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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破局


  阻力重重

  李治要立武则天为皇后,心意已决。

  能让这个软性子的皇帝下定决心,武则天多年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武则天相信朝廷上会有阻力,但只要李治坚持到底,她依然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惜,这一次她失算了,她没想到外朝的压力接二连三而来,当皇帝的李治险些招架不住。而想要改立皇后,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最大的阻力当然来自李治的舅舅,顾命大臣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为了自己的地位固然凶狠,但他有多年治国为官的经验,与太宗同打天下、同夺皇位,一双眼老辣精准。他认定武则天其人不但狐媚,还有弄权的野心,一旦让武则天得势,对武则天言听计从的李治无疑会听凭一个女人摆布,高祖太宗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就会落到一个女人手里。不但长孙无忌这样认为,褚遂良对武则天在后宫崛起也有高度的警惕,他还记得太宗的嘱托,不论为了自己的地位,还是为了先帝的信任,他都决心要保护李家江山。

  最初,武则天小看了这种决心,她以为长孙无忌是个不择手段维护自己地位的普通臣子,这样的人,只要给他尊荣地位,终究能够说服,她决定按照这个方向努力。她甚至梦想着取得了老臣们的首肯,再与他们和平共处,让她未来的皇后之位更加牢固。再下一步,想要改立太子也能顺理成章。

  武则天的母亲杨氏又一次发挥了外交使者的作用,她带着大批金银去长孙无忌府上求见,希望能够收买这位老臣。这一阶段,武则天的想法的确比较简单,她认为自己不但有皇帝的宠爱,还是两位皇子的母亲,这两位皇子中的一位,很可能是将来的皇帝。即使她有不光彩的出身(太宗的才人),如今这段历史也可揭过不提。那么,长孙无忌为了自己的地位,理应明哲保身,不为难自己才对。没想到,长孙无忌见都没见杨氏,直接命人将她轰出大门。

  武则天是皇帝面前最受宠的妃子,受到如此待遇,心中的记恨自不必说。但是,多年的磨炼令她善于忍耐,她知道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由长孙无忌点头,长孙无忌,代表着去世的李世民,只要能收服长孙无忌,其余大臣就算再反对,也没有多大作用。但是,长孙无忌下定决心,联合褚遂良,宰相韩瑷、来济等人,不断上书反对。

  对舅舅,李治即使忌惮,仍然怀有一丝感激,毕竟,当年倘若没有舅舅,他就不可能成为太子。他仍然希望这件事能取得舅舅的首肯。于是这一天,他和武则天将长孙无忌请上了饭桌,希望用中国最传统的方法,喝酒谈心,达成共识。李治先赐给长孙无忌很多宝物,又许诺为舅舅的子孙加官晋爵,还加上许多恭维话,可是,长孙无忌铁了心,就是不同意立武则天为后,这大大伤害了一国之君的自尊,从此,李治对舅舅更加抵触,过去的感激之情就这样一点点被消磨。

  君臣之间的矛盾逐渐公开、扩大、一触即发,一次,李治在朝堂上向众位大臣提出皇后无子,应改立武氏,结果,大臣们群起反对,褚遂良的反应最大,他首先对李治动之以情,说起太宗去世时曾拉着李治与王氏的手,将这一对“佳儿佳妇”托付于他,他不能辜负先帝的信任;然后晓之以理,说武氏身份尴尬,不宜立为皇后,请皇上就算改立,也改立一位大家闺秀;情与理都说不通,他干脆拿出赌命的态度,将手中的笏板扔到地上,跪在殿前拼命磕头,额头磕得血流不止。

  正在群臣左求右劝,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朝堂的帘子后面传来武则天怒不可遏的声音,只听她大喝:“怎么还不杀了这个乡巴佬!”

