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洛黎的方案是熬了几个通宵才做出来的,她自认为是自己目前智慧和专业水准的最佳发挥。但在后来听到别人的创意时,她冷汗直冒,判定自己的创意水准在那里绝对逃不出倒数五名之内。
她已经很满足了,她已经尽力了,虽然她的方案和别人的有距离,但是毕竟也算是知道,差距并没有那么大。想一想,能进永邦策划部经理招聘前二十位的,基本上就代表这个城市广告创意界最高水准了。
她苏洛黎这样的无名之辈,能混进这前二十名,至少说明她的职业素质确实已经上了一个新台阶,这得益于在百乐的几年锤炼。
苏洛黎正在发呆之际,沈月看着手机叫起来:“这怎么才坐一下子就五点了,今天相亲的地方在五环外,我得走了。要不你再考虑一下,把你那破方案丢一丢,陪我去吧。”
苏洛黎这才想起,沈月今天一出现就牢骚满天地跟自己抱怨,说她晚上要赶到五环去见个老外,今天她姨妈给她找来了一个在北京的英国人。她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欢跟外国人谈恋爱,却还是碍于姨妈的热心,去应付一下。这个英国人在五环附近的胡同里开了格调很高的小众餐厅,他们就约在他餐馆里见面,苏洛黎因为晚上要赶方案,早就表明了拒绝陪同。
用沈月的话来说,这几年陪着苏洛黎瞎晃荡,活生生地把自己的青春也给耽误了。看着苏洛黎在爱情里受那么大的伤害,自己谈过的三两个也总是不靠谱,沈月一度都觉得天下男人一般黑、一般薄情,没什么指望了。
就这么一晃荡,两人就都晃荡到了二十七八岁。几个月前,两人在马路上自以为很天真烂漫地舔吃着冰激凌等出租车的时候,一个十六七岁,长得几乎都要比她们俩高的中学生跑过来咧着嘴礼貌地问路:“阿姨,请问工体北路怎么走?”惊得沈月把手里的冰激凌都丢掉了,拉起苏洛黎就气冲冲地跑开了好远。
“什么人啊,真是的,胡子都长出来了,还叫我们阿姨,这熊孩子,什么眼神啊?”她一路骂骂咧咧,气急败坏。看着伶牙俐齿的沈月被气得舌头打结,再想起她平时总是对着镜子自诩清纯佳人小清新的样子,苏洛黎捧着肚子几乎笑倒。
从此以后,沈月就踏上了相亲的道路。有时候是她亲戚张罗,特别是她万能的姨妈,有时候是同事介绍,甚至连苏洛黎,也把公司的那三两个有限的潜力股拖出来,给他们创造机会。可惜,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用沈月的姨妈的话来说,沈月就是那种,看起来条件不错,哪哪都好,就是没什么男人缘的人。这让沈月更是充满危机感,怕在危危岁月中孤独终老。
“去不去啊?现在许南风那个人渣已经得到报应了,我们去痛痛快快地吃一顿庆祝下。”沈月已经起身开始戴围巾了。
“不去,万一对方看上了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拒绝。”苏洛黎撑着头故作困扰道。
“我呸,你脸蛋比我是好看一点儿,可就你那前后难辨的扁平身材,才不会合老外的口味。”沈月拎起包哈哈大笑着跑掉了。
刚才还嬉笑打骂的空间里,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苏洛黎端起桌上已经变凉的柠檬茶,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她的心突然被孤独吞噬,一阵强大的悲哀涌上心头,眼泪在眼中涌动。人群之中的孤独,和人群之外的孤独,好像早已被盛放在一个巨大的器皿里,在人出生之时就摆在面前,每个人唯有用长长的一生时光将它一饮而尽。
而和一个曾经深爱过的人突然重逢又离散后的孤独,就像突然落入黎明前沉寂荒原,喧嚣都在梦里,温暖亦是如此。梦中那些熟悉的声音随着片片雪花落在暗夜里,万劫不复。
许南风真的是人渣吗?他真该得到很惨烈的报应吗?当她在四年后的今日,回过头来,冷静地想一想,除了那不尽如人意的结局,自己和许南风之间还是有很多美好的往事可以追忆的吧!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月,她初入职场,刚刚走过毕业季,和很多人挥手分离,内心脆弱不堪。因为不会做饭,被合租的女孩嫌弃,她躲在房间里给沈月打电话,沈月人不在北京,苏洛黎在绝望之中拨给许南风,眼泪哗哗流。
许南风十分钟后赶到,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帮她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带她离开了那栋黑暗中的大楼。
微紫的天,淡白的月,他拉着苏洛黎的手,在那一刻恍若神灵。
