧感叹,“不过数月,在下的身价又翻了一倍,真乃荣幸之至。”
这二人好似在攀谈家常,一派平静的氛围,云清霜听在耳中,为尉迟骏捏了把汗。笔架山之战,尉迟骏也受了内伤,尽管他从未在云清霜面前表露,但她知道尉迟骏伤得着实不轻。王子湛的武功自有独到之处,这回的较量,尉迟骏实在没有必胜的把握。
王子湛半合了眼,极难得的笑了笑,右手却拔出了龙渊剑。
尉迟骏一动不动,神色自然。
“怎么,如今的我还是不值得你亮兵刃吗?”王子湛动怒,眼神一片冷寂,“尉迟骏你未免欺人太甚。”
“不,我不想和你动手。”尉迟骏的声音清淡如水,没有丝毫的起伏。
王子湛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尉迟骏,你也会害怕吗?”
“王子湛,我确实没有把握胜你。”尉迟骏往马车方向望了一眼,带着无限的眷恋,“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所以,我现在还不能死。”
“你有什么未了心愿大可说出来,倘若我能侥幸胜你一招半式,自当拼尽全力替你完成。”王子湛的话说来不带任何的感情,可在云清霜听来,却觉得他分明不似江湖传言那般冷血无情。
尉迟骏神色染上一抹轻愁,“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做,旁人无可替代。”
“到底是什么事?”王子湛稍有不耐,“你何时学得姑娘似的遮遮掩掩,毫无江湖人的气概?”
尉迟骏淡淡道:“你不会懂的。或许终其一生你都不会明白。”
王子湛过的是刀光剑影的日子,从小被灌输的思想便是为了完成任务不计任何代价,哪里懂得什么叫做儿女情长,什么又是生死相许?他撇了撇嘴,不屑道:“尉迟骏,这不会是你因为贪生怕死而编造的借口吧。”
尉迟骏笑容里夹杂着疏淡和冷然,“王子湛,我若是那样的人,就不会三番五次地放你生路。”
“你……”王子湛眼中的盛怒一闪而逝。尉迟骏的话虽然有些刻薄,却是实话。“那你想怎样?”
尉迟骏道:“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在这儿恭候大驾。”
“好,一言为定。”
三击掌盟誓后,王子湛收起剑,头也不回地离开。
尉迟骏回到马车上。云清霜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你有什么重要事情非亲自处理不可?”
“送你回云苍山。”尉迟骏若无其事道。
他们如今已在云苍山脚下,云清霜完全可以自己回去,而且,送她也不必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但尉迟骏眼中蕴染的雾气和深沉,让她将疑问生生咽回肚中。
邀月山庄为群山包裹,马车到此不得不停下。尉迟骏送走车夫后,温然问道:“能走吗?”
笑意自云清霜唇角闪过,“当然可以。”她的精神恢复了不少,虽然还跑不快,但走路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尉迟骏眸色在瞬间黯了下去,唯恐这是回光返照。他心情压抑,半天说不出话。
云清霜稍一琢磨,便知其意,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在乎生死。她能够活着回到云苍山,已属奇迹。
山庄内只留下几个小童看守门户,见云清霜回来,惊讶道:“二师姐,大师兄和三师姐前几日回来过,又走了。你有没有遇上他们?”
云清霜不便多加解释,语气含糊道:“嗯。”
其中一名小童瞧着尉迟骏好奇,多看了他几眼,想问又不敢问。云清霜好笑道:“我受了伤,这位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小童朝着尉迟骏深深一揖,一本正经道:“多谢公子救了二师姐。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小瑾也好刻个长生牌位每日供着……”
她话还没说完,云清霜扑哧笑出声来。她点了下小瑾的俏鼻,“怎么多日不见,变得老气横秋的。”
小瑾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乖巧道:“二师姐,我给你们准备晚饭去。”
几道清粥小菜,云清霜吃得有滋有味,相反尉迟骏心事重重,味同嚼蜡。
用完饭后,云清霜见尉迟骏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好赶他走。毕竟他不远千里将她送回,现在日头已落山,总不能叫他露宿野外。
邀月山庄倒有的是多余的客房,勤劳的小瑾替云清霜整理卧房的时候,顺便也收拾出一间客房。
云清霜调侃道:“鬼灵精的丫头。”
小瑾眨巴着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欢喜道:“总觉得二师姐这一趟回来,和从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云清霜奇怪的挑了挑眉,问道。
“嗯……”小瑾摸着下巴边想边说,“从前的二师姐不爱说笑,终日板着脸,就像是山下当铺的钱掌柜,他也是整日拉长着脸,就好像别人欠他多还他少似的。”
云清霜面上一红,嗔怪地睨了小瑾一眼。
尉迟骏粲然一笑,一双眸子灿若寒星点点,漂亮到令女子也心生嫉妒。
小瑾捂着嘴乐道:“好似小瑾这个例子举得不太妥帖。”
尉迟骏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催促小瑾继续往下说。
“现在的二师姐会开玩笑了,虽然受了伤,气色看起来稍差,但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木头美人。小瑾喜欢这样的二师姐。不知二师姐这次下山,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也给小瑾讲讲嘛。”小瑾油腔滑调地说道,并且有意无意地瞥向尉迟骏。
尉迟骏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探究。云清霜以轻咳掩饰尴尬,严肃道:“师父和师兄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偷懒?落云剑法的精髓你可领会了?”
