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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行


宁空在长安又住了几日,终于收拾行装,辞别弘福寺诸僧,踏上西行之路。临行之时,福海大发善心,送了他一套旧的僧衣鞋帽,又叫住他道:“宁空,你可要想清楚。当年三藏法师虽然到天竺取得真经,可那时西行求法的僧人也不知多少,最后也不过成全了几个人的大名,余人都变成了路上的无名骸骨,又有谁知道?”

宁空道:“多谢师兄关心,贫僧西去,乃是一心求法,非为名利,纵然上天不佑,死于道路,也是心所甘愿。”

福海摇头道:“我就知道劝不住你。但你要记得,当年大唐鼎盛,西域诸国多少还要给个面子。今天正逢乱世,连甘凉都非中国所有,此去步步荆棘,恐怕比玄奘的时候更艰难百倍,万事小心。”

宁空见福海确是关怀自己,心中一阵温暖,道:“多谢师兄教诲,我会小心在意的。”

福海叹道:“我听说沙州一带,如今属金山国,佛法仍然鼎盛,弥勒菩萨常在那里化身普度世人。若是西域道路不通,你便到那里去也好。当然,山川道阻,这些传闻也都不足为信了。”

宁空道:“是,师兄,沙州便是古时敦煌吧?那里一向佛法鼎盛,或许也有许多中原没有的经典,我也一直想去那里求经弘法呢。”

福海拍了拍他的肩头:“若你真能取得真经,拯救这苦海苍生,功德绝不在三藏法师之下。我辈虽在空门,却只是俗人避世,较之师弟你,可就远远不如了。”

宁空谦逊几句,小沙弥指着门口的几株老松,对福海道:“师父,我听说当年这些松树本是向西,自三藏法师西天取得真经,松枝便都掉头向东,至今数百年都是向东。此番宁空师叔再往西天,它们会不会又掉头向西?”

福海斥道:“胡说八道,这些不经的说法,岂能当真!”

宁空摸了摸小沙弥的头,凝视着头顶的松枝道:“此事或许有过,不过三藏法师是大圣大贤,夙慧天成,早发菩提之心,岂是我这凡僧可以比的?想来——”

他说了一半,一时却说不下去了。

但见眼前松枝缓缓掉头,宛如人转动身子一样,扭转方向,朝向西方。

福海一屁股坐倒在地,结结巴巴地道:“这是……难道……难道你真是……”

门口的众僧侣和树下的乞丐也都纷纷乱道:“是佛祖……菩萨……神仙显灵了!”“是老法师显灵了吧?”“难道宁空真是天命取经之人?”“果然佛法无边,这下天下有救了!”

宁空先是错愕,随即一阵狂喜,心想定是玄奘法师涅槃后显圣庇佑,心中信念坚固,宛如金石,肃然绕树三匝,在大树前跪下,顶礼长拜。众僧及乞丐也尽皆跪下,叩头不已。

良久,宁空起身,又对福海等众僧合十行礼后,大步向西而去。

宁空出了长安城门,眼前便是数百里的平原,一条笔直的古道通向西方,路上行人寥寥,路旁本来都是良田,但许多田地荒芜,野草丛生,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坟残碑半掩在青青的荒草中,甚是凄清,偶尔还可见到野狗在争夺死人的骸骨。

宁空本来想着刚才松树掉头之事,心中欢悦无限,但见到这番凄凉景象,虽说一路早已司空见惯,仍是欢喜渐消,悲凉渐起。不知什么时候,若有若无的笛声遥遥传来,笛声悲戚沉郁,动人心弦,心中更是充满了无尽惆怅。

笛声渐近,宁空抬头看去,见到前面的碑亭顶上立着一个白衣人,双手执着玉笛,在唇边轻吹,正是那晚所见的异人,只是丰神俊朗,已经恢复了神采。他曲中如泣如诉,似怨似慕,宁空不由伫足而立,静静聆听。白衣人一曲已毕,一转头,已看到他,似笑非笑地道:“和尚,又碰到你啦。”

昨晚月下看不清楚,如今正当白日,宁空看到他白衣飘飘,不沾半点尘土气息,容颜俊美,如冰雕玉琢,当真是神仙中人,忙行礼道:“贫僧见过仙君。”

白衣人道:“和尚,你看我吹的这首曲子如何?”

