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依铭。”他在她身后叫了一声。
他的声音低沉,语气里有难掩的沧桑和时过境迁,花依铭站在原地,恍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叫她。
他站在她身后,那时候他们都还是才到二十的年纪,那么年轻,那么好。她任性而刁蛮,他恼火而无奈地叫她的名字。
她想起,他连被泼成落汤鸡时生气的模样都那么好看。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时光似乎倒流了。
她转过身去,她看见他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干净养眼,好像曾经她想象中他未来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满心欢喜了,她开始期待起他会说出的话来。
然后,她就听见他说:“你知道徐程准备向你索赔吗?”
她愣了一下。
“今天,徐程和他老婆,过来跟我说,做一个徐老太太受伤害的评估报告,他们那边可能打算找律师……”
他看着她慢慢沉下去的脸色,突然有些于心不忍,转移视线,说:“你最好提前做点准备,打官司我觉得犯不着,不过这件事本来一开始就是人家结婚你去闹事,所以徐老太太的医疗费这部分,你最好是积极一些给他们补上,说不定他们看你态度好,就会算了的。”
花依铭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开了口:“谢谢楚医生,我会想办法的。”
楚慕叹了口气,点点头:“嗯。”
她转过身,是真的要走了吧,楚慕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他觉得她瘦了。
不过几步远,她的脚步又停下来,楚慕有些慌乱地收回自己的视线,转身要回办公室。
“楚医生,等一下。”
她折返回来,站在他身边,问:“那个……我能不能问一下,徐老太太这次发病,前后手术带住院,总共是多少钱啊?”
他在脑子里飞快地过账:“手术不算大手术,算下来加上手术过程中仪器什么的费用,大概也就是一万多,在ICU还要待两三天,这样算,截止到目前两万应该够了。”
“哦……”花依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茫然而没有焦点地飘忽,又说了声,“谢谢啊。”
他想起徐程说到这笔费用的时候,那副咬牙切齿的表情:“我就不信花依铭那个穷光蛋还能凑得出这笔钱!”
花依铭神情呆滞地往外走,楚慕很想再追上去问问,可是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他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心像是被挖空了一样憋屈。
花依铭,过得好吗?
他不知道在他们缺席彼此生命的这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段隐匿了的过去,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样,招摇而危险,他想要打开,却又没有勇气。
对五年前的花依铭来说,两万,不过是一个包的钱,但现在,他在报出那个数目的时候,从她的脸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掠而过的震惊——
是的,震惊,还有那些刻意为之的镇静,她努力在掩饰。
他一个深呼吸,作为一个成天被家里逼婚,而且明智、也很孝顺父母的男人,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明智的——不过问。
这一天,楚慕过得浑浑噩噩。到了下午下班,他伸了个懒腰,打电话叫了何婉宁一起吃饭,然后跑到洗手间用冷水擦脸。
嗯,神清气爽。可是……才走到医院大门口,就非常煞风景地看到了徐程。更糟糕的是,徐程的跟前,还站着花依铭。
因为距离不太远,两个人的对话,听得也很清楚。
徐程冷着脸说:“就你这样还好意思出来闹事,什么都担不起,花依铭,就两万,你居然还要分期?”
花依铭有些局促地低着头说:“你也知道我手头没钱……我又没说我不给你,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我一定会凑到钱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等不了了,你要是下周之前不给钱,咱们就法庭上见吧!”
花依铭有些着急地抬头:“徐程你别欺人太甚好不好,你和姚梦娜明明都不缺钱,至于为了这点钱这样逼着我不放吗?”
“这点钱?”徐程嘲讽地笑,“对,就这么点钱,花依铭,你说得那么轻松,那你倒是利索点给了啊。我现在还就跟你说明白了,是,我们不缺这钱,我这次告你,就是图我开心。你说你都欺负到我婚礼上来了,你都把我妈气成这样了,我还不得有个说法啊?”
花依铭咬着嘴唇,拼命地忍着,过了一会儿,小声说:“对不起。”
“你说什么?”
徐程一脸挑衅的意味,挑了挑眉。
花依铭的头又低下去:“对不起……”
这个城市夏天的高温,时常有着焦灼人心的力量,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楚慕就站在几米开外,看着花依铭在那里道歉,低声下气。
四下还有人来人往,他看向花依铭的眼神被缀上了些许哀伤,他从没发现原来她还能如此姿态卑微。
曾经的她,大冬天泼了路人一身水,也能泰然自若地咬紧牙关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可现在呢?她说她的男朋友被她的朋友抢了。于是,她去他们的婚礼闹场了。
虽然他也并不鼓励这种做法,但毕竟别人也有不对在先不是吗?可到最后,她居然成了低头说对不起的那一个……
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花依铭还在小声说对不起,徐程的嘴角扬起:“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楚慕的手机在他身侧的衣兜里震动起来,他知道那是何婉宁已经到了约定的地方,他也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该视而不见,他该离开,然后,他才能朝前走。
可是他看着卑躬屈膝的花依铭,心里要命一般难受,难受到走也走不动。
花依铭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徐程,说:“对不起。”
她的声音大了一点。
徐程点点头,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反问道:“你该不会觉得你说完对不起三个字就完事了吧?花依铭你以为你的话有多值钱,我跟你说,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花依铭的表情有点儿僵硬,她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很明显对不起已经不起作用了,可是她又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她的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打断了。
“花依铭,sorry,让你久等了,走吧,快去吃饭。”
花依铭和徐程循声看过去,楚慕走过来,慢悠悠地抱怨:“饿死我了都。”
徐程的脸色有点儿难看,他实在捉摸不透这个主治医生和花依铭到底是什么关系。
花依铭神色尴尬地看看楚慕,又看了看徐程。
楚慕像是才看到徐程似的,笑着打招呼:“啊,你也在啊,来看你妈?我看她各方面指数都稳定下来了,明天大概就可以出ICU了。”
然后他又轻拍了一把花依铭的肩膀:“走了,你想饿死我啊?”
