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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江山犹是昔人非


  那一年暮春,京州的雨下得意外的缠绵。连着几天,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等从衙门做事回来,居然细雨绵绵。

  那时候的傅仰琛还是挥鞭决白马、身着正蟒补子的青年贵族,纵马长街,将行到王府门口,远远瞧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府门前大街旁。

  垂帘掀起一角,从里头伸出一把极其抢目的油纸伞来。

  那一抹柔粉色,引得他猛然牵住缰绳。白马嘶鸣,转了一圈,才在府门前止住马蹄。他高高地坐在马上,随着马儿兜了一个马身。不过这一个兜身的工夫,那油纸伞已然撑开。

  浅粉红底子,沿着伞边勾了一圈荷叶,正中描了一朵桃粉色的荷花。雨不大,聚集了一阵才有水珠顺着伞筋渐渐滑落下去,连那水珠都带着缠绵的味道,是赫然从江南雾雨里走出的模样。

  他先是被那伞勾住了眼神,有听差的过来给他牵马:“我的爷!都连着下几天的雨了,也没人伺候您穿雨服出门吗?瞧这一头水!”

  他哪里听得见他们的话,撩袍翻身下了马,扔了马鞭给下人,走了两步。可还心心念念着那把伞,不知道支着那样一把伞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他又转头看过去,那伞依旧挡着面孔,从马车上下来,只露出了衣衫。

  粉荷色万字皱紧身袄,肘臂、袖边镶滚着玉色细边。百蝶穿花软缎长裙下头,随着移动露出浅杏色的缎面绣花鞋头,若隐若现绣着一只翠鸟。衣襟前的纽襻上挂着或金或玉的装饰和香囊。

  姿态袅绕,就算没看到容貌,也知道是个可上画的姑娘。

  傅仰琛看得怔了,知道不该盯着人家看,转身要进府。可心里的画空了一处,总是想画满。

  看她衣着华贵讲究,是个富贵人家小姐模样。可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独自一人,还提着一只不大的藤箱。他觉得好奇,下意识放慢脚步,又回头看她。她却是往府门这边走过来,离自己更近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果然,那伞檐儿渐渐扬起来,先是一只尖尖小巧的下巴,再是秀气的鼻头,直到整张脸都从伞下露出来。

  有雨丝飘进伞里,她仰着头,看着大门上的门匾。不知道是雨飘进眼里眯住了眼睛,还是她在笑,是一双盈着笑的月牙眼。

  那小姐看完门匾,继而看见了他,偏着头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本是他在偷看她,这时候反被她这样堂皇地打量,傅仰琛没来由地觉得窘了,轻咳了一声,借故低了头,避开了她审视的目光,心里想,这姑娘真是放肆。可又不是贬义的,心里带着一丝欣喜。

  这时候反而不知道是走是留,转了一念,很矜持礼貌地走近了几步:“姑娘是来寻人的吗?”

  因为他身量高过她许多,她将头又扬了一扬,倏而妩媚一笑道:“让我猜猜,你是傅云章的儿子吧?”并不是询一个答案的语气,仿佛很是胸有成竹。他父子俩是很像的。

  强拗官话的苏州腔调,软软糯糯的。他有些诧异,这样就叫了父亲的名讳。可他却气恼不起来。看着她的一双笑眼,富养出的端庄后头藏着一份被宠坏了的骄气。可那骄气,也不十分的夺人,衬着那一双灵动的笑眼反而有一种有分寸的娇俏和顽皮。

  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还是问她:“姑娘你找谁?”

  她笑意更浓,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那笑停住,低头想去取什么东西。可这时候她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箱子。于是又抬起头来,将箱子放在地上,又将伞递给他:“帮我举着伞。”

  他像迷了心窍一般,接了她的伞。伞柄是一块玉石镶套的,她握过的地方温润带着轻香。他替她举着伞,因为身量高,伞也举得高。

  雨丝像都故意往她身上飘一样,他不得不弯了弯身子,就着她的身高,将伞都移到她上方。

  她低头在纽襻上解什么东西,并没在意他细微的体贴。仿佛什么样的体贴在她看来都是名正言顺一般。

  大约是丝绦缠在了一处,她眉头蹙起来,有几分恼气。他垂着目光看她,心底柔柔软软的也撑满笑意。他在想,这是谁家跑出来的宠坏了的姑娘?