  这一喝,让满朝文武都领教了武则天的泼辣,也领教了李治有多怕他的老婆,武则天一句话,本来就气得全身发抖的李治像是接到了指示,立刻叫来侍卫。长孙无忌见状,连忙大声说:“褚遂良是先帝的顾命大臣,就算他犯了罪,也不能加刑啊!”这才唤回了李治的理智,保住了褚遂良的性命。一场闹剧终于怏怏而散,君臣各有不满。

  事情闹到这个局面,君臣正式撕破脸,武则天记恨上了反对她的人,反对她的人知道她为人狠毒,更加不能让这个危险的女人上位。这时的局势就像一场进行到白热化的拔河赛,谁也不能退出。平心而论,李治并不希望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不明白自己对这些大臣一再忍让,为何这些大臣就不能让自己顺心一次。

  君臣关系是历代君主都要直面的难题。君主想要治国,必须依靠有能力的大臣,但大臣也有各自的脾气,越是有本事的人个性往往越强,喜欢被礼遇,喜欢自己的意见受到重视,也喜欢按照自己的标准劝谏君主。君主的情商高,懂得调节这种关系,该松的时候松,该严的时候严,君臣关系就会较为理想;反之,则会一塌糊涂。

  当大臣的人,有的刚直,有的委婉,但总体来说,像太宗朝的魏征那样每次都要扫皇帝的兴,每次都要和皇帝对着干的人并不多(像李世民那样每次都能忍得住脾气的皇帝更少),他们并不是不知道位子是皇帝给的,得罪皇帝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褚遂良耿直,敢于与皇帝硬碰硬,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有远见、为君主竭诚尽忠的人,一双慧眼的李世民命他为顾命大臣,就是看中他的忠心与耿介。

  贤明的君主能在耿介的大臣身上看到正道所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及时纠正自己的行为,而平庸的君主则无法做出这样准确细致的分析,昏聩的君主更是对耿介大臣敬而远之,甚至杀之以后快。所以,如何对待大臣的忠言,很能看出一位君主的个人素质。立后一事,不单褚遂良反对,如此多的大臣集体反对,李治却只认为这是大臣们在和他作对,不愿、也想不到其中的深层原因,这是李治的悲哀,也是他远远不如李世民的地方。

  在古代,停妻再娶是一件大事,并不像古诗《孔雀东南飞》里描述的那样简单,昨天还是夫妻,第二天就坐辆马车回娘家,夫妻关系宣告结束。男人想要休妻,必须要有充分的理由——要知道,古代妇女没有经济能力,一旦被丈夫休弃,生计都可能成问题。所以,男人可以纳妾满足自己的爱美之心,喜新之情,却不能轻易休掉自己的妻子,否则就会背上严重的社会舆论压力,成为遭人唾弃的负心汉。

  即使在现代,男人想要离婚,很少有老人愿意支持,而会劝导男人顾念夫妻之情,不要鬼迷心窍。原配夫妻,难得的是一份相濡以沫,一份年少相依的情怀,一份患难与共的真情,所以才有“糟糠之妻不下堂”之说。王皇后没有大错却要面对被休弃的下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这是人们反对的原因。何况皇家的夫妻,关系到朝廷大局,更不能任意妄为。

  历史上不是没有皇帝停妻另娶。如果李治想要娶的人不是武则天,也许长孙无忌等人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他们看到这个女人像一只欲壑难填的蜘蛛,她织的网先是虏获了李治,继而让后宫都成了她的盘中餐,如今触角要伸向朝廷,他们怎么能不反对?在这件事上,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并不是在为自己争取地位,而是切实地为江山、为君王担忧尽忠,可惜年轻的李治无法理解老人们的苦心,他仍然将大臣们的行为视为对自己的挑衅和蔑视,甚至视他们这份忠诚为眼中钉,希望他们赶紧消失。

  这件事不可能如李治所期望的那样,以和平方式顺利解决。李治不是昏君,不会因为自己不能遂心就胡乱杀人,他希望培植自己的亲信来对抗“反武集团”,李治急于寻找自己的支持者,而在朝廷之上,长孙无忌的势力无处不在,想要寻找支持者谈何容易。他越是心急,越是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唯一确定的是,他不会对元老大臣们妥协。

  李勣的回答

  真正打破僵持局面的人不是李治,不是武则天,而是一直对此事沉默不语的元老大臣李勣。因为他太过沉默,起初,所有人都忽略了他,李治也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想到问问他的意见,且对他的回答并不报以希望。没想到,李勣却说出了他最想听的一句话,一下子树立了他废王立武的决心。

  李勣反问李治:“这是陛下的家事,为什么要问外人?”

