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听黄仁宇讲中国大历史全文阅读 > 第8章 装在旧瓶里的东汉王朝(2)

第8章 装在旧瓶里的东汉王朝(2)


  东汉的外戚专权当然不是从梁冀肇始,弄权惑主却以梁冀为最,按现在的话说,他创造了一种不良的生存环境。他的阴暗滋长吞噬了汉帝国原本还算健康的肌体。宦官的轮番登场加重了这种破坏,直至汉灵帝刘宏,张让、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等12个宦官完全操控朝政,酿成“十常侍之乱”,天下汹汹,民怨沸沸。而外戚何进欲谋宦官,又演出几段跌宕起伏的故事。大汉朝廷,成了外戚与宦官的斗兽场。历史是相似的,而个人又有个人的不幸。

  公元169年:坏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李膺)终于灵帝朝宦官与名士斗争实被拘入狱被拷死,他的门徒达千余,也受禁锢。事在169年。

  ——黄仁宇

  坏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对于立国已有368年的汉帝国来说,公元166年便是这样一个多事之秋。

  这年4月,洛阳、亳县发生饥荒,近一半的百姓饿死;7月,鲜卑、乌桓、南匈奴数万联军侵攻边防重镇;同年,桓帝刘志以鲜卑势强难制,封王许亲,希望重塑“友好关系”,鲜卑不受,反而更加抄掠汉地,又自分鲜卑为三部:从今河北丰润至今辽宁辽阳为东部;从河北丰润以西至今甘肃敦煌为西部,时刻威胁汉廷的国防边境。

  对35岁的刘志来说,国家多事,固然令人头疼,但这还不足以扰乱他的心绪,让他寝食难安的其实是宫中那些看似没用的家伙——宦官。要树立天下从之的威望,势必要铲除这些如同蝙蝠一样的人物,但是要想坐稳皇位,却不得不笼络依靠他们。黄仁宇先生所言“存在很多潜在的冲突”的现实,让刘志终其一生都在无奈与悲凉中寻找生存的平衡点。他想做个埋首沙漠的鸵鸟,但浮出水面的争斗却打破了他的梦想。

  野王县令张朔是被黄先生称为“宦官头子”的张让的弟弟,朝中有人好做官,更持张让权倾朝野,张朔俨然成了一个生活于“秩序之外”的自由人。此人有个特殊爱好,就是喜欢杀孕妇,这成了他获得快乐的不二途径。司隶校尉李膺听说后,全国通缉张硕,张硕只得躲到京城张让的家中,以为能避祸于此。显然,这不是一场普通的猫捉老鼠的游戏。双方都憋足了一口气,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张让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是出鬼主意却是相当内行。他给他的弟弟找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安全的藏匿之所——“合柱”。简而言之就是将柱子掏空,把人放到里面。如此一来,即使你翻箱倒柜,挖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想找的人。但是李膺的一双眼睛粉碎了张让的精心布谋,张硕被从柱子里拖出。黄仁宇先生论其结果“刚一询问,立即处死”,丝毫不给张让这个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面子。因为皇帝本人也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

  黄仁宇先生这样描述当中情景“桓帝还责问他没有请示即行诛杀,李的辩护,不依照法律,完全根据经史,并且强调孔子作鲁司寇七日即诛少正卯,他任司隶校尉已十日,实在是行事延迟。”

  李膺的一番话让刘志无以辩驳,这时的他,可能连剥其皮、噬其肉的心都有,但是李膺声名显重,假如置他死罪,显得自己这个皇帝没有度量,听不进忠言。冒了所谓道德上的风险。刘志的脑筋转的很快,他对张让说:“是你弟弟有错在先,司隶校尉秉公办事而已。”

  据说在这以后,宫内大小宦官走路不敢伸直腰板,说话不敢粗声大气,假日里也不敢出宫门玩耍,桓帝感到奇怪,宦官叩头向桓帝哭诉说“畏李校尉。”这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无数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畏而生怨,怨而生恨。事实上,以“宦官头子”张让为首的十常侍将“李膺”这个名字如生肉般在嘴里撕咬过无数次。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惹毛宦官。

  我们说李膺是天生的宦官对头,坏人克星,或许未免过于“戏剧化”或“故事性”,这就好像事后总结某人在某轮股市行情中赚得盆满钵满,是因为关联方建老鼠仓一样,有点站着说话的味道。假如以经济学的概念来论,李膺实际上冒着“劣币驱逐良币”的风险。汉桓帝实际为精神领袖,而执行者为宫内掌事太监。黄仁宇先生引《后汉书》,指出他们“宾客求让者,车桓数百千辆”。天下舆论为他们所控制,天下百姓自然也被他们所蒙蔽,当然,除了少数清醒独世者。但“少数派”往往预示着被误解、被损害的命运,李膺却为此而奋斗不止,除了可敬就只有可佩了。

