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客户？大周末的还见客户？而且许老板现在都改成骑电动车拜访客户了，北京雾霾这么重，这是身体力行支持环保吗？真有责任心，在这么大的北京能重逢，多少也算是还剩点儿缘分在，现在在哪里高就？方便给张名片吗，我记得你开贸易公司，黎黎现在是大名鼎鼎的永邦传媒的策划部经理，搞不好你们之间可以进行一些业务的合作。”沈月横挡在许南风的面前，她见攻击许南风如今落魄的境况取得良好效果后，又开始向她展示苏洛黎现如今绚烂壮美的生活。
“名片？嗯，哦，好的。”许南风大概是只想快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慌乱地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几张名片，一起被误掏出来的还有几张脏乱的人民币，面额一元、十元、二十元不等。一枚硬币从他的手里滑落，他伸手去抓没有抓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滚进了下水道的暗格里。
他从中挑了两张名片出来，一张给沈月，一张给苏洛黎。名片给苏洛黎的时候，他看着她，微微张开了嘴唇，想说点什么，却还是放弃了，嘴角剩下的是一抹挥之不去的尴尬和无奈。苏洛黎眼睁睁看着他慌张地把那几张杂乱的人民币塞了回去，朝自己微点了一下头，轻声说了句“再见”，几个大跨步，迅速离开了。
人群之中，他的背影，落寞而凄凉。
02
沈月拉着苏洛黎继续回到星巴克，回到那个靠窗的位置，热咖啡已经变凉，阳光躲进云雾里。如果不是对面马路上，许南风那台扎眼的电动车还赫然停在报刊亭的旁边，苏洛黎简直怀疑和许南风不尽如人意的重逢就是一段梦境、一场错觉。
她整个人软塌塌地陷在沙发里，内心像是飘进了整片阴郁的云，随时都可能轰隆隆地引发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她有一种要朝着正用柔言软语闲聊的咖啡厅里的人群大喊一番的冲动。她想告诉他们自己遇见了谁，和这个人有过怎样的故事，自己从前是如何爱他爱得柔肠寸断、欲求不得，而如今又是如何狗血重逢，时过境迁，各自面目全非，各奔前程。她想问问他们，世间事，到底是不是都由命运。如果是，她就什么也不去想了，不去爱了，也不去恨了，命运推她走到哪里，她就去到哪里。
沈月让服务员把咖啡杯撤去，买来了两杯柠檬茶，手里还捏着那张名片。她开始细细地读上面的字，眼里透出兴奋的光芒：“瞧，猜对了吧，之前的公司肯定是垮了，他现在是这个什么贸易公司的业务主管。联系方式就一个手机号，连个办公室电话都没留一个，估计这种公司的业务主管也没有自己的办公室，或者说，连办公地点都是不存在的，从老板到底层业务员，这得衰到什么地步啊！所以，世事还真是有个因果报应的。”
“他那贸易生意本来就风险很大，我记得当年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他的一批货出了些问题，运到的产品和之前看的样品完全不一样，他就连本带利全部都赔上。那一次，我还做好了准备，他要是赔光了身家，自己就去赚钱养他，并扶持他东山再起，后来他顺利渡过了困境，就和别人远走高飞了，套用祥林嫂的那句话，我真傻。”苏洛黎凝神回忆。
“人啊，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不应该珍惜。谁年轻的时候没傻过，没傻过的人生是残缺的。年轻时候就惨烈到底了，反而是好事情，你以后遇到的人再不济，也不会比许南风那个人渣更糟糕了。”沈月道。
沈月的话让苏洛黎听着仿佛芒刺在心，不是沈月的话没道理，只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给她一种很复杂的感受。她不想听这样的话，她想把时间拉回到半个小时之前。那样，她就不会去看窗外；那样，这场狭路重逢就不会发生，就不会有关于此事的任何评论；那样，她就还是那个使尽力气遗忘过往的那个她。
但她的复杂感受里并没有责怪。沈月的直性子是她们能一直做贴身闺蜜的理由，过去几年，没有她随叫随到、风风火火的陪伴，应该就没有苏洛黎的存在了。
