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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安


长安西北角的弘福寺曾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但如今没有人还记得它曾经兴盛的日子。大唐亡时,一半的院落都毁于兵火,后面的天王殿在地震中也垮塌了多年,一直没有修复,就连门口太宗皇帝亲自题写的匾额也摇摇欲坠。饶是如此,每天门外还躺着几个乞丐,哀求经过的人施舍他们。虽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香火稀落,寺里的僧人们也自顾不暇,但偶尔也有几个新贵的军阀来进香,赈济灾民几份粥饭,以洗去自己满手的鲜血。况且门外的几棵松柏树大根深,还可以遮风挡雨。

大周广顺元年,枢密副使郭威弑杀后汉隐帝而自立,汉亡周兴,又经历了一番不大不小的动荡。不过对弘福寺门口的乞丐来说,还比不上冬天的一场大雪。雪中冻死了许多乞丐,日子越发不好过了。二月的一天,雪后余生的一个瘸腿老丐看到一个背着竹箱的青年僧人站在门口的松树下,呆呆地抬头仰望伸展的枝杈,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他眉目有几分清秀,但是衣衫褴褛,身上满是泥垢,穿的草鞋也磨破了,脚上都是水泡,看上去和乞丐差别也不大。老丐对他并不感兴趣,看了两眼,就把目光移了开去。

忽然鼻子中闻到一阵香气,定睛一看,却是那个青年和尚从箱子里拿出两个烧饼,递给眼前一个小乞儿。乞儿大喜,抓过去就狼吞虎咽,生怕被人抢走了。老丐见有东西吃,也发一声喊,和群丐一拥而上,抓着那和尚不放,口中叫喊着乞讨的词儿。

“别急,大家都有……”和尚狼狈地说,背上的竹箱却已经被夺下,十来双手疯狂抢夺着里面的东西。和尚急着叫:“别别,小心我的度牒!”却哪里有人理他?

那和尚越发慌张,逃到弘福寺门口,拼命拍打起门来。过了许久,方有一个小沙弥推开寺门,皱眉道:“外头何事喧哗?”

此时,乞丐们已经把和尚的干粮和铜钱一扫而空,四散开去,和尚狼狈地连滚带爬,到了小沙弥面前:“小师父,这里便是弘福寺吗?”

小沙弥瞥了他一眼,仿佛才认出他也是个僧人。“没看到上面写着吗?”他懒懒道。

“贫僧释宁空。”和尚道,“自杭州龙泉院来,来拜见普法大师。”

杭州?小沙弥有些好奇起来,又看了他一眼,这和尚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脸型瘦削,眼神纯净清澈,但有一种他捉摸不透的气象,嘴里不由客气了几分:“普法老师父去年已经圆寂了,现在本寺住持是我师父福海。师兄自江南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宁空的脸上都是虔敬:“贫僧途经长安,是特来拜谒三藏法师的故居的。”

三藏法师,便是大唐第一名僧玄奘。少时在洛阳出家,后来游学长安,在弘福寺中住了数年,访遍长安名僧,犹感不足,遂发愿赴西天取经。于贞观元年离开长安,历经十九载,贞观十九年方携大批经卷以归。所携回之佛舍利、佛像、大小乘经律论等数百部,也均置于弘福寺。他更在寺中开办译场,译出大乘经典无数,并撰《大唐西域记》,三藏法师名动天下,弘福寺也盛极一时。

嗣后数百年中,玄奘之名愈加远播,他西行取经的故事也历代传诵,衍生出无数不经之说。不知有多少僧伽文士前来弘福寺游历怀古,追寻三藏法师的遗泽。弘福寺中的僧人们本来也见得多了,不过此时天下大乱已久,还有人不远千里而来,却是极少见了。

弘福寺的新任住持福海打开书函,拿出杭州龙泉院住持智藏的来信,漫不经心地看了两眼。又打量着眼前的僧人,心中纳罕。谁都知道方今天下战乱,四方饥馑,唯有东南一隅在吴越钱氏治下安宁富庶,乃是人间天堂。若让他选,能去杭州小庙里当个挂单和尚都比在这名都大寺当住持的好,谁料还有僧人千里迢迢从那人间乐土跑到这鬼地方,真是个天生的呆子。