  8年前,也就是159年,李膺被任命为河南尹,掌管洛阳及其附近21个县。相当于现在的北京军政一把手。此地有一大姓羊元群,为宦官党羽。羊元群有个见不得人的爱好,就是喜欢贪小便宜,即便是厕所,只要有精巧的小玩物,也会抠出来带回家,加上鱼肉百姓,名声很臭。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类型。李膺联合农业部高官与司法部长兼最高法院院长惩治了这位羊大官人,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羊主人不干了,在精神领袖面前进行诬告,李膺等人被罚做苦工,后经人求情才免罪。

  皮肉受了点皮,但却得到了天下士人的敬仰,太学生称其为“天下模楷”。他成了青年学子的心中偶像,以被李膺看一眼,握个手为人生最大的幸福,若是能为他赶个车,和他说句话,那更是做噩梦都会笑出声来的大喜事。

  自由市场的一个基本规律是,假货不会因为真货的存在,而自动退出流通领域。个体需求决定质与量。说的深一点,依旧以经济学概念而言,就是“信息不对称”。宦官是皇帝的眼睛与手脚,对宫中事情一清二楚,也能对皇帝心思猜出个子丑寅某,而良臣如李膺,虽一心一意为刘家办事,却远离宫阙,与皇帝不能随时进行有效沟通,使宦官成为唯一的对外窗口,导致皇帝因宦官一面之词而对他采取不利手段。

  宦官之所以在张硕被诛后没有及时出手,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暗地磨牙,伺机反扑。机会终于被他们逮到了。166年的年底,方士张成掐指一算,认为不久将天下大赦,故让儿子随便杀人,没多久果然应验,但李膺不管这一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处死了张成之子。

  张成是宦官党羽(大到一方强霸羊元群,小到迷信产业从业者张成皆为其党羽,可知宦官势力已遍及社会的各个角落),宦官便让其向皇帝诬告李膺“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黄仁宇先生所讲的“宦官与名士的对决”正式爆发。包括李膺在内的部级高官悉数被捕下狱、替他们求情的也被免去官职。

  党人见多识广,对敌斗争很有策略。因是宦官审讯,他们便编排一些“故事”,故意说宦官子弟及家属也参与了这项“反政府行动”。宦官怕皇帝听到的一面之词变成两面之词,于己不利,便没在往下深入,加上刘志的老丈人出来替李膺等人说话,汉桓帝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于次年下令释放了党人,但终身罢黜,不得任官。史称“第一次党锢之祸”。

  时隔两年,李膺及其支持者却再无这样的幸运,我们或许可以“不良之心”来揣测——宦官及他们的代理人汉桓帝刘志已没有耐心陪这些人继续玩下去。黄先生说张让是“玩世不恭”之人,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按牌理出牌,从“比较优势”这一概念来说,正人君子似乎永远都不是龌龊小人的对手。道理很简单,玩阳的玩不过玩阴的。于是,悲剧的发生也就在情理之中,黄仁宇先生指出“(李膺)终于灵帝朝宦官与名士斗争实被拘入狱被拷死,他的门徒达千余,也受禁锢。事在169年。”

  说到灵帝,有句“名言”让人印象深刻:“张常侍乃我父”。他与宦官的紧密关系不仅超过了其父,更让后世之明朝皇帝汗颜。天灾人祸似乎也更钟情于这样的帝王,河水泛滥,外族入侵联袂登场。他唯一还算善政的就是在184年解除了对党人的禁锢,但这是为了防止党人与当年起事的黄巾军勾连。愚昧者往往是小算盘打得精明,大算盘却不知如何操作。“党锢之祸”表面上如黄先生所言,是好人与坏人的斗争,皇帝似乎置身事外,乐在逍遥,但对皇帝来说,这却是最大的不作为。蝗虫多了不可怕,可怕的是将吃蝗虫的益鸟全数捕光。由此而言,输家不是宦官,更不是忠良之士,而是看上去高高在上的皇帝和他的江山。

  是他谋杀了自己的国家。

  踩着儒学做大官,世间已无读书人

  两汉的提倡儒术固然使官僚组织间思想一致,但也产生一种不良的影响——读书人除了做官之外别无他也可从。

  ——黄仁宇

  除了做官,读书人还有什么可扬名立万的渠道?

  这似乎是个伪命题,因为下至黄口小儿,上至耄耋老人,都清楚读书人眼不分五谷粮,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成为一个不用日晒不用雨淋,只消在大堂上拍拍惊堂木,摇头晃脑地说一通古往今来的圣贤功德,抽空再学点官场潜规则,两眼朝上看的官员,实在想不出读书人还能有何作为。

  伤感一些来说,这是自605年实行科举制至1905年此项制度废止前,读书人无可奈何必须接受的命运。不过并不是说在隋朝之前,读书人的生活就是整天春光灿烂好人生——猫吃鱼狗吃肉打打小怪兽。事实上在两汉,如黄仁宇先生所言,提倡儒学的结果,让读书人不生“奇思怪想”,做一个有“原则”的人之外,他们也要经历后世同人的尴尬,除了做官“别无他业可从。”这不得不让人心生感叹,原来乌鸦在任何时代都是黑的。