小瑾苦着脸哀叹道:“二师姐的威仪又拿出来了。”
云清霜忍俊不禁,“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有没有长进,还不快去准备。”
小瑾笑嘻嘻地退走,没多久换了身青色劲装出来,拔出剑道:“请师姐指教。”
尉迟骏不动声色地抢在云清霜之前站起,“你师姐旧伤未愈,让她好生歇着,我来陪你耍几招吧。”
“那就请公子赐招。”小瑾毫不客气,小小年纪架势端得十足,颇有名家风范。
尉迟骏的师父李笑及云清霜的师父柳慕枫在武林中齐名,追风十八式同落云剑法又都为武林绝学,这场比试应该是精彩绝伦的,可惜小瑾功夫学得不到家,临阵经验又不足,几招便败下阵来,若是将对手换成云清霜,结果自不可同日而语。
小瑾不服气,便撺掇云清霜亲自上阵,“师姐,小瑾给师门丢脸了,只能靠你去挽回面子了。”
尉迟骏哪里肯让云清霜出手,眉头微蹙,“骏不是云姑娘的对手,甘愿认输。”
云清霜声音沉沉,神情亦有些倦怠,“小瑾你若再不勤练武功,师父回来非狠狠教训你不可。”
小瑾抓耳挠腮,眨了眨眼,溜走了。
云清霜无奈道:“让你见笑了。”
尉迟骏摇了摇头。
云清霜极淡地笑了笑,仿佛有难言的苦涩,“天色渐晚,公子休息去吧。”她自个儿却没有回房,而是出了门往后山缓慢行去。
尉迟骏跟上前,眉间隐有忧色。
云清霜也不瞒他,“我想去见我的娘亲。”
“夜晚山路难行,为何不明日再去?”尉迟骏本不想多问,还是没能忍住。
云清霜犹豫了会儿,轻轻道:“我时日无多,不能再拖延了。”
尉迟骏涩涩地笑了笑,极轻地叹息,若不是周围静到只有泉水叮咚,云清霜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陪你去。”他不由分说地捉住云清霜的手。既然阻止不了她,唯有迎合她的心意。
云清霜不做无谓的挣扎,她知道自己若是拒绝,尉迟骏一定会握得更紧。
娘亲的居所离邀月山庄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云清霜指着朦胧的一栋屋子道:“就在那里。”
尉迟骏心中充满疑惑。云清霜的母亲为何不同女儿生活在一起,而要独居在此呢?不过这是云清霜的家务事,他不好过问。
走近才发现那是一座石屋。奇怪的是,屋子没有门亦没有窗户,仅在中间余下一道口子,连五岁孩童都无法顺利通过。尉迟骏更为惊异,云清霜的母亲就住在这种地方?这种将自己完全封闭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她是怎么挨过来的?
云清霜有节奏的敲了敲“门”,屋内传来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是谁?”
“娘,我来看你了。”云清霜压抑着内心的悲伤,尽力让呼吸平稳。
“霜儿,你回来了。”声音中夹杂着的无限喜悦,让云清霜泪流满面。
屋里似乎有器皿被打翻,声音再度响起,这次带了些焦灼,“霜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在路上被人欺负了?”
云清霜怎肯让娘亲再为自己挂心?她抹干眼泪,平了气息道:“女儿是太想念娘亲了。”
“真是傻孩子。”云清霜可以想象出娘亲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尉迟骏附耳道:“为何不问你娘亲有关司徒师叔的事。”
云清霜还没来得及回答,石屋中的声音陡然尖厉,“谁?还有谁在外面?霜儿你还带了什么人来?”