  若仔细分析,李勣这句话肯定有政治问题,甚至没有大臣的责任意识。天子的婚事,绝对不是天子的家事,一国之君婚配也好、扩充后宫也好、生子也好,很少能与国事脱开关系。皇后是天下国母,是一个国家地位最高的女性,国人对国母的期待自然也高,谁不希望自己叩拜的人是一个像长孙皇后那样的出身大家、知书达理、智慧超群、以身作则的女性?如果皇帝娶个残疾女人、娶个妓女、娶个二婚改嫁女人、娶个大泼妇,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皇帝的婚姻大事,一向很难由自己做主,李治想娶自己的后妈,有违人伦孝道,大臣们反对是正常的,就连李治也没想到李勣会如此干脆地给予支持。

  李勣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处世态度。李勣身为三朝老臣,战功赫赫,受到高祖、太宗的重视,但他一直明白自己身份的尴尬:他不是根红苗正的李氏集团成员,曾经跟随过李家的敌人;他不是李世民身边的亲信,而是李渊的得力助手;他不是李治的太子府中的成员,而是李世民安排的顾命大臣……他受信任,立场却有些可疑,所以,李勣做起事来比旁人更加小心。他的少说话,多办事,不得罪旁人,更不得罪皇帝,这才有了如今的地位。绝大多数事情在他眼里,都是看看而已,不予置评,只在上阵杀敌时才显示出他的英勇果敢,坚毅刚强。因此,他才更让当皇帝的人放心。

  况且,对于武则天当皇后一事,武将们的反应本来就不像文臣们那么强烈。武将们大多是粗人,不懂文臣们那些文绉绉的道理,讨老婆也只以合心意为标准,皇帝想要换个合心意的老婆,他们不认为是一件大事。他们每日忙于操练,忙于战事,更不会留意皇帝的后宫发生了什么,完全不想理会,皇上身边的人是圆是扁,他们也从不关心。这也是为什么李治、武则天一直在争取文臣们的支持,从未过问武将意思的原因。

  李勣作为武将中的武将,即使隐约觉得此事不妥,但也不像文臣们那么担忧。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能有多大的作为?为什么要为一个女人和皇帝过不去?李勣看得更清楚的是朝中的局势,皇帝对老臣们已有明显的不耐烦,这个时候不明哲保身,还要谆谆劝诫,无异于以卵击石——对方就算再软弱,也是皇帝,伴君如伴虎,做大臣的怎么能自恃宠臣身份——身份是皇帝给的。于是,一件闹得朝堂大乱的大事,被李勣轻描淡写地简化为“陛下家事”。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李治终于找到了重量级的支持者。更惊喜的是,他们终于发现支持者一直存在,只是从前的自己一直在考虑如何与长孙无忌和谈,忽略了朝堂上的另一部分人。这些人一直被元老们压制,不得施展抱负,不能得到更高的地位,他们渴望有机会获得高升,而获得高升的办法,就是取得皇帝和未来皇后的欢心。

  第一个旗帜鲜明地拥护高宗立武则天的人叫李义府,李义府的官职是中书舍人,一着不慎得罪了当朝一把手长孙无忌,被从京城打发到偏远地区为官。任命书还没下达,李义府仍想挣扎。讨好长孙无忌是不可能的,他的朋友王德俭为他出了个主意:皇上想立武昭仪为后,一直害怕群臣反对,你可以面圣对此表示支持,也许能把祸端转为福气。

  李义府当即上书李治,表示他支持李治,支持武则天当国母,并且表示,他这样的支持者大有人在。这封奏折李治看得心花怒放,他很快撤销了李义府的调职令,还升了李义府的官。不过,李义府这个人并不是省油的灯,李治选择他做亲信,也给自己的将来带来了不少麻烦。在看人和驭人这件事上,李治不如他的父亲李世民,也不如他的妻子武则天,但在这个时候,李治又有多少选择呢?