  俞若兰终于从纽襻上解了一块玉佩下来,长长嘘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他,这回笑里头的顽皮更浓了些,拉了他一只手,将那玉佩放在他手里。

  傅仰琛顿时呆了呆,哑口无言地看看玉佩。

  她掩口笑了笑,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没料到你有这样高。”

  他是头一回被姑娘这样大方地送礼。雨还没停,太阳却意外地从云后头出来,那一缕正洒在伞上那一朵桃色的莲花上。伞底下渐渐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粉色,把他的脸都熏得发红。手心里的玉却是刺着心的冰冰的。他直想将那冰凉,盖住发烫的脸。

  她从他手上要回了伞,又提起箱子,往府门处走。到了府门,她对听差的道:“去叫你家王爷出来,说新夫人来了!”

  那听差中的一个,是随傅云章去过江南的,被眼前的女孩子的话惊得呆了半晌,然后看了又看,顿悟一般飞快地往里院跑去回禀。

  俞若兰转身又看了看仍旧站在雨里的傅仰琛,顽皮地笑问道:“你们旗人见了新夫人,是不是要磕头请大安?”

  他第一回见俞若兰,那一份短短的缠绵后是心底无尽的阴雨绵长,时光渐渐模糊了后头的岁月。

  他有自己的府邸,似乎后来也没怎么见过成为“夫人”后的俞若兰,满心都被推翻旧制、共建新国的热血充满。

  那一回同会友刺杀庆王失败,他掩着同志撤退,却被一群亲兵追捕。一时间慌不择路,进了一间洋服店。店里站着一个姑娘,却是府里头的大丫头翠枝。

  翠枝见一个人冲过来,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府里的大爷。傅仰琛来不及同她解释,急道:“回头有人来,就说什么人都没见过!”

  翠枝是个极有分寸的,忙点头称是。

  他正想穿过内堂从后院跳出去,却听到内堂有人往外出来,只好撤回身。可店外急乱的步伐隐隐靠近,他一眼瞥见垂着重幕的里间,想也不想一个闪身就躲了进去。

  翠枝吓得正要叫,又不敢叫,忙捂住自己的嘴。

  傅仰琛没料到这是一间换衣间,更没料到有人在里头。眼前人影一晃,他下意识将那人影一带,捂住她的嘴,制固在墙上。

  接着鼻端就盈满了淡淡的清香,一双粗粝的手底下是软润的触感,手上面是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四壁灯光下闪着琥珀的光芒。

  那眼睛似曾相识,惶惶然之后便是费解的诧异。她也不再挣扎,而是静静地望着他,仿佛要同他说话。

  傅仰琛这才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电一般松开了手,垂首低低叫了一声“夫人”。

  俞若兰顺势扯过衣架上的衣服挡了挡前胸,看他神色匆忙,手压在佩剑上,是随时要拔剑而出的模样。

  她费解地叫了一声:“贝勒爷?”

  垂帘外头步伐声更近,他知道不能在这里连累她,正要出去,俞若兰却一把拉住他:“可是在躲什么人?”

  傅仰琛点点头。

  俞若兰按住他:“你不要出去。”

  他有两年没见过她,她如今已经是妇人的打扮。身上穿了一半的洋装,他才想起来似乎父亲最近要往欧洲出访。

  他现在是想出去也不能出去了。追兵已然到了店里,一阵乒乒乓乓翻动的声音。

  首领的军官遍寻不到,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这一间垂着厚帘幕的更衣间。翠枝一慌,支起双臂挡在门前:“大胆!可知道谁在里头,也是你敢闯的!”

  洋服店老板和伙计也从后堂被押着过来,唯唯诺诺地向那首领道:“军爷,这里真没什么乱党。今天是德清王府的四夫人来挑出洋的洋服。”

  那首领显然不信,双拳当空一抱:“我奉命缉拿乱党,放跑了一个你有几个脑袋向我们大人交代?”

