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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明清相公文化


  侯磊

  在一个艺和妓很难分清的时代,人们选妓首选男人,只有到庚子年甚至辛亥年以后,北洋政府那些操着骂娘话的老粗们进城了,八大胡同才改为女妓。而早在庚子年以前,在北京找妓女?难啊!

  那找谁?相公!去哪?八大胡同的相公堂子。更早是在菜市口北面的新帘子胡同和旧帘子胡同。看官们若是有闲情雅致,就随笔者到堂子里去坐坐,打个茶围吧。

  一什么是相公

  相公,本意为”像姑“,即像姑娘一样的小男孩。这种男孩早先多为敌国战俘或罪臣之后,后来开始成体系的经营,是要精挑细选,以苏州为上,扬州次之。所谓扬州瘦马,多是几岁的孩童从小买来培养,到十三四岁正式坐台,胡子一长出来就退休。对他们从小教以琴棋书画,题笔正面能画扇面,背面能题字,坐下能抚琴,站起来能兼任小唱(即歌童),演唱各种时令小曲。还能唱昆曲,多是演一些生旦戏,行当不限,如《琴挑》《游园惊梦》《弹词》等。不一定都是唱旦角,也有唱小生、老生等角色,但还是旦角的偏多。他们在酒局上能主持酒令,不论是对联、字谜、投壶、射覆、围棋、双陆样样精通,雅俗共赏。从另一方面也看出,古人的教育是多么速成,即便是十一二岁来买的小男孩,教个三四年,琴棋书画都会了。当然,教得慢意味着成本高。

  相公堂子不似低等的妓院,而是古代士大夫们的社交场所。以妓院做比较,高级的妓院,没有一周的功夫,没有花上大笔的银钱,客人是见不到人家小姐的。见到后从切磋艺术到说私房话,也要有上一段时间。据说最快的纪录是宋徽宗见李师师创下的,头天晚上求见,第二天清晨见到。而在堂子里,和相公见面容易,陪睡却是不易,单相思、柏拉图之恋倒是极易发生。士大夫们、文人们来此,为的是和相公切磋文艺,饮酒作乐,能寻觅到艺术上的知音。相公们就是当时的交际花,能互相引荐扩充人脉,谋求晋身之路;官老爷们过来叫走相公,叫他们担任自己身边的门子和书童、琴童,陪着去各地办公寻访,这样工作时能打打下手,晚上也不会寂寞,还得家里夫人放心:一来不会生出孩子争夺家产;二来不会长久,过几年相公要么从良,要么从艺。

  北京八大胡同的相公堂子,从古代一直持续到20世纪30年代才渐渐凋零。齐如山在回忆录中所说:”私寓又名相公堂子。在光绪年间,这种私寓前后总有一百多处。光绪二十六年以前四五年中,就有五六十家之多。韩家潭一带没有妓馆,可以说都是私寓。“齐如山的话是可以相信的,因为他去过。他开始不愿意与旦角来往,怕遭人非议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少名旦的出身,都是相公堂子,这个不用避讳。

  我们对于古人之间余桃断袖的故事听得多了,也不会觉得奇怪。古代书童、琴童都要负担少爷的起居生活,即便连《红楼梦》中,都有宝玉、秦钟、琪官(蒋玉菡)、薛蟠、香怜、玉爱、柳湘莲……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宝玉挨打也是因为忠顺王府的管家来要琪官,害得林妹妹把眼睛哭得跟桃似的。不过还是金荣说得更透亮:”方才明明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儿论长道短,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看秦钟与香怜看得眼热,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恨不得自己立刻冲上去。这种”亲嘴摸屁股“”谁长谁先干“也成了一种游戏的方式了。

  再如《品花宝鉴》《龙阳佚史》等,都是专讲品评男色的书。《聊斋志异》也有《男妾》一篇,说是官员买小妾回家,发现竟然是个男的,而卖主已经走远,才发现被骗。这时有人一见大悦,连忙按原价买过去。双方皆大欢喜。

  二名士的相公情结

  对于相公文化,我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称之为:古典的高雅。

  这种高雅,与西方的同性恋不是一回事。伦敦古代男同性爱的地点,是在街头巷尾或厕所里,整个十八、十九世纪的伦敦脏得像一座巨大的厕所。那时的北京人口不多、风景优美、富丽堂皇,同性爱发生在风雅如天堂般的相公堂子。