苏洛黎深刻地记得，那一次和夏心蔓交锋过后，她被抛弃在雪地里，昏倒之前的电话是打给沈月的。她当时人在亦庄，沈月冒着深夜十一点的风雪急急忙忙地从国贸附近拦了一台破落的黑的跑到亦庄，陪她在医院待了一天一夜。
还有一次，是苏洛黎过24岁生日的时候。想起许南风曾经说过24岁就会娶自己的誓言，想起它破灭得悄无声息，又时逢她在头一天丢了工作，她抱着和许南风的合影，在东直门的地铁站欲一跃而下，沈月匆匆赶到，狠狠地甩过她一个大耳光。
最后，沈月找了很多自杀的现场图和视频给苏洛黎看，苏洛黎在看到一个美国姑娘因为失恋卧轨自杀，肉身和地铁钢制车头一阵电光火石的碰撞，脑浆迸裂、四肢折碎之后，猛然清醒。如果自己那样死掉，就算许南风满怀悔恨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看到面目全非的自己之后，他也一定会是在呕吐和惊悚中度过余生，绝对不会有丝毫留恋，那么自己的死就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从前她真的没有意识到人的肉身是那么不堪一击。她看多了电影，电影里跳地铁自杀的戏从来就只有前面一部分，女主角穿着锦衣华服迎着地铁纵身一跃，长发飘在风里，翩若惊鸿，然后整个人就消失不见。后面直接就会是男主角匆匆从远方赶来，在墓地献花并且悔恨啜泣的镜头，而那时必然是黄昏的天，夜雾开始笼罩，像男主角内心深处弥散起来的懊悔和怀念，看着真有一种明日隔山岳，生死两茫茫般悲壮的美好啊……
她完全没想到，真实的死状会是那么惨烈恐怖。所以，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做任何轻贱肉身的行为了。
尽管这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如今细细回忆起来，还是让苏洛黎觉得如同乌云压过头顶，沉沉的，让人绝望无力。
爱情就像急风骤雨，痛苦却是细水长流。
“把他的名片扔掉吧，反正不可能再跟这个人有什么联系，我那张已经撕碎扔掉了。”苏洛黎端起新上的奶茶，透过奶茶的袅袅热气，她看到许南风的名片还赫然摆在桌上，不禁皱起了眉头。
“谁稀罕他的名片，我压根都不确定他那样一副装扮是不是还会有名片在身。我不过是想让他彻底撕碎伪装的外衣，让他知道你现在过得比他好得多。”沈月把那张纸质拙劣的名片嫌弃地揉成一团，和用过的纸巾放在一起等待服务生来收走。
“他还有用来伪装的外衣吗？无论是从外到内，看起来都已是十二分的潦倒。”苏洛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倒也是，想当初，他走到哪里不是带去阳光一片，现在这样子，真像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人生。”沈月点了点头。
“换了一种人生”，这句话倏然间让苏洛黎的心沉了下去。她自己，何尝不是换了一种人生，从前的，有许南风的人生，和后来的，没有许南风的人生，有如从繁花缀枝的喧闹春日，纵身扑入无人回应的荒凉旅途，冷暖自知，泪血纠缠，已无来路，亦无归途。
在过往某些绝望的时日，她觉得人生也就这样了，在一无所有的荒原、烈日、酷寒、贫苦与日复一日的焦渴里，一个容颜娇艳的姑娘，就此老去。好在，四年之后，那些交织着血和泪的自戕和伤害的时日已经熬过去了。如今的她，就如被冰雪霜冻覆盖的干藤枯草，在季节交更轮回之中，总算恢复了些许生机。
“真是滑稽，别人的前男友一般都是消失多年衣锦还乡，出国几年摇身一变就成什么跨国集团的霸道总裁再回来与前女友重续前缘，偶像剧里都是这么演的。你这位吧，竟是反其道而行之，一不小心混成了这个样子，而且，看起来你们也没有复合的可能。”沈月摇头叹息。
苏洛黎没有回应，“复合”两个字在她听来十分扎耳，她只好又转头看向窗外，目光散落在人群中。
“算了，我们还是说点开心的事吧，你去永邦的事情怎么样了？”沈月看出了她的颓丧，尝试寻找另外的话题。
“对了，你还说我现在是什么永邦广告的策划经理，有必要跟他那么瞎吹吗？也太夸张了，永邦的大门，我半步都还没有迈进去呢。”苏洛黎这才细细想起沈月对许南风说的那些话，真是让她羞愧难当。
