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清晨，苏洛黎被六点半的闹钟准时叫醒，慌忙跳下床后突然意识到已经不用去上班了，只好默默地躺回到床上却睡意全无。世界变得如此安静，那是一种万境归空后的沉寂与冷落，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四年前，有种深深的被遗弃感。上次是被最爱的人遗弃，这次好像被人直接丢进了万丈红尘之外，丢进了一片废墟之上。她感觉到了一种寂寞，来自心底的巨大窟窿之中。
苏洛黎的人际脉络简单到贫乏，没有同事，亲戚，同学，老友，旧爱，新欢种种纠缠。除了沈月是一个特别一点儿的存在，她好似大部分时间独自在生活。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在附近的酒店里游泳，把身体潜入水底屏住呼吸，坐在木质长椅上看着游泳池里透明的屋顶发呆；一个人跑步，在少有的假期黄昏，跑进街边的公园，跑累了就坐在树下看老人们打太极。她也很少做饭，在楼下的餐馆点各种拌饭。那里的拌饭也只有十几个品种，她就那么一个月几个轮回地点来吃，也从不腻烦。
以前因为还有工作，日子这样过习惯了，她也没有觉得多孤单，现在唯一拥有的与外界联络的渠道突然丧失，她的整个身心还无所适从。她只好爬起来，把厚厚的窗帘拉开。温暖的阳光在瞬间扑进来，几株紫薇在小区里开出一树美艳热烈的繁花，马路上有车辆奔流，世界还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移步到洗手间慢慢地洗漱，然后从冰箱里取出牛奶面包，坐在窗台吃起来。
“我要尽快去找工作，一个人在家待着太心慌了。”她一边吃一边打电话骚扰沈月。
“你还要尽快谈恋爱，工作只能解决一半的孤单。”沈月正开车在路上。
“找人多难，你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相比来说，找工作还是容易得多。”苏洛黎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空出两只手撕扯着面包片，无精打采地回应道。
“这样吧，这周五晚上有个相亲活动，你跟我一起去参加。我等下到单位就给你报名，活动方的负责人我很熟，很靠谱，至少可以保证里面没有骗子。”沈月道。
“什么？我去相亲？”苏洛黎惊叫。
“对啊，你正好有时间啊，而且你不是说心慌吗？多找点事情做就不心慌了，就这么定了，不接受拒绝，拜拜。”沈月挂了电话。
什么叫惹火上身，苏洛黎在这一刻深有体会了。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瞬间多了这么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就当去看看热闹打发打发时间好了。
周五晚上见面的时候，沈月对苏洛黎随意的装束很是不满，她皱着眉头用嫌弃的眼神把苏洛黎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衣服穿得这么随便也就算了，还顶着素颜出现，你是不是也太自信了。”
“好不容易可以不化妆，不化妆自在。”苏洛黎嘻嘻笑。
“自在？你知不知道女人一旦在外表上追求自在，就说明这女的要被社会淘汰了。你去你们小区楼下看看，那些头发蓬乱、穿着肥硕的家居服在便利店和蔬菜市场穿梭的妇女，她们自己倒是自在了，但哪个男人不是躲她们在三尺之外。连稍微讲究点的女人都不愿意搭理她们，还别说男人了。”沈月瞪大眼睛。
“她们家里的男人搭理她们，就行了啊。”苏洛黎吐了吐舌头。
“那可未必，十有八九都是多问几句就会不耐烦，嫌弃赤裸裸地写在脸上，能晚回家的绝不会早回一分钟。”沈月摇头。
“说得好像你结过婚似的。”苏洛黎撇嘴。
“我是没结过，我们医院里已婚人士太多了，每天凑在一起各种奇葩事够我听的了。反正我会一直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哪怕到了八十岁。这是一种生活态度。”沈月十分认真地说道。
“外表有那么重要吗？特别是相亲这种事情，我觉得不化妆更真实一点。”苏洛黎好不容易找到给自己辩驳的理由，这个理由她自己听着都觉得牵强。这年月，谁还需要真实。
“这种幼稚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外表是重中之重，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忽视外表只爱灵魂，至少也是先爱上外表，才有可能爱上灵魂。”沈月看着苏洛黎，像看怪物。
苏洛黎辩无可辩，适时闭嘴。
“苏洛黎，你不要像井底之蛙一样，躺在旧日感情里狭隘无比。许南风已经是过去式了，你也扬眉吐气了，是时候重出江湖，轰轰烈烈地恋爱了。人应该像凤凰一样从火中再生，更新一切。”沈月乘胜追击。
“我并没有躺在旧日感情里，我已经走很远了。”苏洛黎幽幽地道。
“这样最好，今天不是普通的相亲活动，来的都是身世清白的精英人士，个个都是好工作高学历。你仔细挑一挑。”沈月道。