  李义府并不是一个君子,成语“笑里藏刀”就是由他而来。一个表面恭敬礼貌谦和,背后不知会如何对待他人的小人,就是当时的人们对李义府的评价。这样一个人,急功近利,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当然不会如长孙无忌等人那样,顾虑皇家的体面,顾虑大唐的将来,他只看关心自己能不能升官发财,能不能争取皇帝的欢心。

  他也一如所愿地由中书舍人升到中书侍郎,除此之外,李治还赏赐了他不少珠宝。那些在皇帝和老臣之间犹疑的官员很快认清了形势,特别是那些急于晋升的官员,更是毫不犹豫地站到了皇帝一边。“立武派”的声势一天大过一天,老臣们还在抵抗,但连老臣中,也有人支持李治,这个人就是许敬宗。

  许敬宗也不是一个君子。他的年纪与长孙无忌等人相仿,是隋朝的“官二代”,父亲许善心是礼部侍郎,他本来已经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官衔。偏偏生于末世,天下大乱,他和父亲都被叛乱的宇文化及抓住,宇文化及杀掉了许善心,面对杀父仇人,许敬宗没有义愤填膺,而是“蹈舞求生”,这件事很快传开,在那个注重人伦和义气的年代,这是许敬宗的一大污点,也让很多人因此轻视他。此外,这个人贪财好色,人品上劣迹斑斑,经常受人诟病。

  不过,李世民录取人才看重的是能力,许敬宗最大的特点就是文笔好,李世民命他做史官。于是,许敬宗揣摩李世民的意思,把李渊、李世民这两朝的实录(帝王起居注)改了又改,丑化李渊美化李世民自不必说,对自己厌恶的人,也不忘抹黑几笔。李世民让这样的一个人做史官,就是看重他能为自己宣扬明君的美名,对于他的其他行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火,他就不干涉。于是,许敬宗平平安安地坐着高官的位置。

  但李世民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录取人才不计较这个人的出身和人品,在重要位置上却不会安排人品不过关的人。小人有小人的作用,君子有君子的作用,李世民真正信任的仍然是长孙无忌、褚遂良、李勣这样的大臣,所以许敬宗的官职体面——银青光禄大夫,却没有多少实权。如今,他看到了一个升职好机会。

  寻找支持者的不只是李治,还有武则天。武则天明白资源只有在自己手里才是安心的,不论为了现在还是为了以后,她必须在外朝培植自己的亲信。于是,武则天的母亲杨氏又一次成为外朝与内宫之间的联络员,当武则天察觉某位官员可能支持自己,杨氏就会亲自笼络,而这种行为也不会引起李治的怀疑——他认为贤内助正在搞夫人外交,帮助他巩固地位。正是这种掉以轻心,导致后来朝堂之上,有人支持他,有人支持他的“贤内助”,由此引来不少纷争。更导致了李治死后,武则天能够迅速地揽下政权。

  “立武派”的胜利

  李治和武则天惊喜地意识到,朝堂之上,支持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既有皇帝的提拔,又有未来皇后的笼络,“立武派”形势一片大好。

  很多历史书笼统地把支持武则天的人定义为某种集团,例如不得志的寒士阶层,与关陇集团对立的山东集团,从政治成分、经济利益等方面解释武则天的胜利。但就武则天个人而言,她不代表任何阶层的利益,也没有强大的外戚支援,她只是顺应形势,争取了能够支持自己的人。而这些支持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处于大唐管理层的中层,怀才不遇,迫切地希望争取出路,得到更好的职位。

  同样也不能笼统地说武则天的支持者都是如李义府、许敬宗一样的小人。政治本身是多角度的,每个参与其中的官员会根据自己的立场与思考做出选择,以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长孙无忌式的眼光,能够看到立武为后的危害,他们只是单纯希望自己能够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何况,在封建王朝,支持君主的决定也是一种效忠,支持李治不会为他们带来心理负担,即使长孙无忌这些大臣不断陈述这件事的危害,他们也只觉得这些老头子危言耸听。的确,就算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本人,也料想不到武则天有一天竟然当了女皇,在一个男权社会,如果不是武则天横空出世,后世人也不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

  另外一部分支持者是墙头草型的,看哪边态度强硬就往哪边倒。他们并不是想要争取更高的官职,只是看到了武则天的厉害和李治的决心,不想跟着长孙无忌这些有资历的老人去得罪皇上,他们选择了比较厉害的一方,为的是保全自己。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