  如今提倡的学知识用知识,在两汉官方的舆论里,从来都被视作一种不可接受的笑话。政府提倡的是毫不遮掩的“实用主义”,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果一个读书人只是窝在一边,做点小手工,或是写几本永远没有正式出版机会的手抄本,那么只会被社会无情地抛弃,别人也会因其不能带来实际效益而拒绝继承这样的衣钵。

  张衡和王充都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张衡为人所知,是他于132年制造了一种能准确获知地震方位的机器地动仪,然而张衡故去后,他的科学仪器随着他的肉身仪器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有关宇宙的学说也大多不传,目前为止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与仪器相关的图纸;王充虽被后世称为“唯物主义哲学家”,被认为是东汉200余年三大思想家之一,但当时的他一生业儒,仕路不亨,徒留寂寞在身后。

  在许多目标明确,富有“远见”的读书人眼里,张衡及王充这样的人物,可以敬重,却不能习之以榜样。仕途的进阶并不依赖这些“务虚”的东西,而是依靠儒学提供的为人处世之道获得考察者的青睐,以期得到梦寐以求的官位。即便那些没有仕途进取之心的人,政府也会以它的方式将他们网罗到机关的各个部门。这便是黄先生说称的“‘察举’与‘征辟’乃是一种强迫的推荐制度。”

  我们无从知晓汉武帝刘彻制定这种制度出于什么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因为在前134年通过刘彻的“贤良方正”而被政府录用。“贤良方正”是所谓“察举”制中一项内容,除此还主要包括孝廉、秀才、明经等。这三者都是以儒家提倡的“忠义礼智信”为精神原则,以此作为人生的基本目标。其中以“孝廉”最为世人看重。它不仅被百姓用来品头论足,也被皇帝视作国家精神文明建设的基本指标。

  这项制度起于西汉,最初是每一郡、每一国中挑选一位“孝廉”,至东汉初,选拔察举制度归于严格,按黄先生的话说,就是“每二十万人口举孝廉一人。”这显然会让很多人失去“上位”的机会,于是一幕幕好戏就此上演。

  东汉末,孝廉出身的大名士陈蕃任安乐太守,听闻治下有一个叫赵宣的人,赵父去世,他在父亲的墓道中独自服丧20余年,名声震动州郡。陈蕃欲举其为孝廉,结果一经政审才知道此人在服丧期间一共生了5个儿女,结果陈蕃大怒,遂致其罪。赵宣借孝之名义成为公务员的梦就此结束。这还是陈蕃工作能力强,亲自下基层调查情况,而那些被骗过的“孝子贤孙”就不知道有多少了。当时有慧眼的公共知识分子就指出:“群僚举士者,或以顽鲁应茂才,以黠逆应至孝,以贪饕应廉吏,以狡猾应方正,实不相符,求贡不相称。”

  有自己弄虚作假的,更有攀龙附凤,走后门找关系的。遂出现了“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的现象。考察者为了建立自己的权力与人脉关系网,很乐意将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选为官员,尤其是本乡本土人士更是如此。这也是儒家重视人身关系的体现。故而黄仁宇先生指出:“其影响所及只有使被举而得官者终生与举者、辟者保持恩泽关系,而将公事视为次要。”人情社会、关系大于法理便因此出现,所谓“朋党”大致也是这样。

  当然,我们也不能说被政府征召的都是酒囊饭袋,毕竟一项制度在向我们赤裸裸地呈现因制定者的不足而导致它有所欠缺外,也有诸多闪光的地方。

  这里我们还须涉及一段曹操年轻时的往事,不管在扫黄巾、灭董卓之后曹操变成了怎样一个人,在他在还处于血气方刚年纪时,他的头脑里始终是在想着如何在这乱世为帝国的再度复兴作出自己的贡献,否则也不会让大名士何颙、许劭评价其为“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君清平之能臣,乱世之英雄”很显然,曹操通过自己做的一些事情,得到了这些名人的认可,让人们看到了他内心的纯粹。

  这并非是他大灰狼装扮小红帽,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基本上做到了表里如一。因此在174年,20岁不到的曹操就自然而然地被选为“孝廉”。看来这世上的乌鸦有时不一定都是黑色,难免有基因突变。初涉仕途的曹操很快以他的果敢证明了自己的确“孝且廉直”。

  曹操被举孝廉后进入洛阳担任北部尉。到得任上没多久便用五色棒将皇帝宠幸的宦官蹇硕的叔父蹇图以违禁夜行之罪处死,此事使“京师敛迹,无敢犯者”。曹操为国家做了贡献,国家在主观上也很想培养这样一个极有前途的年轻人,但如黄先生说的:“朝代的末期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时代让很多原本想做好人的人难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只能以暴力的手段展开另一种传奇,这或许是那些踩着儒学的肩膀爬上高官厚禄的人所预想不到的。

  依靠儒学上位的人们以相投的趣味,在刘彻最初确立这一选拔制度时,就结成了相互利用的圈子,资源共享,利益共存——他们关心的是这个。在这种情势下,黄先生所述的“当地方官有心惩处当地恶棍之际,经常发现他们后面有本地富绅做主,后者又于朝官勾连,有时尚倚恃宦官作后台”的现象已不是个别官员的操守问题,而是帝国的内脏被蛀虫掏空到何种程度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