“说得好像你很在乎这些一样，每次别人给你介绍的不也是这种规格的，你还不是没看上。”苏洛黎不以为然。
“坦白来讲，有些也是人家没看上我。”沈月叹了一口气。
“那是他们没眼光，相亲界你这种妄自菲薄的可不多，大部分都是带着十二分的挑剔，尤其是所谓的精英人士。”苏洛黎观察了一下场内人士，女士们花枝招展，男士们西装革履，看起来无不优雅体面。但苏洛黎一点要去认识的兴趣也没有，她实在不能接受自己的命运在相亲这种类似面试的活动中毫无逻辑地被设定。
相亲会上一共十几张桌子，玫瑰花心形烛，糖果卡片造型讲究地摆在桌上，布置得像是婚礼的现场，还有司仪和诸多工作人员。苏洛黎和沈月没有被安排在同一桌，而是隔得很远。每张桌前是五位女士五位男士相对而坐，大家被要求在卡片上留下联系方式和职业、年龄等简单信息。苏洛黎心不在焉地填写着信息。
是谁说过，人一进入相亲的环境当中，就像把自己摆在一个被面试的位置上不能动弹，被迫接受别人各种苛刻的评判，简直太吓人了。要按他们的评判标准，苏洛黎觉得自己没有一项是合格的。
她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接下来的环节是男女嘉宾分别用30秒钟介绍自己，然后由男方写下钟情女方的号码交给主持人。主持人公布第一轮一见钟情的结果。苏洛黎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波澜不兴，完全不在状态，自然没有人选她。
好不容易坚持完第一个环节，她抬眼看到提示牌上写着接下来还有抛绣球、挤爆气球、两人绑腿行走之类的十几个别扭的游戏活动。如今大家找结婚对象仓促，婚庆策划公司做相亲活动也是这么随意，还是标准的老一套，丝毫未动心思。苏洛黎觉得简直无聊至极。她觉得自己必须逃走了，哪怕冒着被沈月手刃的后果也在所不惜。
她用手包做遮挡，默默地把写着自己信息的卡片收了回来。当大家目光都聚焦在台上主持人身上的时候她，迅速逃离现场。
刚走到大马路上，她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黎黎吗？”电话那边的男声让她整个身体顿时僵直在夜色之中。
“你在听吗？我是许南风，那天你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取电动车，我就存了你的号码。你现在还好吗？”许南风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宇宙外空，有种缥缈的不真实感。
“你现在还好吗？”好像这世界上的每个重逢的人都爱抛出这个问题。但其实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问者并不是真心期待答案，而是问无可问，答者即使有骇浪拍心，也会维持表面的平静。她那天问过他，他事隔几日之后再来问她。她也只能给予刻板得如同方程式般的回答。
“我还好。”她用幽暗的，自己听起来都亦真亦幻的声音说道。
“你在哪里？方不方便见个面？”许南风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不方便，我在相亲。”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的酒店餐厅，玻璃窗内的那个世界像一场微缩版的情景剧，每个人竭力在表演，表演那个也许跟现实世界中的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场面让苏洛黎觉得心酸，因为她脑海里总是会浮现这些人在虚浮的表象之后一地鸡毛的生活，她自己也一样。
“相亲？”电话那头的许南风沉默了半晌。
“那你先忙吧，改日再见好吗？”他暗哑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们没有必要再见了。”苏洛黎说完这一句，匆匆挂掉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无意识地呆站在马路上，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意识到旁人讶然的注视，她才恍觉自己在流泪。眼前的世界也变成一片朦胧的世界，人们顶着模糊的面孔站在白色的横线外等待着绿灯亮，等待一声哨子响后的再次离别。
回到家里的苏洛黎给沈月打了个电话，报告自己有点不舒服先回家了。电话那头有些嘈杂，沈月没有对她的叛逃进行讨伐，而是对她说注意安全，回头再联系。看样子是相亲会上有收获，苏洛黎松了一口气。
当天夜里，苏洛黎就做了一个决定，认认真真去找工作。
然而，就在苏洛黎通过网络和报纸了解了一些相关公司近期的招聘信息，一一标识下来准备去试试时，意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永邦的人力资源部打来的。
“是苏小姐吗？我是永邦人力资源部的Maggie，你已经被我们永邦传媒录用，不知道你下周一能否来公司报到？”