  还有一部分人始终持不参与态度,例如李勣,即使他说了一句让李治放心的话,也不能代表他支持武则天,毕竟,他也没有明确地反对长孙无忌。这样的人是中立派,不想趁机讨好任何一方,也不想得罪任何一方。他们的特点是不同意不反对不表态,只在被追问的时候才说一句轻飘飘的话,例如“这是陛下的家事”。

  很明显,李治不再孤军奋战,立后之争不是单纯的“陛下家事”,它是真正的朝堂权力之争,李治在斗争中得到了自己可以信赖的臣子,老臣们逐渐失去了锋芒。朝堂的局势越来越明朗。真正获得利益的人不只是武则天,还有许敬宗、李义府这些大臣,他们将在不久的将来获得丰硕的回报。

  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治喜欢旁人捧着自己,武则天目的性强,但李治不是昏君,看重的是大臣能干活,武则天也不是普通的妇人,只贪图眼前的利益。所以,这对夫妻选出的第一批追随者,也只能是如李义府、许敬宗这样有能力、会奉承、懂得见风使舵的人。这样的人组成的官僚班子虽然不如贞观政府那样熠熠生辉,但此刻“冲锋陷阵”,今后治国理事也出不了大问题。品格差的人未必能力差,这是武则天早就知道的事。

  拥护者越来越多。从前李治耳朵边,都是老臣们在说武则天的种种不是,并吓唬他如果娶了武则天,他就会成为历史上的昏君,就会因女色误国,就会……难听的话听得越多,李治的反抗意识就越强,老臣们的话就越听不到心里去。如今大不相同,耳朵边又出现了另一种声音,极力夸奖武则天的种种好处,从各种角度分析重新立后对君主并没有多大影响,这些顺耳的话坚定了李治的信心。

  从前的李治一叶障目,如今他看到了大好河山,即使褚遂良在大殿上把头磕破,也不能阻止他的决心。最后,许敬宗甚至在朝堂上大声议论:“种田的农夫收多了粮食,还想换一个老婆,何况是天子?”这句话说得粗俗,把农夫和天子相比,有失体统;古代讲究“糟糠之妻不下堂”,收多了粮食换老婆,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说话如此不伦不类,却没有人公开指责许敬宗,可见“立武派”已经渐渐占了上风。接下来的行动,“反武派”已经无力阻止,李治也终于开始行使他万人之上的权力:

  唐永徽六年(655),九月,李治宣布免除褚遂良的宰相职务,命他去长沙做潭州都督;

  十月十二日,李治以“谋行鸩毒”的罪名下旨废掉王皇后,被同时降为庶人的还有萧淑妃,他们的家人也获罪流放;

  十月十八日,由新晋老臣许敬宗领头,文武百官一齐上书,表示国家不可以没有皇后,请皇帝立武昭仪为后,李治当即同意,当天,就下了立后诏书;

  十一月一日,李勣将代表皇后尊荣的印玺送到武则天手中,武则天正式成为大唐的国母,李治的正妻,和李治一起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看向威仪的宫殿,肃穆的群臣,这个时刻,距她初次进宫,已经过了十八年。

  关于皇后“不光彩”的出身,李治在诏书中解释了一番:“我的皇后是个才德兼备的淑女,原本是先帝的侍女。当年我还是太子之时,因为照顾生病的先帝结识了她,产生感情。先帝见我们二人情深,就将她赐给了我。事情就像当年的汉元帝刘奭和王政君。”

  这份诏书是一块遮羞布,想给武则天一个合情合理的出身,一个名正言顺的地位,但是,丑闻传播得一向很快,从当年李治从感业寺把武则天接回宫,再加上接下来的几年武则天生子、争位闹得沸沸扬扬,这件事就从宫里传到宫外,从朝野传到街巷,从长安传到全国。就算是普通的老百姓,也知道武则天是唐太宗的才人。只是如今武则天身份尊贵,谁也不敢再在她面前提及她的出身,这块心病再也不会干扰她的生活。

  十八年,从失宠的才人到一国之君的正妻,其间有无数坎坷,这个结果,是武则天用无数心机和心血得来的,其中还包括她的幼女的性命。她施展谋略的地方,也由一方病榻,一座尼庵,变为佳丽如云的后宫,硝烟弥漫的朝堂,她的舞台越来越大。如今,她在失败者们的憎恨与厌恶的目光中,接受他们的朝拜。