云清霜的母亲这些年来目不能视物,听觉越发灵敏,尽管尉迟骏压低了声音,仍是被她听出有陌生人在场。
云清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嘘一口气,“娘,女儿途中遇险,他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里面静默片刻,声音又传了出来,“你回去吧。”
“是。”云清霜双膝屈地,恭恭敬敬地磕过三个响头,才拖着尉迟骏离开。
沉默良久,云清霜略抬了抬眼皮,道:“你一定很奇怪我娘她为何会住在石屋里吧?”
尉迟骏温言道:“清霜,你实在不必和我解释。”
“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云清霜倦容难掩,强打起精神道,“娘变成这个样子,全拜薛雨婵所赐。”那段从骆英奇处听来的往事自云清霜口中断断续续地道出,由于感同身受,云清霜说得极其缓慢,说到痛处,眼圈微红,含了几分恨意。
“当日,我真该杀了她的。”尉迟骏咬牙道。
云清霜眼神略有迷离,“尉迟公子,我求你件事。”
“你说。”
“如有可能,请你帮我找寻早衰之毒的解药。”云清霜神色万般郑重,目光殷切凝视,等待着尉迟骏的回答。
尉迟骏不假思索道:“好。”
“多谢。”云清霜紧紧抿住了红唇。
尉迟骏抚住云清霜双肩,心境难以平复。
云清霜唇角一动,微微一笑道:“随我来。”
路过邀月山庄的门而不入,云清霜带尉迟骏绕到了它的背面。
“这又是哪里?”感觉这里别有洞天,到处隐藏秘密。
云清霜神秘莫测道:“师父将这儿列为禁地,从不让任何人踏入。趁着他不在,我们去偷偷瞧上一眼。”此时的她尽现小女儿家神态,满面红光,一副背着长辈去干坏事的兴奋劲儿。
从前的她活得太过压抑,她的性子又过于沉静,因而整个人死气沉沉的。而今,她只想肆无忌惮地活一回。放在从前,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
无论她的冷漠还是孤僻,娇憨还是倔强,在尉迟骏眼中,都是旁人无法替代的,因为正是她的这些个性,才构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云清霜。尉迟骏牵起她的手,两人调皮地互望一眼,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尉迟骏忽然微笑着问道:“那儿有人看守吗?”
“不晓得,我从未来过。”云清霜抚额道。
“那我们为何要小心谨慎、一步三回头呢?”尉迟骏爱恋的目光吻上云清霜鬓边碎发,眼底有深不见底的情意。
云清霜支吾了半天,最后笑道:“就当是未雨绸缪吧。”感觉有些胡搅蛮缠的意味,她羞涩得垂下了头。
尉迟骏纳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青丝,努力挥去那一抹不合时宜出现的感伤。
走过一小片草地,并没有见到任何奇特或者值得深究的东西,尉迟骏刚要开口询问,云清霜扯住他的衣角,停下了脚步。
“你发现了什么?”
云清霜没有回答。她退后几步,拨开杂草,露出一小块石碑。大约是许久没有人打理,杂草已经疯长成有半人身高,但石碑处的杂草明显比其他地方要矮上那么一截,所以被云清霜察觉。
尉迟骏和云清霜合力拔掉覆盖在碑身上的杂草,云清霜又取出一块绢子细心抹去上头的污泥,石碑上的字迹显现,只一眼,让云清霜惊得几乎跳起。
那是一块墓碑,上面端正刻着一行字:爱女清霜之墓。立碑者则是云清霜的母亲。
云清霜面无人色,思绪如浮云翻飞,良久才哆嗦着嘴唇沙哑道:“我究竟是人是鬼?”她的情绪有些无法克制,掌心中满是滑腻的汗水。
尉迟骏顿了顿足,用力抱紧她。事出突然,他也是倍感震惊,无法出言安慰。
云清霜虚弱地闭着眼,尉迟骏掌心蜿蜒的纹路给她带来暖意,她逐渐平静下来。
碑身有点破败,字体也稍嫌模糊,着实有些年月了。
云清霜反复细看,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我的手是温热的。”
尉迟骏思路较她清晰,他思考片刻后道:“清霜,你还好好地活着,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坟墓里躺着不是你,或者说,你并不是真正的云清霜。”
云清霜失声叫道:“那我是谁?”