他没有把苏洛黎带到自己的住处,也没有让她一个人住酒店,而是把她安置在他助理的公寓里。白天,他让他的助理放下工作陪伴她,他忙完公司的事务后就来接她去吃饭,这些小小的尊重和爱护,让苏洛黎的心里暖流汩汩。
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月,苏洛黎的父母分开了。她知道他们的感情早已破裂,在看到她终于离开校园可以独立地应对人生的时候,他们才去民政局用一纸证书结束了用极限的忍耐力坚持下来的十年时光。
他们各自都认为自己已经为了这段名存实亡的关系付出太多,如今义无反顾地各奔前程。他们迅速斩断彼此的关系,像斩断山野路上的荆棘刺芒,斩过就迅速赶路,再不回头。
苏洛黎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也认同父母的决定。五十多岁的人还有放下所有、重新开始的决心和勇气,应当被尊重和理解。所以,当苏洛黎得到消息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平静,眼泪都没有掉一颗。
她的过分平静让许南风以为要出大事。他陪苏洛黎去爬山,他说:“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之后,再睡一觉,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她说:“许南风,我不难过,我也不应该难过,为了我,他们已经坚持了十年,浪费了十年,他们有权为自己活一次。”许南风抱着她,那一日,山顶时有大风呼啸而过,多少失落,多少怅惘,多少无奈,都在他温暖的怀抱中融化成碎片,散落在落日的余晖里。
虽然和许南风在一起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但他曾经那样真挚地爱护过自己。那些时光里,她陪着他工作。初夏,明净清凉,天空中飘着大朵大朵纯白的玫瑰云,她情思沉醉。有月亮的晚上,两个人走在有柔黄灯光的马路边上,浩大的城市,渺小的她,靠在心爱的人身边,一切都那么完满。
她曾一度觉得他的存在承担着很多寓意,如同一道炫目的闪电,洞开了一扇绮丽的门,她少年时代所有关于美好浪漫的梦想,一夕之间,在心壑里绽放。
后来,爱情在最美的时候戛然而止。而那最后的时光,是苏洛黎最不愿意回忆的。她以为时间已经把那些往事埋入深海,却未曾想它们在此刻被波涛挟裹再推到岸边。
许南风真的是彻头彻尾的人渣吗?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也许不能算是,他不过是后来爱上别人罢了。上天毕竟没有规定谁一定要爱谁一辈子,谁一定要对谁忠贞不屈,至死不渝。这世界,最善变的是人心,而人心的变幻有时候真的不需要理由,也找不到解释。
这一切如今回想起来,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遥不可及而又一触即碎的梦。
苏洛黎起身离开了星巴克,她要回去工作,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用工作填补心中的虚空,来斩断心中的纠葛。
她需要走到马路对面,然后再乘地铁回家,已是接近黄昏时分,阳光仍在,车马喧嚣。黄昏是一天中最温柔的部分,它给予了疲惫的人无须开口说话的安静,但它也是一天之中最容易伤感的部分,日光的余热退去,孤独的人被隔离在万家灯火之外。
走过斑马线的苏洛黎,又看到了许南风的那辆电动车,还静静地靠在报刊亭旁的一个水泥柱子边。她居然鬼使神差地走到那台车的前面站住了,这是一台灰色的看起来有八成新的电动车。许南风大概每天就这样骑着它穿行在北京大街小巷的风里,赔着笑脸找人发名片谈业务,各种被嫌弃被驱逐,苏洛黎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
罢了,这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终于,她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准备回家。
“姑娘,这是你的电动车吗?你怎么能停这儿呢。”苏洛黎才一转身,步子还没来得及迈开,一个舞着红色小旗的大爷叫住了她。
“啊?”苏洛黎一时怔住。
“啊什么啊,赶紧骑走,这叫违章停车,等下交警来了,直接给你收走啦。”大爷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收到哪儿去啊?”苏洛黎竟然跟白痴一样呆呆地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是交警大队啊,要是被交警看到了,罚款是肯定的了,如果手续不齐全,车取不取得回来另说。你这电动车现在少说也值个三千块,被收了就可惜了,赶紧弄走。”老大爷的话里,充斥着对苏洛黎智商的嫌弃。
