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依铭就很郁闷了，这孩子还是医学院的，都感冒成这样了，还迟迟不肯去校医院，待在寝室是要闹哪样啊？
如果真的是因为她泼的那盆水……她后知后觉地有些内疚了，她想带他去校医院看看，可是目测这货有一米八，她一个人要带他去，工程未免太大。于是，她考虑再三，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了楚慕的电话。
然后，她就听见这个病恹恹的男生床上的手机欢快地响了起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楚慕每次想到自己在校医院的床上醒过来的那一瞬间，都觉得花依铭的脑回路有时候也确实很特别。因为当他醒过来，花依铭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你……你为什么会睡在楚慕的床上，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现在楚慕想到这些的时候，看见花依铭转过身去又忙碌起来的身影，觉得物是人非的凄凉在这一刻终于凸显出来——
刚刚那一刻，他故作自然地和花依铭打了招呼，可他清清楚楚地在花依铭的双眼里看到了一种情绪的转变，那是，尴尬、慌乱、难堪……
也是，没有哪个大学校友会为自己在咖啡厅工作而骄傲的吧？
最后，她的眼神变得很冷漠，她的笑容也那么勉强，她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一句多余的寒暄也没有。她放下那杯拿铁，转身就走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直接问了徐程地点就跑过来是个非常不明智的决定。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这是一家在33层的旋转咖啡厅，从窗口看下去，L市一片繁华的夜景尽收眼底，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映照在他的眼底，化成一片意味不明的波光流转。他在想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花依铭偶尔经过他坐的那桌，也并不看他，径直走过去。室内冷气开得很足，隔绝了窗外的高温，他慢慢地喝着咖啡，从七点多到十点多，终于等到花依铭下班。
他看到花依铭换了衣服，他也就结了账，跟着花依铭走进电梯。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这种沉默不是陌生人之间的沉默，也不是两个已经有了什么默契在的沉默，这是一种尴尬的沉默，这种沉默让花依铭几乎要窒息了。
电梯到一楼，花依铭先走了出去。
她没有跟楚慕再说过一句话，她自顾自低头走得很快，就像是要逃离什么。
楚慕大概是要问些什么的，但又还没有想好怎么开这个头，于是跟在她身后走着。视线里，那身影那么瘦小，却带着一份不容置疑的倔强，他迷茫地想，她是怎么撑起这份骄傲的？
花依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在作祟，憋屈得无以复加，一直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身后。她不想知道，她只想要逃，拼命地逃。
然后，她就闯了个红灯。
她低着头，眼眶里还含着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连交通灯都不看了，似乎也忘了自己走到了哪里，那些人们说话的嘈杂声音，还有汽车行驶的声音，让她觉得那么吵，那么吵。
她还在往前走，好像听见有什么人在呼喊什么，然后自己的身体就被拽了一下。她像是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一样落入了一个怀抱里，身后一辆车擦着她的身体疾驰过去，还能听见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
她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就这样圈住，还圈得很紧。她闻见这个人身上的气息，有赖于她敏锐的嗅觉，她有些困惑地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过分懒惰的人，居然连洗衣液的牌子和香型都没有换过。
很久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就是活在这样的气息里的。
她始终觉得这种不知名的气息很好闻，它不是单纯的洗衣液的味道，也没有添加什么香水之类的，但它就是很特别。
她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五年了，她终于再次沉浸在这样的气息里。她闭上眼睛又睁开，侧过头发现原来他们正站在马路中间的黄线上面，两边车流穿梭不停。她想，他们这个模样，该像是一个动态画面里不协调的静止吧。
楚慕抱着她，很紧，很紧。她的身躯那么娇小，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从指缝间流溢出的沙，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抱紧她。刚刚那一瞬，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如果她出了事……
他很害怕。他不想承认，但是他明白，他非常，非常害怕她出事。他的手都有点儿颤抖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的声音响起：“绿灯了。”
他没有放开她。
她又说：“你不觉得这样很热吗？”
L市的盛夏，到晚上也还是三十多度的高温，可楚慕刚刚被冷汗搞得透心凉，现在又被花依铭这么一说，心更冷了。
这个死丫头永远都这么不识好歹！
他沉默着，松开她，然后又拉起她的手，拉着她过了马路。
花依铭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像赌气一般，谁也不说话。花依铭感觉到他宽大的掌心在微微出汗。她跟着他过了马路，没有停下来，还一直走一直走。