尉迟骏耸了耸肩,“这仅仅是我的猜测,毫无依据。”
能给出确切答案的唯有云清霜的娘亲和师父,但他们从不允许旁人闯入禁地,显然是故意隐瞒住这件事,又怎肯轻易说出真相。
如果说她不是真正的云清霜,那她来自何处?为何娘亲会给她取一模一样的名字?她的相貌和母亲有七八分的相似,这又作何解释?骆英奇、司徒寒以及轩辕灏一见到她,便知道她是清霜,皆因她的容貌传承自娘亲。
如果说自己是清霜,那墓中埋的是谁?为何她也叫清霜,而且又是被葬在邀月山庄附近?她和师父、娘亲、自己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云清霜想得脑袋隐隐作痛,原本只是好奇心作祟,没想到会让自己深陷局中。若不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她真想掘开坟墓一窥究竟。
尉迟骏见她娥眉深锁,失魂落魄,伸手轻抚她的脸颊,眼中饱含怜爱道:“多想无益。”
云清霜笑意中带了一分无奈,两分失落。确实多想无益,因为,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和那碑上的女子一样,永远躺在冰冷的棺材中了。她微微凝神道:“尉迟公子,你明天一早就回吧。”
“我想再多陪你几天。”
“也好。”云清霜轻点头,“尉迟公子,我再求你件事。等我……走后,你将我也葬在这儿,我和她,也好有个伴儿。”
尉迟骏鼻翼张阖,心底转凉。他眼神微晃,神色悲戚,伸手与她十指相扣,声音低沉而坚定,“你不会死的。”
云清霜淡淡一笑,“我不该说这话的。”
尉迟骏捂住她的唇,用尽全身的气力搂紧她,仿佛这样便能驱走那无望的寒意。
第二日,云清霜发起了高烧。连日的奔波劳累担惊受怕,加上毒素在体内淤积过久,她终于支撑不住了。
小瑾急坏了。平日里他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由柳慕枫配制药丸服用即可,如今师父不在,师姐病重,她一筹莫展。她在云清霜床头心神不宁唉声叹气,来回走动。
云清霜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小瑾,你晃来晃去,我的头都晕了。”
“二师姐,我还是去请个郎中来瞧瞧吧。”小瑾一早便提过这个建议,被云清霜否定。一来,她是什么病没人比她更清楚;二来,她不愿让小瑾知道她中了剧毒,平白惹她担心。
“不必那么麻烦。”云清霜还是没有答应,“一点儿小病,休息几天就会痊愈。”
“师姐……”小瑾还待说什么,被云清霜制止,“我不碍事,你练功去吧。”
小瑾一眼瞥到门外颀长挺拔、踌躇不前的身影,想一想,退出卧房。
“小瑾姑娘,清霜她……”尉迟骏急迫地问道,嗓音低哑,略有深意。
“公子,你关心师姐,何不亲自进去看看?”小瑾年纪小,人却不傻,尉迟骏对云清霜的情意她看得一清二楚,也着实为二师姐感到高兴。从前二师姐同大师兄的事她略有耳闻,但三师姐的出现,让二师姐脸上很少再有笑颜,如今尉迟公子能给二师姐带来幸福和快乐,她衷心希望他们可以走到一起。
“这……”尉迟骏犹豫了。毕竟是云清霜的闺房,他擅自出入总是不妥。他们在山洞和客栈虽也曾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那时没有其他办法。
小瑾才不管这许多,轻轻推了尉迟骏一把,“我想二师姐现在非常需要你的陪伴。”
尉迟骏点一点头,省悟道:“你说得没错。”
小瑾欣慰一笑。她的二师姐,值得他真心相待。
“让我静一静吧,小瑾。”云清霜听到了故意压低的脚步声,只道是小瑾不放心她,去而复返。
尉迟骏含了一抹笑意,“清霜,是我。”
云清霜指头微颤,手上的绢子飘然落下。
一双温暖宽厚的大手按住她的双肩,“别起来。”尉迟骏取下云清霜额上的绢帕,重新打湿了给她覆上。
“多谢。”云清霜面上泛红,鼻尖起了疹子,烧得不轻。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下唇,“小瑾呢?让她做就好。”
“小瑾被你赶去练功了。”尉迟骏淡淡道。一双原本总是洋溢着明澈光辉的眸子,此时稍显黯淡无光。
一时无话。
“喝水吗?”不待她回答,尉迟骏已倒了杯水过来,小心扶起云清霜,在她身后垫上软枕,将茶盅送到她唇边。
云清霜舔舔干涩的唇,眸光深处掠过一抹神伤。她就着尉迟骏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轻啜,直到将整杯水喝尽。清甜的甘泉滋润了她枯涩的心田。
尉迟骏安置她躺下,动作细致温柔。
云清霜微抬起眼,同他的目光一触,刹那失神。他的眼波如一汪深潭,深邃不见底。云清霜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的如许情深已经烙在她的心间,她无法抗拒可又不得不抗拒。他以万般柔情编织的情网,她在其中已是愈陷愈深。
云清霜的身体并没有如期待中那样好起来,相反,她开始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每天她清醒的时候不到一个时辰,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又无声无息地失去知觉。
小瑾似乎也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几次询问尉迟骏,得到的都是他长长的叹息,和一句近乎执著的承诺:“你放心,我定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二师姐。”不精于医术的尉迟骏要如何医治师姐,小瑾并不清楚,但对他,小瑾有种莫名的信任。尉迟骏深爱二师姐,是绝不会伤害她的。