  永徽六年十一月三日,许敬宗再次上书,要求改立武则天的儿子李弘为太子。这也正是武则天的意思。她要确立自己的儿子的身份,她是皇后,儿子就是嫡子,理应立为太子,将来继承皇位。而且,这也是她后位的重要保证。

  在这之前,太子李忠早就察觉到风向不对,写了一份情真意切的奏折,对父亲表示自己不堪大任,请求父亲为了大唐着想,另立太子。如今,李治手中又有了许敬宗的奏折,两全其美。元老大臣们已经没有发言权,改立太子一事进行的非常顺利。李治兴高采烈,第二年改元“显庆”,庆祝大唐下任太子的诞生。一切遂意,李治初尝到身为帝王的随心所欲的滋味,这是李治的胜利,更是武则天的胜利。

  胜利者的屠刀

  胜利后的武则天,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她的报复行动。

  武则天是个谋略家,她要报复那些曾经反对她的人,也要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今后的道路扫清障碍。这个报复行动是广泛的,武则天可以利用如今的地位,任意处置她的敌人,但是,她已经算是半个政治家,她要考虑政局的安定,要考虑自己的形象。所以,报复的过程不是当初她想象的那样手起刀落,反而变得有些漫长。

  她首先做的是安抚人心,同时让敌人放松警惕。她写了一封奏折,极力夸奖韩瑷、来济忠心耿耿,这封奏折被李治拿到韩瑷、来济面前,继而让群臣知晓,于是,大家对这个女人稍稍放下了偏见和畏惧。甚至有些人认为新皇后的确与他们从前想象的不大一样,转而拥戴武则天。

  但有心的人都知道,如今的朝堂并不是“换了一个皇后,一切照常”。韩瑷惋惜褚遂良蒙冤,上书求李治念在褚遂良一片忠心,给予宽待,没想到,这封奏折却让褚遂良陷入更艰难的境地,李治和武则天将褚遂良发配到更远的桂州为官。许敬宗察觉到武则天想要彻底铲除政敌的决心,也趁机递了一封奏折,诬陷褚遂良想要谋反,韩瑷和来济就是帮凶。没多久,韩瑷和来济一起被贬,宰相的位置留给了许敬宗和李义府。

  第二年,年老的褚遂良就在悲愤中病死。褚遂良不但是一位刚直的大臣,还是一个杰出的书法家,论才论德,他都是唐朝的上上人物,他的死让朝臣们惋惜,但又如何能在李治、武则天面前表露?被贬的来济、韩瑷也都没机会回到中央,前者在战场战死,为国捐躯;后者则被诬陷谋反,身首异处。

  对长孙无忌的报复推迟到三年后。这个人毕竟是开国功臣,还是李治的亲舅舅,不能随随便便革除官职。不过,长孙无忌虽然仍旧位列宰相,早已没有实权,他的亲信也一个接一个被撤职、被查办。长孙无忌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他不愧为跟随李世民夺取天下的重臣,此时处变不惊,开始著书立说,修了不少史书,也算做出了最后的贡献。

  武则天和与她沆瀣一气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如张网的猎人一样等待机会。唐显庆四年(659),机会来了。首先是一个叫李奉节的洛阳人向李治告密说,有两个官员巴结权贵,蠢蠢欲动,请皇上留意他们的行动。李治一问,这两个官员一个叫韦季方,一个叫李巢,都是不起眼的芝麻小官。这样的小官想要造反,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就这么一个小案子,李治却命许敬宗亲自审理。

  如今的许敬宗高官厚禄,也更会揣摩皇帝和皇后的心思。他通过严刑拷打,威逼利诱,让韦季方和李巢诬陷长孙无忌是合谋者。身为太子洗马的韦季方察觉到许敬宗的意图,宁死也不愿诬告当朝元老,但他一个人改变不了许敬宗的决定。一份奏折很快拟好,上面有人证物证,证明长孙无忌在策划谋反。

