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主义
繁殖,是所有生物的第一天性,也是许多生物不断进化的根本动力。于是乎,我们看到了雄性孔雀长出了一个巨大、华丽的尾巴,即使是威胁到生存,也要保持这样一个尾翼;大马哈鱼为了繁殖,溯流而上近千里,也要回到出生时的山溪……每一个雄性动物的本能欲望就是将自己的基因更多、更快、更有效地播撒出去,哪怕死也心甘;而所有雌性动物的本能欲望则是产生更多、更健康的后代,哪怕死也情愿。
然而,人这一物种却是一个完全的例外,竟然可以超脱物种的第一天性,心甘情愿不传播基因,不要后代,这就是所谓的“禁欲主义”(禁欲主义的范围很大,广义指禁断一切情欲,如眼、耳、鼻、舌、身等欲望,此处我们仅仅指繁殖之欲)。放眼地球整个生物界,有哪一种生物会如此选择?
人类的禁欲主义起源于何时,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有文字记载的禁欲主义,恐怕要算古代的印度。古印度最早的宗教是吠陀教,恐怕当时就已经有了禁欲的规定,到公元前1500年前的婆罗门教时,禁欲更是被广泛提倡的修行思想,甚至成为修行的必备阶段。例如,所有婆罗门教的信徒必须进行严格的四行期修行:
一为梵行期。即跟随老师学习吠陀经典,接受宗教训练。其间,弟子必须敬事师长,给老师家干活,实际上就是一个免费长工。这个过程一般为12年,但如果老师不同意离开,还会延长。奥义书里有许多内容记载了弟子在老师家沉重的生活以及师生日常的对答,都是些形而上的大问题。
二为家住期。即吠陀经典学习完了之后,在家过世俗生活,娶妻生子,一般都从事与自己身份相符的职业,如婆罗门干祭司,因为他们是从原人口中生出的;刹帝利主要是王族与武士,因为他们是从原人手臂中生出的。教义还规定,居家的婆罗门信徒必须进行家祭,那是一套很繁杂的祭祀仪式,严格的宗教活动其实是很累人的,而且还很花钱,因此,所有的婆罗门都是有钱人。
三为林栖期。即家事安排完了,娶妻生子,甚至孩子长大成人,婆门罗信徒就要过隐居的生活,当然可以带着自己的妻子一起归隐山林。这段时期的修行对信徒而言至关重要,是否能证得梵我同一,主要看这个时期。这个时期与家庭之间的关系还是比较密切,家中有事,依然要牵挂,也可以称为散漫期。
四为遁世期。弃家云游四方,靠接受施舍为生,把苦乐弃之度外,以期获得最后解脱。这是一个完全的禁欲阶段。
这四行期因人而异,有许多人梵行期结束后,就直接进入了遁世期,不问世事,不要家庭,成为行者、头陀或苦行僧,或潜行于深山密林之中,或游走于滚滚红尘之间,禁绝一切情欲,一心向道。
到了婆罗门教的后期,耆那教与佛教从婆罗门教中脱离出来,这是两种完全的禁欲宗教,他们都认为禁欲是获得解脱的最好方式。有意思的是,这两派宗教的创始人大雄、佛陀的家世惊人地相似,都是小国的王子,都曾娶妻生子,生活奢侈,都是在一棵树下觉悟成道的。可见,有过大欲的人,方能禁欲;有过大钱的人,方能无财。而大多数处于中间阶段的人,只是凑个热闹而已,两头不靠谱。
西方也有禁欲主义,最早的要算古希腊的哲学家芝诺,他开创了斯多葛学派。此派人认为,人为了归属神,就要尽可能节制自己的欲望,砥砺苦行。基督教本身是没有禁欲主义的,《圣经》里神说“要生养众多”,但其后有些人可能错解了经文,从接近“上帝”必须纯洁自身的思法上蔓延开来,形成了一股禁欲主义的思潮。
中国从来没有产生过真正意义上的禁欲主义,儒家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多子多孙才算得上有德之家。道家的理想就是,活得久久的,来享受“金钱滚滚、美女如云”的生活。虽然宋明理学里曾经有一些禁欲的苗头,如朱熹就曾喊过“存天理,灭人欲”,但以朱熹本人那种迷恋官场的心性,这不过是句口号罢了。讲究实用、功利的中国人,大家齐心合力,很快就将它掐死在摇篮中。