是夜,尉迟骏将照料了云清霜一整天的小瑾赶回房休息,自己在云清霜床头坐下,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她的手略显冰凉,面容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尉迟骏心如刀割。
他从怀中摸出两件东西依次放在桌上,一样是薛雨婵赠予的解毒秘籍,另一样则是一本没有名字的手抄小册子。
这两本书他看过许多遍,早已烂熟于心。秘籍中对解云清霜体内穿心跗骨针之毒有详细的记载,但独缺狼牙草这一味药。他曾飞鸽传书给师父,希望他能够寻找到狼牙草并送至云苍山,可如今休说没有半点儿回音,即便能找到,云清霜的身体也再拖不起。
另一本小册子,是他从怪华佗上官哲处求来。上官哲年轻的时候,曾经欠下过尉迟骏的师父李笑一个天大的人情,他交给李笑一块玉佩,许下誓言:无论是谁,只要执此玉佩寻到回天谷,他定然有求必应。后来,李笑将玉佩送给了爱徒,尉迟骏又拿它换来了这本弥足珍贵的小册子。银针刺穴推宫换血的方法,就被记录在案。
上官哲在给云清霜换血之时,发现她体内剧毒无药可解,及时收了手,否则毒素转到尉迟骏身上,那尉迟骏就会代替她承受毒发的痛苦,并最终死去。
尉迟骏避开云清霜同上官哲密谈,为的就是学到推宫换血的方法。这是最后一条路,但现在看来,也是唯一的一条路。
尉迟骏轻扯出一缕笑意,手再度抚上云清霜姣好的面容。他不能也不愿意看着云清霜如花的娇颜在他面前枯萎。他不能忍受失去云清霜的折磨,宁可替她承受一切的苦楚,包括死亡的威胁。
尉迟骏在脑中过滤了一遍施针的步骤,扶起云清霜与之面对面而坐,以左掌相抵,并用早就准备好的银针扎进几处要穴,他的手法不甚熟练,所幸认穴极准,没多久,他感觉身体起了些轻微的变化,体内似乎有两股真气在冲撞,极为难受。云清霜嘴里溢出几丝呻吟,双目紧闭,眉头蹙起,好似也在备受煎熬。尉迟骏强忍着莫大痛苦,一手紧紧抵着云清霜不松开,另一手,替她抹去额上逐渐细密的汗珠。
“尉迟……大哥,”云清霜呢喃着,好似清醒,又好似神智依旧涣散。
尉迟骏心头一喜,在云清霜的心中,还是留有他的一席之地的。他定了定心神,咬紧牙关把剩下的银针刺入相应的穴道,更强烈的冲击紧随而至,胸口像是被重物压着,喘不过气,喉头腥甜,大口吐出暗色浓血,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口腔,胸口是撕裂般地剧痛。他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漆黑,连云清霜的脸庞也再看不分明。
云清霜手臂上似有异物在跳动,顺着经脉一路游走到她后颈,从大椎穴射出三枚带血银针,落在地上。她的面色由苍白转为红润,原本嘴角溢出的暗黑血渍则变得鲜红。
尉迟骏放下了心,用尽全力搂了搂云清霜,松开了手。穿心跗骨针之毒发作迅猛,很快夺去了他浑身的气力,他不舍地望着云清霜,微笑着倒下。
云清霜醒来时,发觉自己坐在地上。衣衫上染有点点血迹,但神清气爽,再无任何病痛的侵扰。她习惯性地揉了揉额角,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夜之间,病全好了?她刚要张口唤小瑾,就在这时,她发现了尉迟骏。
他躺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一身衣衫尽被鲜血所污,嘴角还有大量的血不断涌出,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唇边却挂着欣慰的笑容。
云清霜惊骇地睁大双眼,刹那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死死地咬住下唇,泪水在脸上划出两道清痕。她想站直,却无法支撑住大病初愈的身体,脚下虚软无力,手上指关节被握得发白。
她手脚并用,努力爬过去。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尉迟骏不会死!他是那么坚强、英武、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怎会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她一定是看错了,她要拉他起身,告诉他天寒地冻,他不可以睡在地上。
眼前一片模糊,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云清霜狠狠擦去。她的手撞在桌脚上,起了大片淤青,脚被地上的石子磨破,她什么都不在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她跌倒了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如此反复数次,她的手终于触到了尉迟骏。
他的手足冰凉,但身体还是温热的。云清霜稍稍安心,再也顾不得矜持,紧紧地抱住他,泪如泉涌。
他的嘴角又开始流出鲜血,云清霜拼命用衣袖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尽。
昏迷中的尉迟骏感受到了一丝暖意,温热咸涩的液体打在他的脸上。他略抬了抬眼,费力地挤出微笑,“清霜,别哭。”
“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云清霜双目红肿,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狼狈不堪,“我已经欠了你那么多,你要我怎么偿还?怎么偿还?”