  高宗读罢,长叹一声:“舅舅也许是被小人迷惑了吧,就算对我有意见,难道会谋反吗?”许敬宗立刻搭话,劝慰道:“但是,长孙无忌谋反已经露出迹象,如果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危机江山社稷。”李治听完流下了眼泪,忧伤地说:“我们李家真是家门不幸,亲戚之间却彼此存着嫌隙之心,以前有高阳公主谋反,今日我的舅舅又重蹈覆辙。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呢?”说罢连连叹息。君臣二人几句话,就让长孙无忌失去了辩白的机会。

  许敬宗继续劝李治说:“当年的案件,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与一个女子合谋,如今大不相同,长孙无忌可是与先帝共同打下天下的人,他当了三十年的宰相,天下百姓都佩服他的智慧,知道他的威风,如果他狗急跳墙,陛下您将如何?”李治连连点头,又告诉许敬宗这案子要审得更深入一些。

  可以看出,如今的李治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君主,不但学会了假惺惺的做戏,还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暗示大臣,让大臣理解自己不愿说出口的指令。这也许出于武则天的教导,也许来自他自己总结的经验。许敬宗如何不了解李治的意思,他本以为此案的目标只是长孙无忌,没想到李治竟要通过这个案子,彻底清算朝廷上的反对者。

  第二天,案件再次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长孙无忌想要造反不会没有同谋,他的同谋就是韩瑷、褚遂良、来济。除了褚遂良已死,还有前任皇后的舅舅柳奭也上了这份谋反名单,而那个一直置身事外的老臣于志宁,也被许敬宗写在黑名单上,一个小小的案件,竟然让如此多的大臣落马,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而武则天,也充分领略了罗织陷害的厉害之处,它可以把看不顺眼的人一网打尽,省时省力。这个方法从此被她铭记在心,若干年后,成了她的撒手锏,一批又一批的大臣死于莫须有的罪名,换来她的地位稳如泰山。

  长孙无忌也许会想到“报应”这个词,当年他查办房遗爱、高阳公主一案,把潜在敌人一齐铲除;如今李治、武则天照葫芦画瓢,将他和除李勣之外的所有元老划为反贼。李治仍然存了一丝良心,他说:“就算舅舅真的造反,我也不忍心杀他。”于是,长孙无忌被削掉官职,发配到远在今日重庆的黔州,而且依然按一等大臣的待遇提供住宿和饮食。李治认为这样既让自己安心,不必再被舅舅缚手缚脚;也对长孙无忌仁至义尽,毕竟,李治仍是一个念旧的人,他还是放不下舅舅的贡献。

  长孙无忌等人早已被发配到穷乡僻壤,但这种结果显然不能让武则天满意。赶尽杀绝、不留后患才是武则天的风格,她劝告李治必须斩草除根。于是,已经有定论的一件事再起波澜,李治竟然再一次让许敬宗审理此案,这次,他还请出了李勣来审案。此时的李勣也看到了武则天的厉害,不知有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他已是风烛之年,不想再生事端,对这些事,他保持了沉默。

  真正处理案件的仍然是许敬宗,他看出武则天一定要置长孙无忌于死地,就派了个手下到黔州,开门见山地告诉长孙无忌,案子还需要再审,你不如自我了断吧。长孙无忌早就料到有此一天,想到朝廷从此多事,自己终究没有打理好李世民留下的江山;再想到自己一世风光,落到如此地步……所有感慨化作一声叹息,随后自尽。而大唐贞观政治的清明、舒朗、活泼、和谐,也随着这声叹息不复于人世。

  骨醉

  后宫之中,同样掀起了腥风血雨。

  被废的王皇后还有萧淑妃被囚禁在一个小屋里,这个屋子只有一个可以递饮食的格子,连太阳光都射不进去,条件的恶劣可想而知。王皇后和萧淑妃都是大家出身,从小锦衣玉食,进宫后又有成群的侍女服侍,何曾受过这等待遇。她们再也没有昔日的傲气,只希望自己能走出黑漆漆的囚牢,有一间简陋的屋子安身。

  李治也没有忘记曾经的皇后和宠妃。对李治这样善感的人来说,感情一旦结束,回味起来反倒更有温情和滋味。何况为了立武则天为后,王皇后和萧淑妃承受了不得已的冤屈,李治心里也存了一份内疚。这一天,他犹犹豫豫,终于走到囚禁着两个女人的屋子前,看到简陋寒酸的屋子,他心中一酸,颤声问:“皇后,淑妃,你们还好吗?”