“能，当然能，我一定准时报到。”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苏洛黎在挂掉电话后拼命地做起了闭眼睁眼的动作，以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
“Maggie？”她想起来了，就是最后一轮面试时上台做过自我介绍，并且负责流程统筹的一个女孩，她是永邦人力资源部主管。
苏洛黎一脚踏进云雾里，永邦居然录用了她，有没有搞错，怎么可能！
“永邦居然录用我了！沈月，你快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什么情况？”苏洛黎火速打电话给沈月。
“真的吗？太好了，我就说叫你去试试嘛，你得好好感谢我。”电话那头传来欢呼声。
“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按那天的面试情况，根本轮不到我啊。”苏洛黎疑惑道。
“你要相信自己。永邦跟别的公司肯定不一样，他们用人有自己的考量，不会没有原因的。而且你本来就这么优秀，用你很正常。真羡慕你，想换工作就换工作，我也想换工作，在医院待着太没意思了。”沈月叹了一口气。
沈月在一家三甲医院做行政管理工作。她的母亲是心脏科领域的专家，她也是仰仗母亲的威望才能顺利进入这家条件优越的外资医院。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自己就是办公室里一个很虚无的存在，大家都知道她是有背景的人，除了分内的工作，谁也不会没事去差遣她。她的职位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所以，分内的工作也不多。
沈月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喜欢不喜欢也没那么重要。在她看来，人反正要做一份工作的，对于没有什么很明确理想和目标的人，无论什么工作都差不多。只是，很多时候，她在办公室坐着，无聊得就差用绣花打发时间。她们办公室是不通外部网络的，这是让苏洛黎最惊恐的办公模式。现在的社会，上班的环境里不能浏览网络，刷一刷微博，苏洛黎简直不敢想象那些空闲的时间要怎么打发。好在后来手机上网越来越便捷，没人在的时候，沈月就用手机上网打发时间。
“你就别自寻烦恼了，多少人想求一份你那样的工作都求不来。你看我，要么就是担心找不到工作，要么就是担心做不好。就算真的去了永邦，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苏洛黎担忧道。
“能，必须能，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的工作能力，你在百乐的工作表现就是最好的证明。无论大公司小公司做的工作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沈月在电话那端猛点头。
“好吧。”苏洛黎总算是放轻松了一点，“那明天我请你吃饭吧，老地方。”他们说的老地方是在建外SOHO的一家贵州餐厅。说起来也很狗血，有一次，她俩在那家店吃饭的时候，居然发现邻桌是黄晓明。
沈月顿时惊呆了，先是自己拿着手机对黄晓明一顿狂拍，然后又摆出各种造型，要苏洛黎以黄晓明为背景给他们拍了几十张合影。也难怪，虽然北京是明星们的聚集地，但是要偶遇明星，还要这么帅的，应该跟苏洛黎偶遇许南风的概率差不多。用沈月的话来说，她15岁跟随父母工作调动进京，算不上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好歹也在这个城市里待了十几年，总共才遇到过三四个小明星.黄晓明这个级别的，她想都不敢想。好在苏洛黎对黄晓明无感，所以，在沈月拍了个够后，又要去索签名的时候，她及时拉住了她。
“小姐，注意一点儿影响好吗？这个大厅，我估计大家都认出了那是黄晓明。人家都那么淡定，咱姐们儿表现得太脑残，好意思吗？”
沈月愣了一下，最后决定顾全大局，理了理头发，故做淡定地边夹菜边欣赏黄晓明。从此，她就把去那家店吃饭当成有高兴事需要庆祝时的必留节目。
“不行，明天我有重要任务，你得陪我一起。”沈月这一次破天荒地拒绝了大餐伺候的邀请。
“我就知道，肯定是昨天的相亲会上有收获吧，快好好交代一下。”苏洛黎笑道。
“算是有点收获吧，有三位帅哥要送我回家。我不知道选谁，所以当时就一个都没选，自己回家了。我一到家，他们三位都给我电话了，约我周末见面，我也都答应了。”沈月道。
“都答应了？三位？那怎么安排得过来？”苏洛黎诧异。
“周六中午晚上各见一个，周日晚上再见一个，妥妥的。”沈月道。
“你确定要安排得这么紧凑？我是怕你频道调整不过来，等下见了这个还想着那个，或者见了这个又忘记上一个，那就麻烦了。”苏洛黎又笑起来。
“那不可能，怎么说我也是相亲史丰富的人，哪那么容易昏头。我是觉得大家的时间和精力都很宝贵，这样大家都省时间、省精力、高效，不耽误事儿。你和一个人能不能有后续，从第一顿饭就可以看出来。”沈月道。
“那如果对三个人感觉都不错，都有后续的可能，怎么办啊？”苏洛黎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