尉迟骏抬手,立即被云清霜牢牢握住。他的嗓音依旧暖若春风,沁人心田,“下辈子,下辈子再还我。”
云清霜摇着头,手心被指甲掐得隐隐作痛。她不敢眨眼,生怕稍稍一动,眼泪会泛滥成灾。
一阵轻咳后,尉迟骏微微喘息道:“下辈子,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云清霜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不,尉迟大哥,你赶紧好起来,今生我就要做你的妻子。我不要下辈子,那全是虚无缥缈的谎言,我只要这一生。”
尉迟骏气喘吁吁,气息短促,他抚着云清霜如缎青丝,说一句要喘上好几口,“别傻了,清霜,你是存心让我不安心吗?”
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云清霜身体战栗,眸光暗沉,脑中一片空白。“别离开我。”她低声哀求。
尉迟骏费劲挪动身体,竭力抬起双手捧住云清霜的脸,轻吻她的面颊,“清霜,下辈子让我早些认识你。”
云清霜疯了似的摇头,“今生你若离我而去,休想我再记得你。”
尉迟骏用唇温柔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略牵了牵唇角,笑意中带一份释然,“那样最好。”
云清霜的泪水霎时如决堤的黄河。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眼泪,这一刻,仿佛流尽了她一生的泪。
小瑾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尉迟骏和云清霜,吓呆了,拼命捂住嘴才没有失声大叫。“二师姐,尉迟公子,”她颤声道,跌跌撞撞地扑到他们跟前,不知该先翻动谁的身体。
云清霜神情涣散,完全属于无意识状态,还是尉迟骏轻声说:“小瑾,先扶你师姐起身。”
听到尉迟骏开口,小瑾舒了口气。方才的情景差点让她崩溃。她手忙脚乱地扶起云清霜。云清霜立得东倒西歪,小瑾费了很大劲才将她按到椅上。
云清霜面色仍显苍白,但已无症状,再瞧尉迟骏,脸色晦暗,眉心笼罩一团黑气,神情委顿,分明是中毒之相。小瑾高声道:“师姐,快拿师父的冰芙还转丹给尉迟公子服下啊。”
云清霜如梦初醒。冰芙还转丹虽解不了穿心跗骨针之毒,但可以延缓毒性的发作,无需去师父的炼丹房翻找,她身边就有。她摸索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可手指直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拧开瓶塞。
她倒出两颗在掌心,让小瑾服侍着尉迟骏和水吞下。尉迟骏服药后,体内痛楚稍稍缓解。
“感觉好些了吗?”云清霜问道。
尉迟骏消耗了太多体力,此刻说不出话,只虚弱地点了点头。
小瑾天真道:“师姐,既然冰芙还转丹有效,不如让尉迟公子把一瓶都吃了吧。”
云清霜脸上泪迹未干,又添两道泪痕。若是冰芙还转丹能够解毒,别说是一瓶药,哪怕是拆了师父的炼丹房,她也毫不犹豫。
云清霜同小瑾合力将尉迟骏抬上了床。做完这一切,云清霜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她语调平静轻柔,“我会找到救你的方法,我不会让你死的。”
尉迟骏淡淡道:“我不得不提醒你,银针刺穴推宫换血的方法,只能用一次。”
心思被轻易点破,云清霜无声叹息,气氛静默下来。
小瑾虽不懂医术,听了这番对话,也能猜到发生了何事。为心爱的人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这世间,能有几人做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今她有了更深的体会。她垂下眼帘,向上天祈求师姐和尉迟公子这一对璧人,能够顺利渡过难关,通过生与死的考验。
云清霜拖着大病初愈的孱弱身躯,在师父的书房内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尉迟骏服下冰芙还转丹以后不再呕血,精神也稍见起色,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解药。他没有服过怪华佗所配制的拖延毒性发作的灵药,又是将云清霜体内毒素倒行经脉强行换到自己的血液中,她清楚地知道,她当初能拖上数月甚至一年半载,但尉迟骏绝对没有这般好运。冰芙还转丹能保他三天性命无忧,但三天之后的情况,她完全没有把握。她只能寄希望于师父留下的药典。她不奢望药典会记载解毒方法,但求能够延续尉迟骏的生命。
有人轻轻叩响房门,云清霜正专心致志研读医典,并未听见。门外的人极有耐心地敲了好几次,云清霜才有所反应,“进来吧。”
娉婷而入的是小瑾,她端来一小碗米饭和几味下饭小菜,不容云清霜拒绝地放在她身前案几上。“二师姐,你多少吃一点儿。否则尉迟公子身体还未复原,你又病倒了。我可服侍不了你们两人。”
“嗯。”云清霜心不在焉道,一边吃饭,手还在不停地翻书。
“二师姐。”小瑾低唤道。
云清霜抬头瞥了她一眼,微微而笑,合上书本。
小瑾这才满意地笑了。
云清霜拂了拂裙角,“你就把尉迟公子一个人留在房里了?”