  翠枝扯了腰间的腰牌递给他:“这是德清王府的腰牌,请军爷过目。”

  那人接过腰牌看了看,果然是真。可边上一个副官又低声道:“千真万确,确实看到一个可疑的往这边来了。”

  那首领将腰牌还给了翠枝,却依然坚持要检查。

  傅仰琛额上冒了冷汗,他躲在这里,万一被查了,连累家人不说,她衣衫不整,万一传出去,不知道怎样坏了她的名声。

  俞若兰听得分明,看了看傅仰琛,皱了皱眉头。听见翠枝发出急躁的“嗳”声,显然是拦不住了。

  她忽然大声凛然道:“看了王爷的腰牌,还敢往里头闯,大人好大的官威!不如就放胆进来瞧瞧到底是王爷家的内眷还是你们要追的乱党!”

  外头的人听到声音皆是一愣,为首的几个面面相觑。有一个眼珠一转,赔着笑道:“原来真是夫人在此。奴才们不过奉命行事,还请夫人给个方便出来一趟,让奴才们搜一搜。”

  俞若兰一声冷笑:“好大胆的奴才,本夫人也是你狗眼看得了的!”

  被骂的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难看。另一个又劝解道:“奴才们可以叫下头人都回避出去……实在是确实有人看见那乱党跑到这边……”

  话还没说完,突然里间扔了一件东西出来,接着接二连三又有东西扔出来,众人仔细一看,都煞白了脸。扔出来的,分明是女人的衣服。

  “这样还要搜吗!”

  带兵的几个看着地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在这里了。里头的人此时怕是赤条条一个,她一个贵夫人,也万万没道理护什么人到这个地步,最后只得讪讪地告罪退了出去。

  傅仰琛怎么也没想到她大胆到这个地步,从她动手解衣剥衫开始,忙转过身去,涨红了脸,连气都不敢出。

  翠枝见人走远了,方才急忙把衣服递进去。他仍旧入了定一样面壁而立,又是发窘又是发恨闷。

  直到俞若兰轻轻拍了拍他,他才缓缓转过身,看她已然穿好了衣服。

  俞若兰想说什么,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世道这样乱,贝勒爷好自为之吧。千万记着,你傅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然后又深望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他僵在里间,还能听见她压着声音,极其冷肃地同翠枝道:“记住,你今天什么人都没见过。走漏了一点风声,仔细你身上的皮!……”

  这一面后不久,傅云章还是辗转知道了他在做这样株连九族的谋逆大事,为保住全家性命,找了个借口将他除了家谱、踢出帖册,赶出家门,只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一跃马背,驰骋天南海北,似水流年就是这许多年。

  铮铮铁石锻造了心肠,可再坚硬的心,总有一处不可告人的柔软。那柔软的种子,自那日细雨霏霏里不慎种下,冰封在伦理的地下,在漫长的岁月里酝酿发芽。当感情的平原荒芜一片的时候,终于破土而出。在违背伦常的诱惑下,在冰雪覆盖的心头,终于生成一片不可言说的春意江南。

  他在孤独的时候偶尔怀念她,无意中得了她的画,就造了这样的院子。每回款步其中,他仿佛都能看到一个俏皮的女郎在赏鱼、攀花、下棋、作画。处处都有她的影子,却哪里都没有她。他没什么奢望,但只怀念都觉得是奢望。

  直到马瑞鼓动他将俞若兰接回来,他才真正动了一念私心。十多年了,她离开傅家,独自飘零,见一面也是好的。

  马瑞请她将金子拿出来,帮定军渡一时难关。他不是没愧疚的,虽然是傅家的东西,可他觉得开口向她要东西,叫他分外难堪。当她说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信了,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俞若兰在兰庭住下,是赌着气的。她那时候满胸的恨意无处排解,这样一个样貌酷似傅云章的人在眼前,她高兴了就同他说说话,生气了就言语犀利苛责挖苦。他觉得她变了很多,又觉得一点没变,仿佛,她就该是这般脾性。

  有时候喝醉了,她就婉媚一笑,撑着下巴看他道:“你不如陪陪我,也许我高兴了,就把金子给你了。”他都默然受着,喜怒无常也好,无理取闹也好,在他心里头都还是从前第一眼的那个样子。

  她出入自由,却从来不出门。闲时作画,画完就撕,撕了再画。她画得极好,字也写得好。撕碎的东西他都叫人收过来,他再一一抚平,粘贴好细细收着。

  过了两年,俞若兰病得重了些,终于听了医生的话戒了酒。也不太闹了,闲的时候他去,她就同他下下棋。

  他棋艺出了名的好,有心让她,可她又要强不许让。她从前棋下得也是极好的,十多年没再摸过棋子,都生疏了。一旦落了下风也管不住脾气,轻则弃子,重则掀盘。他都让着,也不着手他人,亲自再把棋盘拾起摆好。

  她气头过了,便同他一同捡棋子。她敛眉垂首的模样,在他看来就是认错了。他这时候才会说一句:“夫人这是何必?”不是责怪,只是不明白,她这样大的脾气伤的还不是她自己?