  李治的声音唤醒了两个半死的女人,而李治对她们依然用旧时的称呼,让她们心中燃起了希望。曾经高傲的两个人祈求丈夫念在多年情分,改善一下她们的居住环境,哪怕在后宫给她们拨一个偏僻简陋的院子,她们愿意足不出户,闭门思过,终老一生。李治越听越怜惜,一口答应了她们的要求。

  武则天的情报网无孔不入,李治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立刻找到丈夫,也许通过晓之以理,为丈夫分析一个国君对自己定罪的犯人怜悯,是在抽自己的脸;也许通过动之以情,说说他们夫妻二人如今的生活来之不易,不能再生波折;也许既不用讲理也不需要动情,只需板起脸,就能吓得丈夫立刻忘记方才对王、萧二人的许诺。最后,李治逃之夭夭,事情由武则天全权发落。

  武则天命人将王皇后和萧淑妃从囚禁地拖了出来,首先砍掉了她们的双手双脚,在她们的惊叫和痛苦中,将她们放入两个大瓮之中,瓮里放有白酒,杀菌消毒,却也加深创口的剧痛,武则天笑吟吟地说:“让这两个女人尝尝骨头醉掉是什么滋味!”

  当她宣布刑罚之时,王皇后和萧淑妃没有求饶,都显出了贵族女性凛然不屈的风骨。王皇后淡淡一笑,行礼说:“愿皇上康健万岁,既然昭仪承受皇帝恩泽,死也是我分内的事。”她依然用“昭仪”称呼武则天,显然根本不承认这个皇后,对她的所作所为不屑一顾;萧淑妃性格泼辣,骂道:“阿武妖精!下辈子你是老鼠,我是猫,我要生生咬断你的脖子!”王皇后不屑,萧淑妃怒骂,更激起了武则天的怒火,将两个情敌折磨致死,武则天还不解气,下令把王皇后的姓氏改为蟒,把萧淑妃的姓氏改为枭——毒蛇恶鸟,极尽侮辱。

  清除了后宫的隐患,外朝的斗争依然在继续。长孙无忌之死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柳奭和韩瑷以谋反的罪名被斩首,长孙无忌的两个儿子被处死,因为许敬宗捏造的谋反罪名与李忠有关,前太子李忠也被牵连,废为庶人,发配到黔州。老臣们在劫难逃,当初没有依附李治和武则天的人不是降职就是发配,李治终于清除掉了朝廷上的异数。

  有两位老臣逃过了这场劫难。一位是于志宁,闷不吭声的他最后被李治放过,在荣州做了刺史。于家人战战兢兢,鸟兽一样逃到山里避难,唯恐哪一天皇帝皇后想起前事,让于家成为第二个长孙家。好在于志宁一清二白,既没依附过什么势力,也没说过违逆之语,李治和武则天很快忘记了这个人。

  另一位是李勣。李治和武则天知恩图报,一直与李勣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加官晋爵,经常性的赏赐,闲暇还会聚在一起摆摆宴席。李勣老当益壮,仍是军队实权人物,有这样忠心的老臣在军队,李治就像吃了定心丸。武则天对这位贞观老臣既有感激,又知道他的能力与忠心,并不加以排挤。于是李勣与帝后相安无事。

  武则天也显示出她的另一项政治能力:容人。她并不是一味将自己的心腹放在高位上,而是会考虑到对方的才能、人品、性格、对国家的意义。这个时候的主事者依然是李治,武则天在学习、在领会一个统治者应当具备什么,她的决断影响着李治,而李治对臣下的宽厚也无意识地影响了她。

  这对夫妻在共同学习治国之道,李治个性上的懦弱被不容置疑的判断一点点纠正,使他在大事上更有帝王的威仪,所以,李治才会依赖武则天,而不是像朝臣们揣测的那样,仅仅因为武则天媚上惑主,而皇帝又没主意,只能被武则天摆布。

  长安城的风景变得不太一样,从前李治觉得气闷,如今一扫阴霾,血雨腥风后同样有生机,他也想要立下自己的功业,做一个不输于父亲的帝王。武则天也觉得神清气爽,歌舞升平之中,武则天不认为自己已经走到顶点,她还有更漫长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