小瑾眉心一动,“公子刚睡着,我不放心师姐,所以过来瞧瞧。”
云清霜神情淡泊镇定,“哦。”
“师姐,你爱尉迟公子吗?”小瑾突然问道。
云清霜面上泛起潮红。恰好案桌上的红蜡烛毕毕剥剥的爆出几朵花火,她拔下头上的发簪,拨了拨灯芯,徐徐道:“小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的,定是平日里看多了戏文,耽误了功课。”
小瑾泰然而笑,“二师姐,你可比我大不了几岁呢。”其实云清霜不过长她两岁。她性子沉静,做事稳健,而小瑾天真可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也总是被当作孩子看待。
小瑾双手抵着下巴,撑在案桌上,“师姐,尉迟公子对你的情意,你难道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云清霜不是迟钝的人,尉迟骏为她所做的一切,点点滴滴,早已渗入骨血,即便心如铁石,也被溶化了。
“那么,”小瑾推了推她,“师姐爱他吗?”
云清霜神色有些茫然,爱他吗?昨儿夜里,她无法安睡,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还没有回答,小瑾趁热打铁地问道:“像爱沈师兄那样爱他吗?”
云清霜微微怅然。她和沈煜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她懂事开始一直到十六岁,在那段懵懂岁月里,身边唯有他相伴,这样的感情她视作理所当然。结识夏侯熙,那份瞬间的心动和他不容拒绝的强势,让她无所适从。而同尉迟骏相遇,曾经以为只是个意外,她牢记他是天阒国大将尉迟炯孙子的这一事实,可他总是在她遇难和最需要关心和帮助的时候出现。他从不轻易言爱,只以实际行动告诉她,在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爱她更甚于生命。他的关心无时无刻都以他的方式萦绕在她身边,不知何时搅乱了她的心湖,又不知不觉地进驻到她的心间。
她深吸口气,容色恢复淡淡如常,“尉迟公子命在旦夕,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师父留下的医典,我需尽快都翻阅一遍。你先回房吧,好生照顾他。”
小瑾没有得到任何她想要的答案,不依不饶,嘟着嘴,“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吧。”云清霜平静如水道。
小瑾谨慎道:“若是……”她迟疑着,“尉迟公子救不回来,你会怎么做?”
云清霜眼皮一跳。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她定定心神,坚定道:“不会的,我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小瑾没有打算放过她,“世事无常,如果你真的医不好他呢?”
“那么,”云清霜吐了口气,“生死相随。”她口吻寻常,好似不过是在讨论衣裳的料子。
“师姐!”小瑾惊呼,紧紧拽住她的袖管。
云清霜淡定从容地笑,“我会尽最大努力不让它发生。”
小瑾默默点头,但暗自留了个心眼。她这个二师姐,外表柔弱,实则性格坚毅,打定的主意无人可以改变。但她不可以眼见惨剧的发生,否则将来如何向师父师兄交代?
云清霜走进卧房时,尉迟骏正站在窗前赏月。
“你怎么起来了?”云清霜随手拿过一件衣衫,替他披在肩头。
尉迟骏顺势握住云清霜的手,“我觉得身子舒坦多了。”
他的气色依旧不佳,眉心的黑气越发浓郁。一种深切的无奈扼住了她的呼吸,眼眶亦有些湿润。
“傻姑娘,我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哭什么?”尉迟骏好笑地以指摩挲她的脸颊,语意温柔。
“我没哭,只是被风沙迷了眼。”云清霜忙揉了揉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尉迟骏也不揭穿她,轻轻咳嗽几声,以拳掩住嘴。
云清霜担忧道:“我扶你上床歇息。你身体还弱,不可吹风。”
“哪里就这般孱弱了。”见云清霜嘴巴一扁,似又要哭出声,尉迟骏忙改了口,“我上床躺着还不成吗?”