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人类会有“禁欲主义”?难道是因为人类的生殖能力过于强大,使“禁欲主义”具备了某种生物基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仅就繁殖能力而言,人类只能算个中等水平。人类的怀孕期长达10个月,满打满算,一年只能生育一胎,每胎1~2孩。此种生育能力确实很平常。大家鼠的妊娠期为21~30天,年产3~10胎,每胎产2~16崽;小家鼠的妊娠期18~21天,年产5胎,每胎产3~16崽。其生育力都要远高于人类。
也许有人会认为,人类个体的成活率较高,所以“禁欲主义”有某种生物学的基础。如果放在现代,这个推论是成立的,但在“禁欲主义”产生的时期,即公元前3000年前后,人类的个体成活率并不高。有资料认为,公元前3000年,全世界只有3000万人,到公元1年,全世界发展到了2亿人口,3000年的时间增长不到10倍。秦始皇统一中国那一年(公元前221年),中国有2000万人,而到公元156年(东汉永寿二年),中国有人口5647万,376年里增长不到3倍。而且越往古代,人类个体的成活率越低,大的自然灾害和战争,都可以使人口数量锐减。
因此,禁欲主义既没有生物学基础,也不符合生物的本能习性。那么,为什么在地球上只有人类有“禁欲主义”呢?
自杀
“自杀”,顾名思义,就是指人们自愿结束生命的一种行为,而这是唯人类特有的一种行为。据统计,每年全世界有100多万人死于自杀,大约每40秒钟就有一人选择自杀而死。于是,大诗人屈原自杀了,文学家老舍自杀了,大学者王国维自杀了,美国作家海明威自杀了,甚至连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希特勒也自杀了……此外,有过自杀意愿或者自杀未遂的人的数量更是惊人。
目前自杀已经成为人类十大死亡原因之一。而在中国,自杀死亡已经上升为第五大死因。随着历史的发展、文化的多元化,人类的自杀率也在不断升高,从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至2012年,50年间,人类自杀率已经上升了60%。
那么除人类以外的其他动物会自杀吗?不会!比如说,早年传言北欧旅鼠会集体自杀,后来证明,这只是个传言。人们还发现曾有鲸鱼冲上海滩,好像在自杀。可到目前为止,还不能确定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疾病或者导航方面的问题。
“我存在,我安全”,这条法则同样是地球所有动物的第一天性,所谓的“生存”指的就是这条法则。看看那些在大草原奔跑的动物、在河流里游动的鱼儿,还有那些飞翔在空中的鸟儿,哪一天不在为此而奋斗。动物之死,原因一般非常简单,要么成为了猎物,要么在竞争中受伤而死,要么生病而亡,要么意外死亡……一句话,除自然死亡之外,动物中没有“自杀”这一概念,因为这违背自然法则。
其实人类是多么希望“自杀”这种行为能在动物界普遍流行,那样的话,“守株待兔”就不用被人嘲笑几千年,只要去一个树林,不时可以看到小树杈上挂着自杀的小兔子、小松鼠之类的动物,甚至在山崖下,也经常可以拾到壮烈自杀的野猪、老虎之类的动物……可惜的是,没有动物会自杀,因为动物们的头上有个“紧箍”,那是大自然的束缚,是一道不可跨越的红线。
人类为什么要自杀呢?
有人说人类自杀行为有一定的生物学依据。1980年《行为与脑科学》第三期上发表了心理学家丹尼斯·德·卡坦扎罗的一篇文章,力证自杀有其生物学的基础。他认为自杀也是一种生物适应性的选择,通过自我毁灭,让家庭基因得以传播。比如,一些家庭生存困难时,一些个体会选择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让携带自己部分基因的家人拥有更高的繁殖预期。
但这种解释让人很怀疑。在历史中我们经常看到,当社会发生天灾人祸时,大家族会分裂,小家庭会迁徙,甚至个体会四散而逃,但一般人都不会选择自杀。比如说,魏晋时期社会动乱,大批的北方人要么聚族南下,要么个体南逃,死于战乱、疾病、饥饿者在所难免,但有多少人选择自杀呢?