宁空道:“贫僧不通音律,但感觉确实佳妙难言,令人忘餐,只是过于愁苦了些。”

白衣人抿唇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这一曲唤作《秦娥怨》,自然幽怨多些。昔年李太白有一首词便是配这曲调。”说罢歌吟道: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宁空赞道:“端的好词。”

白衣人道:“前面抒写闺情,倒也罢了,我独爱后半阙,‘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从一人一时之怨,转入千古兴亡之愁,衔接得妙,只是李白填这词时还是盛唐,如今可又是西风残照,唐家陵阙了。”

宁空心中感慨,望着天边白云,悠悠道:“世间万事,皆有成住坏灭,天下无不死之人,亦无不亡之国,故而欢乐愁苦,相生相灭,无穷无尽,皆因妄念而起,只有无余涅槃,方得自在寂静。”

白衣人一哂道:“和尚,你这人也真煞风景,跟你说说词曲,又说到佛法上去。你说世间万事,皆有成住坏灭,那我问你,佛国也会亡么?”

宁空一怔,随即应道:“仙君问得差了,佛本无有生,何有死?无有起,何有灭?”

白衣人拊掌赞道:“小和尚说得倒不错,看来你要去西天取经,也确有几分道行。”

这回却轮到宁空吃惊:“仙君怎知我要去西天?”

白衣人微微颔首,指着长安城的方向道:“我既是仙人,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宁空,刚才见那松树转头,你可受用么?”

宁空大讶道:“你怎么会知……”忽然省悟:“原来如此,莫非是你使的法术?”心下不由略感失望。

白衣人正色道:“宁空,告诉你吧。我是菩萨,专来度你的,那日在皇宫中,那蛇妖本来是要吃你的,你知道么?”

宁空惘然望着那白衣人,张口结舌。

白衣人微微一笑:“宁空,你心志坚定,愿往西天参佛,但西天遥遥,路上艰险无数,非凡人可至。我有一物,可以助你。”抬起手,从衣袖中飞出一件细物,落入宁空手心。宁空低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小小的木匣,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一颗天青色的珠子。

“这是……”宁空愕然问。

白衣人道:“这是当年玄奘坐化后,佛身中炼出的舍利子,能够趋吉避凶,遇难成祥,你收好了,大有益处。”

“是三藏法师的舍利子?”宁空失声道,仔细看去,那舍利子半透明状,莹莹中透着宝光瑞气,可见绝非凡物。宁空心中激动万分:“这……这可得寻一座宝刹供奉才好。”

白衣人皱眉道:“不是让你自己收着么?你每日念经参拜,自有好处。记住,此物能保你平安到达西天,万万不可有失,也不可让他人知晓。”

宁空凝视着舍利子道:“是,多谢菩萨点化,不敢请教——”说着抬起头来,白衣人又已不见。

宁空长拜不已,既得到菩萨之助,心中信念更是坚定。

此后数日,倒是平安无事,也没有什么异象发生。

宁空一路西去,他本无坐骑,只有靠双腿行走,靠化缘讨些斋饭,好在一路还有些市镇,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经过乾州、凤翔,到了秦州。此时甘凉地界已被回鹘占据,非中土所有,此处便是边城了。

秦州只是个破落的小镇,自是远不如长安,城墙也在战乱中被攻破,还未修复。关隘在城西数里,是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山口,此地本来没有边关,但如今朝廷和回鹘划山而治,于是用木头做了一道栅栏,竖起角楼,边上有个军营,百十兵丁把守,权作边关。宁空行至关前,被带去见了守将,说明来意,献上度牒和通关文牒,那守将看了两眼,摇头道:“你这文牒上用的还是前朝的年号,不是本朝颁发的,这我可不能放行。”

宁空苦笑道:“这个……大人,如今这世道,我到开封时还是大汉,到了长安便成了大周,这谁又能想到?”

守将懒懒地道:“那也容易,你再回开封去重新办一张通关文牒,再回来好了。”

宁空眼前一黑,急道:“大人,这如何使得?我好不容易到了此处,怎能再回去?这来回千里迢迢,道路险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这倒也罢了,若是到时候又换了个朝代,那不是——”

守将一瞪眼,喝道:“你说什么?换个朝代,你是诅咒我大周国祚吗?”

宁空知道说错了话,背上冷汗涔涔:“小僧绝无此意,大人恕罪!”