云清霜将他小心搀扶到床前,刚弯下腰,尉迟骏道:“我自己来。”他自行脱了皂靴。云清霜别过脸,他笑容浅淡,除去外衣外裤钻入被窝。
云清霜搬了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我陪你说说话。”
“也好。”尉迟骏微笑。
不过几天,两人的处境互换。云清霜心情低落,想说笑话逗他开心也不知从何说起。她连着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累了就在书桌上趴一会儿,醒来再继续翻阅药典。她眼底血丝密布如蛛网,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越发瘦削。尉迟骏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清霜,你这几天辛苦了。其实……”他顿了顿,没有往下说。事实上,他不愿云清霜再做无用功。
云清霜的眼泪又快落下。她从来都不是柔弱的女子,可在尉迟骏面前总是无法掩饰情绪。
尉迟骏凝神片刻,缓缓张开双臂,云清霜顺从地投入他的怀抱。尉迟骏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梢,喃喃低语,“清霜,你可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最后用力地握紧。
云清霜几欲落泪。她强忍着心酸和悲痛,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也是。”
尉迟骏欢喜地拥住她,暗沉的眸子突然流光溢彩,“清霜,你这句话,我盼了很久很久。”
云清霜往他怀里靠了靠,那是她毕生都无法割舍的温暖。
尉迟骏略嫌冰凉的唇覆上云清霜的眼皮,浅啄了下,随后蜿蜒而下。云清霜闭起眼,微微仰首,尉迟骏却在这时放缓动作,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只手悄悄按住了腹部。
云清霜心细如发,目光下移了几分,发觉不对劲立刻问道:“是不是我弄痛你了?”她急忙直起身,尉迟骏现在的身体状况极差,经受不住她的重量。
“不是。”尉迟骏缓缓摇头,胸前一阵剧痛,体内真气冲撞如翻江倒海,他身子前倾,几乎要呕出血来。
云清霜吓得面无人色,呜咽声断断续续如淅淅沥沥的雨点,“都是我连累了你。”
尉迟骏说不出话,只用手死死摁住腹部,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逐渐缓过劲。他捧起云清霜满是泪水的脸庞,“清霜,你无须介怀,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他的双眼明澈透亮,表情认真而执著。
云清霜失声痛哭,哽咽难言,心在滴血。
窗外几株红梅斗雪怒放,繁花压枝,香韵满园。
云清霜有一下没一下地捣鼓着药草。师父的医书上记载一种解毒方法,虽然不是针对穿心跗骨针,但这种毒与穿心跗骨针毒性发作时的症状极为相似,她试着给尉迟骏服用。这药其实于减缓毒发时的痛苦并没有很大疗效,但尉迟骏不忍拂她的好意,由着她折腾,竟也拖过了十来日。
煎好药,云清霜吩咐小瑾端去房里,自己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发呆。须臾,她从枕下取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丝帕包,一层层打开,待剥开最后一层,里面赫然躺着三枚细小的银针。
这便是在云清霜体内潜伏长达半年之久的穿心跗骨针,尉迟骏替她驱毒时从后颈大椎穴顺着污血流出。这是种十分歹毒的暗器,若是随意丢弃被人捡去则害人害己。云清霜考虑再三后,还是觉得由她保管最为安全妥帖。
她在指尖缠上厚厚的纱布,小心拈起一枚,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一股子腥臭味,针尖上还闪着幽幽的蓝光。云清霜目光中现出厌恶,将它挪远。这毒针不仅使她险些丧命,如今还将尉迟骏害成这样。
“师姐,你千万不可做傻事,”小瑾不知从什么地方扑过来,冒冒失失地欲抢夺云清霜手中的毒针。
这毒沾上一点儿就足以致命,云清霜赶紧藏到身后。
“师姐,你这样做岂不是辜负尉迟公子对你的一片深情?”小瑾义正词严道。
云清霜淡然一笑,“小瑾,你误会了。”
小瑾迷茫地望住她。
云清霜伸出手,“我若要自寻短见,何必这么麻烦。”
小瑾一见她手上缠着的纱布,立刻明白是自己性子太急行事冲动,也有一丝后怕。她讪讪道:“师姐,对不住了。”
“傻丫头,师姐知道你是关心我,又怎会责怪于你。”云清霜笑容清清淡淡,可看在小瑾眼中,她即便是在笑,也难以到达眼底。
有黑影在门前闪过,云清霜喝道:“什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