就发展的趋势看,现代社会的自杀率要远高于古代,而且许多自杀并非因为生存困境,根本不存在要通过“毁灭自我”来传播基因的问题。再者,在自然界的进化史上,每个个体都是自私的,根本不会出现类似的行为。人们发现过这样的事实:如果一个窝里面有两只小鹰,为了确保自己存活,较大的小鹰会攻击较小的鹰,直至其死亡;一头母猪无论生多少只猪崽,乳汁最好的那个乳头,永远属于最强壮的那只猪崽。因此,人类自杀这种特有的行为,不可能有生物学的基础。
网上曾有一个“人为什么会自杀”的调查,排在前三位的理由:
一、活得很累。但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疲劳,也不是物质资料的缺乏,而是精神上的厌倦与无奈。
二、人生无意义。人们经常用乏味、无聊、活得没有尊严、看不到希望、找不到价值等词汇来描述。
三、不开心。人们经常用没人理解、孤独、空虚寂寞等词汇来描述。
如果罗列一下人类自杀的原因,单纯的物质原因(无法满足基本生存需要)所占比例极小,而精神性、心理性因素所占比重极大。比如说,精神病、抑郁症是自杀的首因,很能说明问题。如果再往下追究,导致人类精神与心理异常的根本原因,其实是文化。当文化认同方面出了问题,人的精神就会崩溃,最终导致自杀。
田横乃是齐国旧王族,秦统一中国时,齐国不战而降秦。秦末大乱,各国旧族纷纷自立,田横与其兄田儋、田荣起兵抗秦,田儋、田荣曾相继自立为齐王。田荣死后,田横继立为齐王。但此时已是楚汉之争的晚期,田横已经无力回天了,被韩信打败后,率领500人逃到了山东的一个小岛上(今田横岛)。西汉建立之后,刘邦派人招降田横,并说:“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来了给你官当,不来举兵灭了你。田横无奈只好随使者见刘邦。走到半路,田横自杀身亡。消息传回岛中,500壮士相继自杀。
那么,田横为什么要自杀呢?用田横自己的话说:“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他接受不了“北面事之”的耻辱,所以选择了自杀。田横死后,为什么岛上的500人也要一同自杀呢?从后人的赞叹中我们知道了理由:一个“义”字杀了500人。“耻”和“义”都属于文化的范畴,也是人们大力提倡的道德品质,但恰恰是文化杀了这500人。
不但好的文化会杀人,坏的文化更会杀人。1978年,人民圣殿教的913位信徒在圭亚那集体自杀。他们接受了一种虚无主义的思想,认为人生无常,活着是一种痛苦。
因此,大凡生活在大自然中的动物都不会自杀,谁见过一只失去王位的老猴子或老狮子会因“耻辱”而自杀呢?又有谁见过一个猴群因为失去猴王而集体自杀的呢?从来没有!而只有生活在“文化”里的人类才会自杀,才会为某种形而上的东西献出生命。
反自然
人这个物种很怪,身在自然中,心却在自然外。这就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得复杂起来,很不好界定,是按身来界定呢,还是按心来界定?由此会带来一连串的问题,比如说,人类社会在不在自然界中?虽然在有关定义里,广义的自然界包括人类社会,而狭义的自然界不包括人类社会。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人类社会都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不应该包括在自然界这个系统之内。
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认为,人独立于自然,不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独立于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一观点深入人心,并且成为哲学发展的一条隐晦的主线,不断被后人继承发扬。比如说,哲学史上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的讨论,背后的出发点就是“人独立于自然”。
笛卡尔的这一观点,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得到证实。在关于人的定义上,有三种观点最具有代表性:
第一种,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拉美特利认为,人和动物一样,都是机器,只不过人是最精细的机器。为此他还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人是机器》。其实此观点并不源于拉美特利,它是笛卡尔“动物是机器”的延伸版。这一观点只从人的机能出发,并不能说明人的特性。
第二种,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本杰明·富兰克林曾经提出“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后来此观点被恩格斯接受,成为一种流行的观点。但其后的研究证实,制造工具并非人的专利,许多动物都可以制造工具。
第三种,费尔巴哈认为“人是人自身的作品,是文化、历史的产物”。后来的恩斯特·卡西尔在他的《人论:人类文化哲学导论》的上篇中说:“我们应当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来取代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
在这三种观点中,“人是文化动物”最能体现人的特性。“文化”是个人、民族,甚至全人类最闪亮的符号。站在今天的角度看,不是人创造了文化,而是文化创造了人。人类可以因其而生,也可以因其而死,像上面谈到的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