  他虽然妻妾四个,不是媒妁相娶的,就是因事制宜、便宜行事的。也有温柔娴淑的如花美眷,可似乎都算不上真心爱的,因此他素日里也不费心着力宠爱,却把这份耐心全部交付到她这里。

  他有错觉,以为还是年轻时的他们。有时候偷眼一看,她保养得再得当,眼角也有了一丝淡淡的纹路。他只当她把自己当成父亲去恨,当成父亲去爱,生生受下她的脾气,却受得一点怨气都没有。

  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叫她“高兴”,也只想叫她高兴。他真忘不了那个放肆打量过他的小姐,忘不了那个拉他手送他东西的娇俏小姐。

  他知道她从前爱听昆戏,便邀了她出去看戏,回来的路上中了人的埋伏。她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了一枪。他看着血没了断地往外头流,心也跟着变冷,好像那子弹穿透的是他自己的心。

  她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人家说肝病久了,不出几年就要成干黄的老太婆了,我不想那样,现在死了也好。”

  这枪伤把她的身体拖得更弱,他每天都要去看她,最后索性接到后罩楼里。她病得狠了,反而把脾气都磨没了,每日都安安静静的。她难得和颜悦色地同他说话,他受宠若惊地听着。也想同她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什么,沉默得近乎木讷。

  有一回她靠在床上,看着他很熟练地给她削苹果。他递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夫人请用。”半晌她都没接过去。

  他这才抬头望她,她只是颇有意味地笑望着自己,问他:“你怎么不叫我名字?”

  他一时惶恐,手一抖,苹果差点滚落下去。她笑着接住苹果,咬了一口,满口都是酸涩。那笑容渐渐淡薄下去,怅惘地往窗外看去:“我是汉人,你是旗人。扬州十日你的先祖几乎灭了我满门,我同你有国仇。你阿玛负心于我,叫我去国离家,我同你算有家恨。你这是何必?天下之大……算了。”

  他那时候什么都不说,他后悔怎么不同她说。告诉她,这世间山河浩荡四海苍茫,就算容不下这样的两个人,他总可以给她一段念想,叫她知道有人毫无所图地念着她,只为叫她别再去恨,恨过往、恨从前。

  可到她临终前,他都没这个胆量开口。既没胆量问她,也没胆量同她表白。她也是胆小,怕他不是真心。倘若是真心,他自然会去问婉初。倘若是假意,反正人都死了,她什么也都不怕了。再也不怕负心人了。

  手中的水晶杯渐渐冷去,傅仰琛望着沉浮已定的茶叶。种种过往都已然尘埃落定,他突然想起她曾经拿给他猜的一个灯谜。他费尽思量到如今还没想到答案。

  想起她狡黠的笑眼,他也跟着笑起来。那笑容还没到头,倏然一声巨响,都消失在灰飞烟灭的永恒里。

  婉初立在亭外,她身边的花架子上爬满了一丛络石,这时候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葱白色的小花,随意地密密匝匝纵横在整片整片的绿波里,风一吹,扑面过来就是香气。

  荣逸泽揽着她,静静地看着马瑞带着人在俞若兰的墓碑下葬了一件半旧的补服,上头搁着书信和玉佩。婉初惘然望着忙碌的人们,喃喃道:“他这样处心积虑留我在定州,就为了这个……真不知道是他傻还是我傻。”

  等到墓碑立好,马瑞将傅仰琛留存的一箱画稿在碑前烧尽。隔着细雨,四周繁色的荷花点缀着深翠的湖水,婉初远远看着两座没名的墓,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滋味。是庆幸、是无奈还是遗憾,都是旁人所感,再也影响不了他们了。