  中国同性之爱的历史由来已久。从断袖余桃的时代起,同性之间的性行为,被作为一种风俗习惯保留了下来,而并不是像西方文化那样粗暴地将人分为同性恋、异性恋和双性恋。男人欣赏男人,甚至与男人发生关系,与结婚生子是不矛盾的。这种风俗从上古一直延续,并在明清时期发扬光大。这样的事被写进小说,画在春宫图上。这是历史所决定的,没人能更改。如果某人当众说,自己祖上在清朝是多么高品级的京官,那只能偷偷地笑:”您祖上艳福不浅。“明代北京城曾经多次禁止官妓,尤其以相声《解学士》的主人公大学士解缙呼声最大。这给了相公行业很大的发展空间,很快遍布大江南北,且多是女扮男装。这个时候的相公多是作为小唱,演唱南曲或散曲,用琵琶、弦索、檀板、月琴伴奏。在北京即是集中在帘子胡同,以唱戏为主的相公才在八大胡同一带。明清时期的士大夫已经十分热衷于与相公交往唱和,并且要给相公题诗、制定花谱(列相公表)、评定花榜,其评选规模不逊于今天的海选。北京会试的时候,学子们都要评出菊榜,即男旦的排行榜,公开选出前十名或前二十名,与他们一起饮宴,赠送财物,进而求得自己金榜题名。很多人都是被世风所裹挟着,放弃妓女而改找相公的。有位诗人写诗曰:”自从误食樱桃后,懒看阊门路畔花。“用的是石虎男宠郑樱桃的典故,意思是自从喜欢上相公,就再也没兴趣四处”采花盗柳“了。

  清代为了保持八旗的勇武,坚决不准官员狎妓和听戏,纳妾也要受到控制,还废除了女乐和官妓,更加严禁官员宿娼。这下导致全国女演员下降,男演员上升;到了雍正年间,清廷废除了乐籍制度,不再将罪人中的家眷编入乐籍从事表演,可是乐籍中人却仍旧很难改行--他们不会干别的。而这时”国营剧团“解散了,戏剧演出不再受官方的直接管理,演员为了争取票房,会在舞台上卖力地上演”少儿不宜“的内容,各大声腔在祖国各地交流融汇。在整个同光年间以前,北京前门以北的地方是没有戏院,顶多是宅门里的戏楼唱堂会;而妓女,不用说是城北,就是八大胡同也没有,有也是些乡村野鸡的地下交易。这下难坏了满汉大员,人的本能是不能抑制的。没有女人只能找男人,没有妓女只能找相公,那八大胡同中,鳞次栉比的不是妓院,而是光芒四射的相公堂子。

  当时热衷相公的名士,其名声之大,官阶之高,都是无以复加的。比如”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龚鼎孳、吴伟业;”北王南朱“的王士祯、朱彝尊;”南施北宋“的施润章、宋琬,陈维崧、纳兰性德的老师徐乾学、查继佐等等,很少找出谁不与相公交往。明公安派诗人袁中道在《心律》中说:”分桃断袖,极难排割,自恨与沈约同病。皆由远游,偶染此习“。郑板桥在《板桥自叙》中自爆:”余好色,尤喜余桃口齿,椒风弄儿之戏。“张岱更是把”好精舍,好娈童,好美婢“写入千古名篇《自为墓志铭》中了。在那个时代,钱谦益、龚鼎孳、吴伟业与王紫稼,陈维崧与徐紫云,毕沅与李桂官,都演绎士大夫与相公之间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大唐时期的”吴姬压酒劝客尝“,这时已经被相公全盘代替了。

  三古人如何审美

  为什么古人认为男性相恋为雅?异性相恋为俗?这多少和古人的审美有关了。

  古人认为,真的不美,假的才美;直接是女的不美,男的像女的才美。正如戏曲中的男旦,在男人眼中是女的,在女人眼中是男的,亦男亦女,亦真亦幻。而我们现在对男性的审美,是从民国时期传下来的,是一盘散沙,喜欢什么都行,而1949年以后,对男人的审美一律成了郭建光和李铁梅他爸,变成了高大全的形象。从20世纪80年代,审美独立以来,高仓健、阿兰·德龙和史泰龙那样的肌肉男占据了主流,连唐国强当时都被斥为奶油小生。其实小生的本意并不是奶油,小生的形象,恰恰是古人审美的最高标准。班固云:”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男人不要强壮,而要温和、儒雅、典质、大方、有浓浓的书卷气,即便武人也是如此。”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种美是雅的、缓慢的、平静的、凝重的。古人心中的美男子,文的是张生、柳梦梅、许仙,武的是周瑜、吕布,而不是我们小时候向往的张飞、武松和鲁智深。膀大腰圆肌肉男?那白的是郑屠,黑的是李逵。

  古典小说中不分男”他“、女”她“,若缺乏这方面知识,容易把很多古典小说中描写的男人理解为女人。《品花宝鉴》中对于男子的描述,多有”见他今日容貌,华装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见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惜之心,随感而发“之语。这等描写下的男子,更比同等女子可爱得多。这时的女子在他们心中,则是”扎着两条裤腿,插着满头纸花,挺着胸脯,肠肥脑满,粉面油头;吃葱蒜,喝烧刀,热炕暖似阳台,秘戏劳于校猎。“男人以像女人为美,这是有理论基础的。男生女相是富贵,和珅和大人即使如此。