花依铭有些窘迫地对徐程道:“那我先走了,还有事。”
楚慕也不多说,两个人并肩,只是往前走。
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没有人说话,花依铭一直低着头,不辨表情。楚慕则有些茫然地想,这么走下去,到底会走到哪里。
他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是一条来自何婉宁的短信。
“我到了,你也麻利点,我先帮你点你爱吃的菜啦。”
曾经也有一段年少轻狂的日子,终归还是远去了,远得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只存在于回忆里面,再也无法触及。
花依铭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总也那么理直气壮。
那样的日子过去了,而且不会再来了。
她想了很久要怎么跟楚慕说,她觉得经过刚刚这么一档子事,她实在没办法特别自然地跟他说话,但是……她用余光瞅了一眼他们路过的站牌,她知道,他们已经这样并肩走了五站路。
她觉得想了很久,其实也就是这半个多小时。中间,她还瞥见楚慕拿出手机发短信来着。
楚慕泰然自若,不过……废话,丢脸的那个人是她。
总不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吧……她停下脚步。
楚慕还在走,走几步又回头看她。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很专注。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的眼神涣散成一片雾霭茫茫的忧伤,那样浓烈地笼罩着她,这让她突然如临大敌。
她感到有些惊恐,难道他是在可怜她吗?他一定看到她刚才窘迫的模样了……她在这样的视线里觉得自己简直无所遁形,于是她慌乱而紧张地说:“刚才谢谢你,我先走了。”
这丫头还真是急着跑,也不等他开口,就急急地要越过他往前走。
多么浪费感情,几分钟之前,他还一边走,一边抽空发了条短信给何婉宁,说自己有事不能去了。
这事儿其实做得挺缺德的,他心里承认,这么利索地放了自己女朋友的鸽子,和一个……性别为女的大学校友一起在街上乱晃,终归是不厚道的。
想法很明智,身体却背道而驰。
擦肩而过的时候,花依铭的手腕就被抓住了。花依铭的身体明显因为受惊而抖了一下。
他抓着的手腕纤若无骨,好像稍稍一用力就会碎了,而在五年前,他还没来得及用力抓紧,她就像流沙一样从指缝间逃逸了。
“花依铭,过得好吗?”
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去看他,她因为这个简单的问题,觉得无比难受。
不好,一点也不好。
她的眼眶酸涩,她的唇还哆哆嗦嗦,她的身体僵硬,她想起很久没有人这样问过自己了。
她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满目的车水马龙,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这样很好,说谎比较容易。
“挺好的,你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开她。
“你是因为不甘心,去婚礼上闹事,还是……放不下徐程?”
他不答反问。
她脑子有些迟钝地转,却转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妈妈一直催着她找对象,催着她结婚,因为妈妈总说这样她就能少点负担。于是花依铭打从和徐程在一起,也投身到了向婚姻进军的伟大征程里面,她没有太多地想过关于爱。
爱情很遥远,婚姻很现实,徐程说喜欢她,说会照顾她,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她从前是有些奢望的,在经历那些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也都丢掉了。这样,她终于沦为一个不再嚣张和任性的、普普通通的人,只盼着寻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徐程爱说脏话,而且脏衣服总也不洗,个子太小……这些都没有关系,她可以忍。
只要她能嫁个人,男的,活的,妈妈就会很高兴。她想,哪怕只是为了让妈妈能够高兴起来,也是值得的。
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当曾经的闺密拿着B超结果跑到她面前来的时候,她还是不服,还是憋屈。
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大张旗鼓地发火了,没想到这一发,就出事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了,爱或不爱。她想,她只不过是跟很多人一样,习惯了这个世界既定的规则,不再像个小女生那样认真地去计较喜欢不喜欢。
所以楚慕的这个问题,很尖锐。
五年不见了,她也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什么烦恼都一股脑儿地倒给楚慕。
她稍微从他身边挪开一点,说:“我还有事,要回家了。”
楚慕突然笑了一下。
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盯着他看,听到他说:“花依铭,五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自私,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从来就没有为别人想过,你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底有没有想过别人的心情?”
她争辩起来:“我没说要跑,我会赔偿徐程的,只不过我需要时间……”
楚慕又冷冷地笑了一下,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无比困倦地开口:“你走吧。”
花依铭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楚慕在夕阳下被拖长了的身影,在过往的人流中显得有些寂寥,她的视线有些蒙胧了。
他还看着她,但什么也没有说。他希望她能够主动说出些什么来,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会沦落到连两万这样的数目也会为难到这种境地,还有,被恋人和好朋友同时背叛了,会不会很难过?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某种道别仪式那样,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何必还要一头热地去关心呢?他觉得站在这里的自己,委实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