  荣逸泽送了马瑞出去,转回来再来寻婉初。却见她蜷膝坐在长廊下的栏椅上,微露着一双眼睛,脸颊都埋在膝盖里。仿佛是从黑暗的甬道里突然走到正午的太阳下头,整个人呆呆傻傻的。

  长廊的对面正是两人的墓碑。

  他走过去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婉初目光本落在对面的墓碑上,这时候偏过头来看他。他才看见她腮上晶莹莹的一片,膝上那一处软纱也都比旁边的色深些。原来是默默地在哭。

  荣逸泽取了手帕,给她擦眼泪:“伯母怕不想看着你哭。你看她总算有个好归宿。”

  婉初接过手帕自己擦了擦,缓缓揽住他的腰,把下颌搭在他肩上,半晌才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在想那个孩子,在想我母亲……”

  “其实我从小就恨她,只是我从来不敢承认,因为觉得她可怜。后来以为她又骗了我,所以我就索性堂而皇之地恨她了。”

  荣逸泽知道她一直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直到要把自己绕到作茧自缚的地步。正想劝慰她,却听见她又说:“你不知道,从她带我走的那天,我就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是她让阿玛遗弃了我。她总时不时地自嘲‘弃妇’的身份,分分钟钟地叫我不能忘,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后来除了功课,她也不大管我。”

  她顿了顿,苦笑了一声,涩涩道:“连第一回来月事,都是家里的女仆教我的……我特别害怕走她的老路,于是就想着办法同她不一样。后来阿玛病危的时候,叫我回来,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因为终于可以离开她了。”

  “我总怕人家对我太好,又怕人家对我不好。然后就更不愿意同人交往。我想,如果没人同我好,有一天他们对我不好的时候,我也不会像她一样那样疯。可别人对我好了,我又发疯地想对他更好,生怕他有一天对我不好了。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他肩上那一处很快又湿润了,她仿佛有许多的话,非要一股脑儿都说给他听。他总是心疼她,听这些都止不住心底一牵一牵地疼。

  “我明明知道她的不得已、她的不甘心,可还是不能理解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恨她。我对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一转念想到我自己,我知道,那孩子总有一天,也会这样恨我。就算他知道我的不得已、我的苦处,也一样不会原谅我的遗弃。”

  “所以慕泽,我不能丢了那孩子,我不能去骗他,我想同他说真话。告诉他就算我同他父亲不能生活在一起,他也是有母亲的,他受的疼爱不会比旁的孩子少一分,他不是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婉初从他怀里退出来,抬起眸子看他,反握住他的手,握得有些紧,显得有些踯躅和紧张。

  “母亲那些余情或者心结不过都是在伤自己,伤身边关心你的人。等到有一天终于厌倦了,却已经学不会怎样去正常地爱别人了。她总算幸运,有人这样迁就她、等她。我也这样幸运,你一直这样迁就纵容我。所以我很怕这样的决定对你不公平,让你觉得委屈。”

  荣逸泽微微地笑着望着她,眼里尽是温柔的笑影:“这样很好,婉初,真的。”

  婉初抿唇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同你商量。那些金子……其实,我不是真想霸占着那些东西。阿玛遗言我不能不听,但我能体会到他们这些带兵放马人的难处,往大处说,大哥总还不是一个那么不堪的人。”

  “所以我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把那钱分出一部分办银行,贷款给他修铁路也好,办学校、做慈善也好,只要用在正途,也算有了个好去处。”

  说到这里,她又恳切地望了望他:“至于剩下的,我想分成两半,一半给那孩子。他们这些带兵打仗的,荣枯胜败有时候不过是朝夕指顾间的事情,我不能不给他打算。另一半……”她忽然两颊浮出些羞涩,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头随着声音低了一低,幽幽道,“另一半留给咱们的孩子。”

  荣逸泽微微发怔,倒是不在意她怎么安排处置那些金子,而是被那句“咱们的孩子”震得有些发晕。他们的孩子?真的有孩子了?真的也在世间有了那么一件他们共有的东西了吗?

  婉初没等到他的回应,心里有些忐忑,抬头望了望他,却见他怅惘的模样,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不高兴?”