  有了如此的审美,就更会有如此的感情。要理解古代男人之间的感情,还要从《品花宝鉴》中说起。这本书写男人之间的动作,顶级的描写也就是”嘴对着嘴喂酒“,更没有什么宽衣解带、香罗床笫之事,恐怕令腐女们失望了。所写的故事,恰恰是一富家少爷和相公之间纯真感情纠葛,会有打情骂俏、也会有争风吃醋,但绝无半点动手动脚。书中的富家公子子云对他的夫人说:”你们眼里看着,自然是女孩子好。但我们在外面酒席上,断不能带着女孩子,便有伤雅道。这些相公的好处,好在面有女荣,身无女体,可以娱目,又可以制心,使人有欢乐而无欲念,这不是两全其美么?“这话是代表所有找相公的人说的。而书中的相公琴言(原名琴官)更会说:”你既然爱我,你今日却又远我!若彼此相爱,自然有情,怎么又是这样的?若要口不交谈,身不想戒,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你是聪明人,原来还是糊糊涂涂的!“这其中的情感,比宝玉的”看了女子便觉清爽,看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要复杂很多。

  总说世界上唯有男人才懂得女人,而更只有男人才懂得男人们之间的情感,就像烧砖、打铁等专门是为男人准备的一样,并不带任何的歧视,客观上即如此。一个情字,包含了爱情、友情、亲情……这都是分不开的。就像对于你的女上司,敬畏之余,混得熟了多少有些交情,这其中又有百分之几属于友情,百分之几属于两性的范畴,那是无法用牙签剔开的。男人之间的彼此欣赏与敬重,哪怕是冤家对头之间,也会在惺惺相惜的情意中,夹杂几分说不明白的事。夫妇是表面的,朋友才是实际相处的,男性文人之间那种互相引为知己、知音的感情,那种彼此思想上的交流远远胜过和女人的交流。更何况在古人的审美中,男人并不是帅气、阳刚的专属,漂亮也是对他们的形容。也许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会还给男人”漂亮“这个词。即《品花宝鉴》这样的书,不是少儿不宜、女性不宜,而是漂亮的小男孩不宜了。

  关于找相公是否高雅的一个判定标准,是在于看以何为主,以何为辅。去堂子里找相公,必然是以精神为主,身体为辅,方为高雅。客人与相公之间,多的是会争风吃醋,心生猜忌,彼此思恋这样的事,见面就上床是绝对没有的。比如你与他相好,则会想到他喜欢什么东西?送给他一幅山水还是花鸟?他喜欢梅花还是杏花?作诗善于用哪些韵脚?性情是清高还是刚烈?聊天时玩笑开到怎样的程度?在扇子上给他题写怎样的诗句?如何暗吐私情又不显得轻薄?他陪不陪别的客人?若是陪了身份地位远不及自己的下客,该是多么的委屈……精神交流比肉体交流要重要得多,最高等级的恋爱是柏拉图之恋。男子从小被训导饱读诗书,而女子却不是如此,多是学妇人之学的女红,即便读书,也不过是读读《女论语》《女诫》罢了,像李清照、朱淑真那样的绝无仅有。因此,男人总想寻找高山流水那样的知音,只能去寻找同性。

  这个世界令男人占尽了便宜,就像男旦演戏一样,在身高、体力、声腔、相貌上都有优势,稍微加上点动作眼神,眼珠稍微转转、稍微用个兰花指、稍微用个身段或表情便是妩媚得不成,不知迷得过去多少老少爷们神魂颠倒,而女子演旦角似乎不是天生,尽管她们在台上使劲表演,那种感觉总觉得火候不对,差一分不到,多一分过头。腰肢即便使劲扭动,眼神多么犀利,却总觉得是应该的,而不是在表演上下功夫,就舍不得大声给个好。这是男旦的合理性,男人演旦角完全是为了舞台效果,跟封建社会不准女性登台无关,即是为了演出效果才用男旦的。真正的男旦,首先为人提供的是赏心悦目,愉悦身体是次等的事。

  四消失的文化

  时代的发展总会以某些文化的消失为代价。庚子国难的时候,八国联军的洗劫外加上义和团放火,前门外的百业更是一片凋零。西化之风渐起,人们见面问候都要随口说上几句英文,如果怕忘了的话,都是用毛笔写在扇子上,一忘了就打开折扇。在这种情况下,基督教的观念也兴盛一时。洋人们不懂相公的文化内涵,北洋军阀多是老粗,所以从那时起,相公们唱昆曲没人听了,只能下海唱京剧了。

  色易守,情难防;情为重,色为轻。娱目、娱心还是娱身,这都是个人的选择。但愿这男人之间的情意,不要被那些《断背山》之流搞得低俗了,也不要被腐女们所想歪了。否则会难免有人骂了。他们骂,是他们不懂,真懂的、能给别人讲懂的人又不多。不懂就说人家不好,这才是我们悲哀的地方。

  作者简介:侯磊,青年作家、诗人、书评人,中国文物学会会员,北京史地民俗学会会员。著有长篇历史小说《还阳》,笔记小说集《燕都怪谈》,文史随笔《唐诗中的大唐》《宋词中的大宋》,整理编校作品《清代朴学大师列传》《经传释词札记》《通鉴学》等,发表文史专栏、书评、艺评数十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