“哦,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立马弄走。”苏洛黎猛点头。等老大爷走远了,她才晃过神来,什么破电动车、什么罚款,跟我有关系吗?她开始跺脚,高跟鞋撞到水泥地板上,咚咚直响。
她远离了电动车,可脑海里有两种声音在做着电光火石的碰撞。一种声音是让她不要管,赶紧走开,许南风混得惨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她甚至应该落井下石,主动打电话给交警,让交警来罚款收车才对。
可同时又有个数字不停地在她脑海里跳跃。三千,那搞不好是许南风现在一个月的基本工资,又或者是一个业务能拿到的提成,再或者,是他的房租,说不定还能给他换来过冬的棉衣,一双像样儿一点的皮鞋……这样换算下去,苏洛黎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对面马路上冲了。
她得打个电话给许南风,让许南风把电动车推走,她觉得自己恨许南风是没错,但是他都惨成这样了,她都不知道要怎样去恨他了。就像是一个被坏人推下山崖的体弱少年,在崖下居然遇见了世外高人,学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回头再去找那个坏人,却发现他已经残废了,连生活自理能力都丧失了。这个时候,要是再去找他去决斗,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就当是老天已经收拾了他。
说服自己之后,她决定去找许南风的号码。要找到许南风的号码,就必须折回星巴克,找到被沈月揉掉的那张名片,苏洛黎自己的那一张,早已被撕成碎片扔在风里了。
当穿着长裙,烈焰红唇,袅袅婷婷,举止优雅的苏洛黎突然急匆匆地冲进了星巴克,把一楼拐角处的垃圾桶里的东西全倒出来,蹲在地上翻来翻去时,那位之前接待过她和沈月的侍应生和他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小姐,你在找什么,要不要帮你?”那位侍应生弯下腰友好地问她。
“不,不用,掉了个很重要的东西,我自己找就好了。”苏洛黎尴尬地回应道。
“是戒指吗?上次我们有个客人也是不小心把戒指揉进纸巾里就没有找到了,东西太小的话是很难找到的。”
这家星巴克一贯是风格清冷,苏洛黎没料想到服务生里还有热心人,只能是连声说:“不是,不用,感谢。”
最后,她在一堆废纸杯里翻到了那张已经被浸湿了的名片,她用手擦了擦名片上的污渍,电话号码还看得清楚。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只手握着名片一只手拎着裙尾,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狼狈逃走。
“喂,许南风吧,我是苏洛黎。你赶紧去取电动车,那里不能停,交警会收走,如今电动车恐怕是你唯一的财产了吧。”苏洛黎在马路边拨通了那个电话,说完就匆匆把电话挂掉了。
没有心情再去挤地铁的苏洛黎刚踏上的士,就看到许南风在街边的人群里冒出来,急匆匆地跑向那台电动车。
那舍己的拼命的速度,那黝黑的消瘦的脸庞,那脸上流露出来的焦急,那疏于修剪的被风吹得蓬乱不堪的头发,让苏洛黎不忍再直视。那个曾闪闪发光的许南风,在和她分开的日子里,究竟是怎样被湍急的时光河流冲刷成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
她转过头不忍再看他,眼前依旧是从未曾断流过的车河。在树枝和建筑物之外,远处天边挂着一轮浑圆的太阳,它已经褪去了光芒,却不愿仓促地落下。在它的旁边,一抹灿烂妖娆的晚霞在纵情燃烧,苏洛黎觉得这像画里的景致,那么不真实。
她任旧时光里的一幕幕景象在脑海里肆意弥散。在某个瞬间,她差点儿要转过身去跑向许南风,她想拽着他的衣袖,问问他,在和她分开的日子里,在午夜梦回的时刻,有没有怀念过从前,有没有过一丝后悔,有没有为她流过一滴泪。她想问现在他住在哪里,那里冷不冷,有没有大风灌进来,他加班回来的夜里,有没有人为他点亮一盏灯。她想问他,到底走了多远的路,为什么看起来好像孤独已久,风尘仆仆。
她放任自己的思绪又一次陷入幻影和迷局里,直到迎面飞驰而来的路标上,“东直门地铁站”几个字赫然晃入眼帘。
“活该!报应!”放纵的思绪被现实割裂成流离的碎片,苏洛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