福海看那宁空的穷酸样子,大概身上无甚油水可刮,说不定还要向自己筹借一些,也懒得和他多打交道,只是淡淡地说:“原来师兄是智藏大师高足,得了唯识宗的正传,学问想必是极好的,远来辛苦了。本当开素席款待,不过小寺现在也紧巴巴的……唉……”

宁空忙道:“不妨事,只是……我剩下的一点干粮都被门口的乞丐抢走了,今夜有一碗稀粥,一处床榻栖身就好。”

福海心中一宽,道:“这个好说。虽然小寺不景气,不过老衲和长安几所大寺的住持首座还算相熟,师兄你想去何处挂单,说一声便是。”这是防他赖着不走,一直白吃白住,先打着赶人的主意。

宁空道:“方丈不必劳烦,小僧只是想看看三藏法师昔日的旧居,明日便走。”

福海略微宽心,随口道:“师兄远来不易,至少也多盘桓旬日。”

宁空道:“不了,西天路远,还是趁早上路为好。”

福海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西……西天?”

宁空颔首:“大师父想是没仔细看恩师的信,小僧要去西天,礼佛求经。”

福海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眼中全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说你要去……去西天,哈哈哈……那地方万里迢迢,岂是人去得的?”

宁空面色不变,淡淡地说:“既是三藏法师去得,小僧自然也去得。”

福海倒一时语塞,但怎么也不肯置信:“话是如此。三藏法师已经取回真经,天下传诵,你还去作甚?”

“当年三藏法师取回的经典,小僧也读过一些,许多都佶屈聱牙,难以通晓。百年以来天下战乱,人民饥馑,佛法隳坠。小僧想,定然是经卷尚不完全,或者未得正解,故而发愿往西天一行,希望能够拜见佛祖,再弘佛法于中土。”

福海不由有几分动容:“好好,不想你志向如此宏远,这才是我佛门中人!你既为此菩萨行,来世当往生极乐净土,阿弥陀佛……”

宁空却毅然道:“净土只是方便法门,小僧不修净土,不求自度,但愿度尽天下苍生,使我东土中华重获太平!”

福海心道,现下由你吹嘘,回头在西域荒漠里都不知怎么死的。但也微感钦佩,又应酬几句,便派看门的小沙弥陪宁空在寺中转了半日,看了几件玄奘留下来的衣钵法器,及手抄的译文经卷,这些旧物经历兵火洗劫,早已残缺不全,十不存一。宁空看了,喟叹良久。

那日夜间,宁空便住在弘福寺东首一间简陋的僧寮中,同房的便是那小沙弥。宁空本想在灯下再诵两卷经文,但那小沙弥对江南和中原的情形颇为好奇,缠着他问了许久。深夜之时,二人行将入睡,远处忽传来如泣如诉,又如鬼哭狼嚎的声音。饶是宁空修为精湛,也不禁骇然。

“师侄,那是什么声音?”他问小沙弥道。

小沙弥打了个哈欠,见怪不怪地道:“师叔你远道而来,所以不知,那是前唐的皇宫中闹鬼。”

“皇宫中怎么会闹鬼?”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小沙弥起了兴头,口沫横飞地道,“你知道唐末时黄巢那贼子打进长安,见人就杀,那叫一个血流成河,不知多少公卿帝子兵祸横死,积下无边杀戾之气。后来朱温篡权,逼迫昭宗天子迁都,怕被其他人占了长安,就把整座皇宫都夷为平地,怕天子身边的人不服,又杀了几千名宦官、宫女和卫士,你想那是多大的恶业?惨惨惨!所以这家伙后来被他儿子刺杀,也是个报应不爽。但枉死的人太多了,这些年日夜都常听到鬼声。”

宁空想了想道:“若有如此多枉死的冤魂,便当开个水陆道场,好好做场法事,超度他们转生。”

小沙弥却连连摇头:“乱世之中,活人还管不过来,谁有工夫去管陈死人?”