这段路他走得很快，她跟得很费劲，可他也不回头看她，就这么大步朝前走。
他心里酝酿了很多种开场白，然后再一个一个被自己依次驳回。他很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心率失衡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掌心握着她的手，这是他从前想要做而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可是他现在完全高兴不起来。
楚慕，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你有一个女朋友，她很好，漂亮，会做饭，很乖也很关心你，她不会没事就玩失踪，她甚至还会每天贴心地给你打电话嘘寒问暖，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何必要和一个早已没有联系的、大学时莫名其妙就人间蒸发、从你生活里完全消失掉的女人纠缠不清呢？
一个聪明的男人，是一定不会这样做的。最糟糕的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也绝对不会这么做。
越想脑子越乱，他在往前走，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往哪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花依铭突然停在原地，被他握着的手往回缩了一下。
他停了下来，这很实际，总这么走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可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说，说些什么。
她又缩了一下，可他还是抓着，没有放手。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她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啊？”花依铭还没有反应过来。
“过马路为什么不看灯，车都开过来了还低头往前走，你在想什么？”
花依铭没有说话，低下头去。
“就那么讨厌我吗，讨厌到连命都不要地着急逃开吗？”
她还是不说话。
“花，依，铭！”他一字一顿地握紧了她的手，说，“你到底在怕什么，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会看不出你有多辛苦，会不知道吗？你觉得我看到你这样会高兴吗？”
她一直低着头，眼眶开始发热了。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五年前你为什么要离开，现在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好半天，她才把眼泪忍回去，抬头道：“你女朋友在等你回家。”
他看着她，觉得她比五年前聪明了，因为那句话一针见血地让他再也没有了坚持和追问的力气。他的手只是那么轻轻地松了一下，就感到她的手像是小鱼一样，飞快地从掌心游走了。
她一挣脱开他的手，就背转过身去，说：“楚医生，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不过你现在也看得很清楚了，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花依铭了，一切都变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为了大家都好，以后还是不要有来往比较好。早点回去吧，不然你女朋友会很担心的。”
顿了顿，她又说：“别让她担心。”
昏黄的路灯下，花依铭离开的身影在慢慢缩小，楚慕站在原地，张口叫道：“花依铭。”
他看见花依铭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回头，他说：“别这样过。”
那瘦小的身影不那么自然地再次迈开了脚步，向着更远的地方走远。
那天楚慕回家很晚。他独居，偶尔何婉宁会过来过夜。他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于是他知道她来了。
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胡乱洗了把脸，到卧室，就看见何婉宁躺在床上。听见动静，她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翻了个身，侧过来对着他说：“还以为你今天值夜班。”
他笑了一下，走过去坐在床头，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问：“怎么过来也没打招呼？”
“以为你在忙……”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又眯起来。
“很晚了，睡吧。”他轻声说。
“嗯……”她含糊地应着，眼皮又沉重到睁不开了。
楚慕坐在床边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小心地关掉灯，蹑手蹑脚地拿了床被子，去了客厅。
关了灯，他躺在沙发上，在一片黑暗里睁大了双眼。
他想着在咖啡厅看到花依铭的那一刻，她看向他的眼神，那是受伤的眼神。
他嘲讽地笑自己，为什么这个女人总能这样左右他的心情，从五年前那个任性而嚣张的女孩，到五年后这个巨大的谜团，她从来都不让他好过。
他本来想着，或许大家还可以做朋友，可现在看起来，花依铭那强大到可笑的自尊，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会容许他靠近她一毫一分，那么，他再怎么努力也都是白搭。
他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帮不了她。
他闭上眼睛。看来，就连这个所谓的朋友，也没必要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