“算了算了。”守将挥手,表示宽宏,又比画了一个手势,“这样吧,和尚,你若拿出点诚意,我倒也可以行个方便……”

宁空知他想索取好处,苦笑道:“大人明鉴,小僧实在是囊中羞涩,身上没有值钱的物事了……也罢!大人如果一定要的话……”

宁空打开竹箱,摸索起来,守将看着他一脸痛苦不舍的样子,倒是有了几分期待,不知这和尚还藏着什么宝贝,却见宁空拿出一卷泛黄的经卷来:

“这是小僧手抄的三藏法师《成唯识论》,这几年来日夕诵读。此书现在极是难觅,如果大人放行的话,这书就……就归大人了!”

守将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傻和尚,老子还是第一次见……罢了罢了,你去吧,带着你的劳什子佛经去上西天吧!”

宁空想不到他肯放行,心中大喜,连连道谢。守将吩咐兵士打开栅栏间的木门。木门正缓缓开启,宁空并未感到什么异常,但那守将和众兵丁忽然脸色微变,一个士兵当即伏在地上,耳朵紧紧贴住地面,听了片刻,抬起头来,惊道:“不好,回鹘人的马队来了!”

不消他多听,天边扬起尘土,确有一支军马到来,只是不知人数多少。宁空向两旁看去,守门士兵个个脸色惨白,开始有些慌乱。

“妈巴羔子的回鹘狗,半刻也不让人安宁!”那守将大声喝道,此刻倒是显得威风凛凛,“不许乱,准备迎战,敢临阵脱逃者,斩!”

士兵们士气略振,纷纷拿起戈矛刀剑,准备迎敌。一片忙乱中,一个呆呆的和尚夹在中间,颇不合拍。

守将百忙中喝道:“那和尚,这里马上就变成屠宰场,你别在这里添乱,先回秦州城去,待我们杀退了回鹘狗,你再上路!”

宁空想也只能如此,道:“那将军一切小心,小僧先告退了。”

转身走出几步,却听那守将在背后叫道:“等一下,和尚……”

宁空回过头去,那守将看着他,目光沉重,道:“你说,佛祖会保佑我们吗?”

宁空回身道:“将军。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过佛祖慈悲,定能……”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头,却说不出来。

那将军哈哈一笑:“算啦,靠你的佛祖,还不如靠老子的大刀!快滚吧!”

宁空狼狈而退。

走出不到一里,便听到背后杀声大起,惨呼不绝,也不知胜负,只好咬牙疾走。未久,听到身后马蹄声又响起。回头看时,却见滚滚风尘中,一队披着头发,脸上涂着油彩的骑士正策马狂奔,绝非中原人装束。宁空心中一酸:原来边关还是被回鹘人攻破了。

宁空见回鹘马队来得极快,不及赶回城里,只好向两旁逃去。但回鹘骑士呼啸而至,却哪里逃得过。须臾间,已到身后,马鞭挥出,便缠住宁空的脖子,将他拖拽倒地。

宁空只道无幸,但那骑士却拖着他,来到一个首领马前。宁空倒在地上,已见马首上悬着一个人头,怒目而瞪,虬髯戟张,正是刚才那名粗豪守将,不由一阵悲痛。

首领脸上涂着油彩,狰狞如鬼,用生硬的汉话道:“你……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头上光秃秃?”

宁空忍痛起身道:“大……大帅,贫僧是佛门弟子,前往西天礼佛求经……还望大帅……”

“佛门?”首领似乎听不明白,问了身边人几句,忽然目光转为凶狠,“原来和金山国的那些妖人是一伙的?活该都杀了!”

他抽出弯弯的马刀,闪电般划过空中,砍向宁空的脖颈,宁空连闭上眼睛也来不及,呆呆地看着雪亮的刀光掠到自己面前——

却又向回飞去,从首领的脑袋和身子之间穿过。首领似乎迷惘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脑袋落了下来,脖颈中鲜血喷出一丈多高。

一旁的回鹘骑士们都看得呆了,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首领的身子从马背上坠下,倒栽下来,发出一声闷响。

宁空也呆住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莫非是那舍利子的庇佑?但佛法慈悲,又何以如此——

不知什么人用胡语大喊一声,宁空想多半是说“是这和尚的妖法”之类,回鹘骑士们回过神来,抽出马刀,刀光变成一张密集的网,向宁空头上斩去。宁空避无可避,只得受死。

但一道更明亮的白光闪过,刹那间所有的马刀通通折断,落在地上。白光毫不停留,宛若一条灵蛇游走,从一个个骑士的胸口穿过,又从后背穿出,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待刺入第二十多个骑士的胸膛后,第一个骑士才捂着胸口倒了下来。

后面的数百名骑士惊得呆了,再也不敢过来,纷纷调转马头,四散奔逃,那白光却绝不放过,如穿针引线一般,画出一道道诡异的曲线,在每个人身上进进出出,无一幸免。骑士们转眼间都鲜血狂喷,从马背落下,还没有死去,便被惊惶的马群践踏,哀号震天,惨不忍睹。

宁空正在惊骇之中,忽觉身边多了一人,扭头看去,却是那个见过两次的白衣人。

“是……是你?”