宁空喟叹不已,那小沙弥说完后,打个哈欠,倒在床上,不久便沉沉睡去。他人虽小,却是鼾声如雷,中间夹带着远处的哀哀鬼哭之声,宁空虽然旅途劳顿,但也无法入睡,到了中宵,干脆爬起来,穿上缁衣草鞋,向外走去。

门外月明如洗,树影婆娑。宁空本来只想在寺院中散心,但此处的院墙却坍塌了一角,几步便走了出去。此时本有宵禁,但这年头早已经没人管了。宁空顺着鬼哭声行去,弘福寺本来在皇宫边上,护城河也早就堙堵成了平地,所以没有几步路,便到了旧宫室中。

昔日的大唐宫禁早已成为一片废墟,万仞宫墙也尽皆坍塌,一些边角甚至变成了附近人家种菜的地方。宁空信步走进宫廷深处,处处断壁残垣,荒草凄凄,隐约还可见百年前帝城的规模。宁空想起“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况,如今繁华安在?只有明月不改,照着空无一人的深宫。

鬼哭声越来越响,宁空心中悲悯,便在野草丛生的内廷中盘膝而坐,口中喃喃念诵度亡经文,希望多少能超度一两个亡魂。

周围鬼气渐渐凝聚,化为阴寒的黑雾,影影憧憧似有无数鬼影围着他,扯着他衣角,对着他耳语。宁空心地空明,却也不惧,只盼能消解一点怨念,便是积下了一份功德。

然而周围鬼气却是越聚越多,围着他打转,渗入他身子,令他浑身阵阵发寒。一些鬼影开始拉扯他手脚,还有些鬼在他身上咬啮。宁空虽知只是心识所染的幻觉,但周身仍是疼痛难当。

正在艰难时刻,忽然间感到一股极怪异的肃杀之气,宛如罡风吹过,周围鬼影一时尽皆散去。宁空讶然睁开双目,借着皎洁月光,看到一个人白衣如雪,头戴琉璃宝冠,站在古殿废墟的瓦砾之上。

“兀那和尚,你深夜在此作甚?”那人问道,声音清越中有些稚嫩,宁空才看到,他年纪极轻,身材高挑,眉目冷峭,目光凌厉如刃。

宁空双掌合十道:“施主恕罪,小僧只是想超度这些亡灵,让它们不要在此作祟。”

“超度?”白衣人一对晶眸中射来怀疑的神色,“这里积聚了百年怨灵,凭你一个小和尚,能有多大的修为?莫非是想来盗宝么?”

宁空奇道:“这里是一片废墟,又有什么宝了?”白衣人喝道:“还想说谎?”隔空一掌拍来,虽在数丈之外,但宁空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拍中,“啊哟”一声,滚倒在地,身上传来一阵剧痛。

白衣人见他不堪一击,一怔后不由轻轻一笑:“还道你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原来真的只是个小和尚!这里不是你们凡人待的地方,快些走吧。”

宁空一呆道:“施主,你说我是凡人,那难道你是……你是……”

白衣人傲然一笑,并不答话,只是挥了挥手。宁空不便多言,便起身向外走去。走到数百步外,忽然耳中听到笛声,微微一怔,回过头来。

只见那白衣人离自己已颇遥远,但站在一处高观的残基上,月光下却看得分明。他手中拿着一只笛子,在口边轻轻吹奏。他吹的不知是什么曲子,但那笛声百绕千回,如泣如诉,勾起人的无尽悲伤之情。

宁空虽然佛学精湛,五情也不禁被他勾起,只想再驻足细听片刻。然而片刻后变化又起,废墟中的千百鬼影如被笛声吸引,化为一道黑气,萦绕在白衣人身边,发出阵阵凄厉的鬼叫之声,甚是可怖。

宁空心想,白衣人虽有奇术,但未必便能慑服这些鬼怪。不知是否需要自己帮手?踌躇片刻,又向宫中走去。行不多时,白衣人似乎看到了他,随手向他一弹,一道寒芒从他耳边掠过,似在警告他不可靠近。宁空只得回头又向外走去。