  荣逸泽这才灵魂归位般忽然将她抱起来转了几圈,方才把她落在地上,不可置信道:“是我当爸爸了吗?”

  婉初刚才被他一吓,哭笑不得,看他难得地泛着呆傻的模样,轻笑着点点头,带着一点娇嗔:“你不是一直盼着的吗?”

  荣逸泽还没省悟过来她话间的意思。婉初轻捏了他的鼻子:“谁晚上总嘀嘀咕咕地说要个孩子?”

  “原来你装睡呢?”他低头浅笑。

  婉初的脸霎时烧红了,嗔怪了一句:“要不装睡,还不知道你还要怎样呢……”

  他只是高兴得没了分寸,不管不顾地抱着她,再怎么样都不想松手。

  时光宕然来去仿佛一个长长的轮回,他们能在这里、在一起,不用隔着声嘶力竭的临渊忐忑,也不用隔着生死只能到奈何桥上徘徊等待。就在这一生、就在这一世,有多好。从前再多的苦难,都叫人感恩,也都算得命运的眷顾。

  孝期过后,两个人打点好行装预备回晋原结婚。临行前婉初想要见一见金令仪同她告别。去了两趟寝室,总没遇着人。顾忌到母亲,婉初没有留兰庭的住处,给舍监太太留了荣逸泽在定州的一个宾馆的长包房的地址。

  等了几日总还没见她找来,因为有了身子也不方便再等,于是定下第二日便启程。

  过了子夜,突然有人在外头拍门,将两人从梦里惊醒。这样深的夜,那拍门声听起来过分突兀,总叫人心里悬荡着。荣逸泽起身去开门,婉初放不下心来,于是也披了衣服跟着过去。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衣服、头发湿漉漉的女孩子。婉初见了她,不免心惊,叫了一声:“令仪?”

  金令仪没料到会看到婉初,也是怔了怔,可眼中只闪了一丝惊讶,并没有惊喜。脸上落满了水珠,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冰的,脸色苍白苍白的。

  婉初拉着她进来,叫她坐下,忙去给她拿帕子擦脸。金令仪的手也是冰冷的,仿佛是从数九寒冬里走过来的人。娇娇小小的一个人陷在沙发里,看着就叫人心疼。

  她看了看婉初,又看了看荣逸泽,才艰涩地说了一句:“小林死了。”

  说完这句话,仿佛又被话里的内容震撼过来,怔怔的神情终于变成了一种哀痛。拿着帕子,才擦干净脸上的雨水,可腮边又一串接着一串的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头低着,肩膀不可控制地耸动着,努力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婉初也惊住了,同荣逸泽互望了一眼。荣逸泽没说什么,劝她去倒杯热水过来。

  婉初一路走一路又觉得诧异,金令仪似乎不是来找自己的,这是专程来找荣逸泽的。想着小林复杂又神秘的身份,她忽然有些忧心。

  起坐间里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见婉初过来,都自觉地止住话题。婉初自然没掩饰脸上的疑色,将茶杯轻轻放进她手里。

  好半天金令仪黯然的眼神才聚了一点灵气,机械地喝了几口热茶,惶然的神色渐渐被另一种执着的表情代替。站起身,同荣逸泽说了声:“我替小林谢谢慕老板了。”又望了望婉初,上前轻轻拉住她的手,强自微笑着说:“同学一场,你看,你要走了我也没法送你。只能祝你们幸福了。”

  婉初看着她眼眶红着,是拼命忍着眼泪的样子。什么话都问不出口,只能谢了她的好意。

  后半夜两个人都静静地躺着,谁都没有睡,却谁都没说话。婉初不知怎么觉得空气变得很重,吸进来也不能让心得到一丝喘息,只让那压抑越发的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久,荣逸泽终于开口叫了她一声:“婉初。”

  婉初很快地回应了他一句:“嗯?”

  “明天你自己先回晋原,好不好?小林临终前托付了一件事情,我要替他去一趟新京取一件东西回来。”

  婉初似乎早就预见过这样的事情,紧紧抱着他:“我不去,要去咱们一起去。”

  荣逸泽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有了身孕。”

  “你知道我有身孕,就不要去做这样危险的事情。欠他的人情,我们都还了,你不是非要去的。”

  婉初一想到刚才透过窗子,看见金令仪孤单寂寞地一个人走在黑沉沉雨夜里的样子,她就害怕。他们有多不容易才能在一起,怎么就不能自私一点,不去管旁的事情?