白衣人微微一笑,手轻轻一招,那道白光便飞了回来,落在他手上,却是一柄三尺宝剑,没有沾上半点血水,兀自剑芒吞吐。再看眼前,只有马匹惊走,方才生龙活虎的回鹘骑士们都已化为死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白衣人吹一口气,宝剑便缩为一根针大小,落入他袖中。他笑道:“喂,小和尚,你看我这御剑飞行术如何?”

宁空不忍多看,垂首闭目道:“我佛慈悲,罪过罪过!”

白衣人面上笑容僵住,道:“好个和尚,你说我有罪过?我可是救了你的性命!”

宁空道:“你虽然救了我,但是却杀了这许多人……”

白衣人道:“笑话,这些回鹘强盗刚刚在关口杀了几百个兵丁,要是让他们冲到城里,更不知要死几千几万人!”

宁空知他所言不虚,叹道:“仙君若是人间游侠,不得不杀人自保倒也罢了,可你既有绝大神通,只须加以惩戒,让他们不敢再犯便是,又何必赶尽杀绝?”

白衣人柳眉倒竖,喝道:“笑话!你既知我是仙人,杀掉这么几个凡人,便如你们踩死蝼蚁一般,又有何不妥?”

“凡人也是顶天履地。”宁空争辩道,“有八孔九窍,受天地灵明而生,怎能随意杀戮,仙君虽强横,难道不怕受轮回业报之苦么?”

白衣人怒极反笑道:“哈哈,我老人家与天地同寿,又有什么轮回了!你要想轮回,我倒可以成全你!”袖子一扬,飞剑便要射出。

宁空知触到他逆鳞,闭目待死。谁知半天却无动静,又听到马嘶,睁眼一看,白衣人已经将一匹白马拉了过来,便是刚才那首领所乘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白衣人见宁空瞠目看着他,冷冷道:“你要去西天,难不成真靠两条腿,上马吧。”

宁空怔怔道:“你是说,这……这马给我骑乘?”

白衣人翻了翻白眼道:“要不然呢?”

宁空这才想到,那白衣人频频出现在自己身边,似乎并非巧合:“可你为何要助我?”

“你要去西天,自然需要有神力相助。”白衣人没有正面回答。

“这么说……”宁空心下忽地一跳,“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你是……”

“是什么?”

“你是观世音菩萨派来的猴行者,对不对!”

“猴行者?”

“当年玄奘法师西天取经,有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前来相助,所以我想——哎哟!”

话音未落,头上已经被白衣人捶了一记:“臭和尚,竟然说我是猴子?!”

宁空抚着头,辩解道:“不是猴子,是猴行者!传说中猴行者其实也是个白衣秀士,和你打扮得差不多。”

“呸,那也是只臭猴子!”白衣人唾道,“好了,告诉你吧……我是提婆神族的天人妙天,受……嗯,韦陀菩萨之命,暗中保护你。”

“提婆神族……”宁空沉吟道,“如此说来,仙君莫非是八部众中的天众中人?”

妙天微微一笑道:“不错,看来你还有些见识。”

“这么说的话,那天那个蛇妖,是不是也是八部众中的——”

宁空还没说完,却听到背后杀声渐起,又有一支军马杀来。大概是秦州的汉军赶来御敌。妙天眉头一皱,道:“这些人若来,倒麻烦得紧,定要带你去询问,关上十天八天,说不定还怀疑是你通敌,干脆一并杀了算了!”

宁空吓了一跳,忙道:“那些回鹘盗寇也罢了,这些守城的士兵又没开罪你,干吗要杀?”

妙天冷笑:“杀几只蝼蚁,又何须什么理由?”

“万万使不得!”宁空连连摆手,“依我说,我们赶紧离开这里,也就是了。”

妙天道:“那好,你上马吧。”宁空骑上马,却手足无措,妙天叹了口气,也跳上马,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白马足下生风,狂奔起来,复向关外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