走到宫禁边上,再回头看去,又是一惊,白衣人已经被笼罩在一层妖雾中,似乎有光影闪耀,但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正在纳闷,忽然间大地摇动,宛如地震一般。宁空一个站立不稳,便即摔倒。却见迷雾之中,一条长长的白练从地下冒了出来,伸到半空,至少有十余丈高,还没等他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又落入地下不见了。

那似乎是……一条巨蟒?宁空一惊,他一路经过许多沼泽林地,见到的蛇虫不少,但也从未见过十丈长的巨蟒,不禁为那白衣人担心起来。

那白衣人隐藏在雾气中,看不到人影,只听到他高声喝道:“破!”又见那白练蹿起,但一道黑色的狂潮涌去,却又将那怪物笼罩住,怪物左挣右扎,难以得脱。宁空这才明白,白衣人用笛声汇聚鬼气,想必是为了对付这个地下的怪物。

未几,天上银光闪烁,数百个光点绕着怪物四周纵横飞舞,在黑气中进进出出,有一个光点飞得稍近,宁空才看到,那是一把剑的形状。这大概是飞剑的阵法,不知白衣人是否也在其中。宁空知道自己遇到异人异事,看样子那白衣人当是剑仙,正在降伏妖魔。

此时妖雾忽然弥漫过来,他心头惊骇,但觉那巨大的怪物在自己前后左右腾挪,一阵阵地动山摇,若是自己稍一碰到,恐怕便会殒命当场。白衣人则若隐若现,每次均是一闪即逝,也不知谁胜谁败。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宁空正在不知第几遍念诵《心经》,渐渐心地清明,惧意全无。但茫茫白雾中,忽然飞来一物,形似巨盘,堪堪从他头顶擦过,落在他身后。宁空有些惊讶,待将那物事捡起来,发现是一片鳞甲,上面还带着血迹,虽只有一片,却足有桌面大小,那怪物的形体,当真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须臾,黑气渐散,宁空抬头望去,看到那怪物身形极长,果然是一条巨大白蟒,高逾二十多丈。白衣人已经骑在那怪的头顶,不,不是骑,而是在空中提着它不住甩动。凭它如何翻滚腾挪,终脱不开白衣人的控制。宁空看得神驰目眩,几乎便要喝出彩来。

白衣人一声清叱,白蟒在他手下身子渐小,很快变成了数尺长,也不再动弹。白衣人一声清啸,倒提起白蟒的长身,翻个筋斗,落在宁空面前。宁空向他手中看了一眼,那白蟒变成干瘪的一条,大概已经死去了。

宁空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上前道:“恭喜仙君,收服蛇妖,造福黎民,小僧佩服。”

白衣人脸色也变得惨白,现出憔悴之色,可见刚才消耗太大。不过却笑了笑道:“蛇妖?嗯,说得不错。这厮果然是一头蛇妖,不过收服它么,倒也有你一份功劳。”

宁空愕然道:“我?”

白衣人颔首:“你刚才念诵经文,正好克制了……它的魔性,让我好降伏,所以这一役你也功劳不小。若不是你,我说不定便有性命之忧。”

宁空很是惶恐:“小僧误打误撞,何功之有?但不知这蛇妖盘踞在此多长时间,伤了几条人命?”

白衣人道:“这个……说来话长,我还有要事要办,须得……”说到这里,不由腿一软。宁空忙扶起他道:“仙君,没事吧。”

他待要搀扶白衣人的胳膊,白衣人却一颤,将他用力推开,喘息道:“我没事……你别碰我……”

“仙君可是受了伤?”

“笑话,我受什么伤了?”白衣人傲兀地站起身来,“小和尚,你去吧,你帮过我这次,我不会忘记的……回头会再报答你的。”

宁空道:“仙君言重了,对了,还没有请问仙君名讳?”

白衣人并不答话,一扬衣袖,宁空但觉大风拂面,带起地上沙尘,眼前一花,待风止息,但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哪里还有那白衣人的踪影?

这一番遭遇无头无尾,宁空一肚子迷惘,虽然明知背后定有无数神奇古怪之事,却无从追寻,只有任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