  荣逸泽轻轻笑了笑:“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只要你不喜欢,我肯定不去做。可是婉初,有些事情,既然我有能力去尽一份绵力,我也定然不会推托。”

  婉初知道他是早就拿定主意了,那些道理她自然也明白,可就是害怕。牵了牵唇角,低不可闻地问了一句:“危险吗?”

  他顿了一顿,不愿意骗她,又不想让她担心:“不会那样简单,但我保证婚礼前一定到家。”

  婉初还是忍不住落了泪。自己擦了擦眼泪,摇摇头:“你去,我不拦你。但是我也不走,我回兰庭等你来接我。你答应我一定回来。”

  荣逸泽知道她性子拗,将她的头往怀里又揽了揽:“好,我一定好好地回来。若骗了你,叫荣三不得好死。”

  婉初仰了仰头:“你是二公子。”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吻,笑道:“那就叫荣二……”

  婉初捂住他的嘴,叫他说不下去:“荣二一定好好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执拗又坚定,仿佛是在说什么真理。

  他心底柔肠百转,揽着她默默地靠在一起,等着东方第一束明亮的光把黑夜从人间挤走。

  荣逸泽走的时候,婉初没去送他。这不是生离死别,她坚信,所以只当是丈夫外出做事。她不过是个在家里等他归来的小妻子。白日里跟着厨娘学一两道家常菜,晚上去母亲墓前听虫鸣蛙叫,跟肚子里的孩子说几句爸爸的故事。她知道自己什么都能做,除了去瞎想。

  入夜睡得也早,窗扉半掩,房外拐角处植着一丛高大的芭蕉。

  渐渐落了几滴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像人轻敲带着旋律的京鼓。风送过来的潮气里夹着园子里繁华萱草的暖香,所以这雨也并没显出悲凉苦寂来。

  婉初是枕着这一帘细雨入睡的。后来雨停了,月亮居然跳了出来。从那半掩的窗户里投了一束白亮,正落在她的脸上。这一点的光亮微微惊动了她,叫她的眼皮反射性地动了动,人却还没醒。

  梦里,她顺着黑沉沉的迷雾里透出的一道光亮往前走,是趋光的本能。渐渐地,那光亮都四下散开去,往半空飘去。仔细一看,却是一盏又一盏的粉色纱糊的宫灯,都浮在半空中。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年幼的模样,手里提着一盏烧得只剩竹骨的灯笼,身边的嬷嬷也不见了。

  前街后巷都笼在雾里,什么人都没有。她怕极了,在路边坐下,抱着膝盖抽泣。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婉初抬起头,认出是刚才同她抢灯笼的孩子一起的,便接着把头垂下,哭得越发伤心。

  那男孩子穿着青色的长衫,袖口露着一截雪白的缎子衬,干净得不得了。他单膝蹲下来,问道:“小妹妹,你怎么还不回家?”

  婉初听那声音清亮,仿佛是清晨沐过潮润的松尖滴落在草间的晨露。她复又抬起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我的灯笼烧坏了,你们都是坏人。”

  那男孩子却是笑了,朗星一样的眸子里虽然寻不到歉意,却也是满满的怜爱:“对不住,我朋友逗你玩的。哥哥给你蜜枣吃好不好?”

  婉初鼓起腮帮子,气道:“我不吃坏人的东西!”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男孩子也一同站了起来,却是拉住了她的手:“小妹妹,你别生气,回头我给你画一个灯笼赔给你,你来我家里拿。”

  婉初的眼睛亮了亮,歪头看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打探出他的话语有几分真假:“你哄我呢,我不信!”

  那男孩子又笑了笑,露出一排糯米白的牙:“我叫荣慕泽,家住立仁胡同十七号。你可记好了?”

  婉初喃喃着这个名字,从梦里头醒过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眼泪。周围仍然是无边的黑色,只有照在脸上的那束清朗无辜的月光,提醒她雨停了。

  她恍惚了一阵,一瞬间不知道此时是何时何地,只清楚地记得那男孩子的话:“我叫荣慕泽,家住立仁胡同十七号。你可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