苏洛黎经过三年的努力，的确做上了广告公司的策划部经理，但那是一个很小的，只有三十来人的广告公司，估计比许南风如今所在的公司也大不了多少。而永邦集团，是一个响当当的大集团，业界排名前五，旗下九家子公司，涉足传媒、贸易等多个领域，电视广告、LED屏幕、院线广告、地铁广告等等都是他们的主营业务，在车站、高速公路上随处可以看到他们那霸气的宣传牌。现在，他们旗下还有影业公司、投资院线和网络大电影。
“这次永邦大招聘，你不是去永邦面试了吗？还进了前二十，说不定下周就有消息通知你去上班。”沈月不以为然。
“怎么可能，就我这二本的学历，再加上名不见经传的百乐的工作经验，怎么也轮不到我。”苏洛黎叹了一口气。
苏洛黎并没有谦虚，她一个小得都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广告公司的策划部经理一跃就能成为永邦传媒的策划部经理？这是现实的职场，又不是电视剧，随便编几条和面试官一见钟情的情节就行。
“那你干吗还那么认真准备？还说怕永邦的设备太高级你不会用，害我天天备着我们会议厅的钥匙，深夜陪你去做复试产品方案的PPT演示，那不是瞎折腾我吗？”沈月撇嘴道。
“你不是支持我去吗？既然已经决定做的事情，当然得好好去做，毕竟是正规的面试也不能表现太差啊，我就当这次是积累经验。”苏洛黎无奈地耸耸肩膀。
这就是苏洛黎这几年来最大的变化了。从前，围绕在事业有成的许南风身边转的她，从来就不认为工作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对自己的人生轨迹早就有了论断：24岁嫁给许南风，先享受两年左右的二人世界，再给许南风生两个孩子，最好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继承许南风的事业，女孩做自由闲散的小公主待在她身边，而她一生的事业就是全心全意做许南风的贤妻，做两个孩子的妈妈。
她甚至还想着，每天早上第一缕晨光乍现的时候，她就开始为许南风准备上班要穿的衣服和早餐，许南风走后，她就带孩子们去花园里散步。她还会在花园里种芹菜、大蒜、卷心菜、韭菜、莴笋、芽白，必不可少的辣椒、豆角和南瓜种在篱笆边上，它们擅长爬篱笆，还有蔷薇、金银花，还得专门留一块地种百合。园子南边的角上种上桃树，东边角上种上桂树和柚子树。
她热血沸腾地做好了把这一生都奉献给许南风的打算，许南风却并不愿意接纳她这一生，这对一个女人来说，的确是不堪承受的重击。
他曾是她心绪围绕的长空，而那个冬天让一切都凝固，许南风离开的时候，苏洛黎曾打算把自己一生都埋葬了。她整个人陷入谷底，像个暗色影子，漫无目的飘荡在隐隐约约的人海。
后来这几年的苏洛黎，因为已经求死不能，反而慢慢地变得清醒理智，就再也没做过依靠男人这样的白日梦了。
她慢慢地对工作起了心。即使在那么小的公司里，她不但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事情，在公司接到十万火急的项目，不管是不是她的分内工作，只要是需要人加班加点顶上去的时候，她都是首当其冲。她还自费参加各种行业类的学习培训，为公司承接的项目出过不少完美的方案书。于是，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她从一个小文案升为策划部经理，工资翻了好几番。比起刚跟许南风分手的那一年，她的状况要好很多。
说到底，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在寻找心灵寄托的过程，以前苏洛黎的寄托是许南风，现在，她的寄托是工作。所以，这次永邦对外宣布大招聘，即使知道以自己才二本的学历以及有限的工作经验，很难被录用，她还是决定去试一试，沈月的话没错，至少混个应聘经验，见见世面。
永邦的招聘真是十分严格，她这个职位投简历的就有两千多人，能入HR眼的只有一百人，通过人力资源部第一轮面试的是五十人，再经历一次有很多奇奇怪怪所谓考验智商情商题目的笔试，又刷掉三十人。
剩下的二十人由策划总监指定某种产品，各自单独去做品牌定位方案的PPT演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