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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奔掠如火(3)


  我不禁有点吃惊。尽管我知道蒲安礼的力量在军中是过人的,但自信自己足以挡得住。可是现在他的力量居然有这么大,也许是杀人杀多了,锻炼出来的吧。尽管我也时常锻炼,可与他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他还在压下来,我人向后一跳,已跳开了三四步,心里不禁有了点怯意。

  他嘿嘿地笑了笑,大踏步向前走来。他的气势,真的有如泰山压顶,我几乎被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他一定还有弱点的!

  我努力找着他身形的破绽。如果我败了,不仅是我这百夫长的位置保不住,祈烈他们也要跟着我降一级。就算为了我属下这八十多个弟兄,我也绝不能败!

  等蒲安礼走过来,我咬了咬牙,不能他站稳,人已扑了上去。

  上一次是他进攻,这一次该轮到我了。

  我冲到蒲安礼跟前,他像没知觉一样,一动不动。我的刀砍到他胸前,手忽然一软,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在胸前一横。我的刀一碰到他的刀,他整个身体猛地向前一冲,我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中的刀几乎要脱手。他却不等我变招,那把放在胸前的刀一翻,压住了我的刀,顺着我的刀平推过来。

  如果不弃刀,我的手指一定会被他削断。

  我咬了咬牙,手上却快得多,右手一下松开了刀,从他那刀上抽出来。他的刀正用力向下压,胸前已是空门大开,我右手已变拳,狠狠一拳打向他胸口。

  这一拳是孤注一掷了。他的刀正平平削来,我若这一拳速度慢些,他的刀先到,那我这一拳便打不到他。但他的速度还是比不过我,我这拳的力量虽不是太大,但他胸前除了软甲,全无防备,“砰”一声,这一拳实实地打在他胸口上。他一个踉跄,整个身体都向后退去,那刀向胸前一挥,大概要确断我的手。我的右手却已收了回来,又伸到他那刀上,一把抓住了我刚才脱手的百辟刀,这刀只下落了一掌的距离。

  这一招实在太快,大概除了蒲安礼,旁人都没看清。他那些下属同时发出一声“可惜”,也许是以为他自己滑了下才让我脱身的,当然不会为我一拳没打倒他叫可惜。

  他们的话音未落,我右手的百辟刀已经抽回,顺势用刀尖刺向他胸口。他嘴里断喝一声,人退了一步。他的声音震得我耳朵里直响,我的刀却没有滞涩,已向前逼了一步。

  蒲安礼自己也没料到我这把刀如影随形,居然还在跟着他向后退,脸上也有点变色。他脚下又退后了一步,手中的刀却胡乱向上挥来。我右手向后一缩,手已脱开刀柄,已变成拳,在他那刀向上挥个空后,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

  这一拳正打在刚才同一个地方,他再不能泰然处之了。他变招居然也跟得上我,向上挥个空的那刀又向下挥来。此时我的右手已缩回来抓住刚才脱手的刀,又一刀刺向他胸口,他这一刀“啪”一声又压到我的刀上。

  他的下属在一边又震天般齐吼道:“好!”不等他高兴,也不等那些人的叫声消失,我的右手又已弃刀,缩回,化成拳,“砰”一声,不偏不倚,第三次打在他胸口同一个地方。

  这一拳他已经受不了了。我的力量虽没他大,可他也不是铁打的,受不了在那么短时间内吃我三拳的。他人向后又退了一步,我的右手又伸到他的刀下,抽回了那把百辟刀,这时他下属们的那声“好”还没叫完,却突然戛然而止。

  我把刀用两手抱在胸前,道:“蒲将军真是好本领,我们不分胜负,就此罢手吧。可还请蒲将军把那女子送给我。”

  蒲安礼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他不愿厚着脸皮也和我一样说是不分胜负,可要他明说败绩,只消我告到武侯跟前,只怕更要受到处分。半天,他才道:“你的本领确实好。弟兄们,这女人就让给楚将军吧。”

  我扭头看了看她,她刚才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现在那两个士兵散去了,她靠在墙上,动也不动。正是黄昏,斜阳烁金,余霞散绮,她的样子倒十分美丽动人,怪不得祈烈会把她送给我吧。我不禁心头一动,收刀入鞘,向她走去,伸出了手来道:“来,跟我走吧。”

  她像看见鬼一样,叫道:“别碰我!”

  我怔了怔,只道她还有点拉不下面子,笑道:“别害怕,现在你是我的人了。”

  她双手在墙头一按,人轻盈地跃上了雉堞。她穿著帝国军平时穿的那种长袍,倒显得姿态美妙之极。我正想再安慰她一句什么,她站在雉堞上,大声道:“不,我不是你的,我是自由的!”

  她喊着,人向外一跃,已像飞鸟一样向城下扑去。我大吃一惊,道:“别做傻事!”人冲了过去,却哪里来得及?

  在人们的惊呼中,她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一般,落下十几丈高的城头,身上,犹带着夕阳的余晖。

  二、譬如火宅

  每个人座着都放了一壶酒和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蒲安礼的座位和我之间隔了第四营的百夫长,他不时怒视我一眼,大概还在为昨天那女子的事迁怒于我。

  只是这是武侯宴上,他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这儿向我挑衅。

  今天一早,祈烈告诉我,晚间武侯将为我们前锋营的二十个百夫长庆功。可是昨日那女子的死还让我心神不定,下午一觉,居然睡过了头。待我赶到武侯营帐时,已是最后到的了。武侯倒也没有怪罪,他大概以为我加入屠城,斩断妇人之仁去了,哪里知道我又是妇人之仁发作。要是他知道我用他赐我的宝刀去和蒲安礼争夺一个女人,只怕更会生气的吧?

  我们落座后,武侯拍拍手,道:“军中无以怡情,唯有水酒一杯,列位将军请海涵,老夫先敬列位将军一杯。”

  我们二十个百夫长有七个新由属下的什长提拔上来的,武侯大概也是笼络他们一下的意思吧。前锋营百夫长,官职虽不大,却属武侯最为得意的精锐,立功也甚易,这一仗结束后,有一大半肯定会或高或低地提升的,这一次也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以百夫长的身份聚饮了。

  军中的厨子是武侯从京中带来的。武侯有三好:美酒、宝刀、名马,在男人最爱好的女色上倒不太看重,身后一班女乐也是临时拼凑的吧,纵然丝竹之声入耳动听,也掩不住她们面上的依稀泪痕。

  在他的举杯中,我们都举起杯,向武侯祝道:“君侯万安。”我却注意到,武侯身边那两个亲兵,今天只有一个侍立在他身后,另一个不知有什么事去了。

  正要喝下这第一杯酒,忽然丝竹之声乱了一音,像是万山丛中忽然有一柱擎天,远远高出平常。我对音乐虽没甚特别爱好,可这一支《月映春江》是从小听熟的,不由看了看那班女乐。

  乱音之人,是左手第四个弹琵琶的女子。她的面色如常,那一音已乱,却顺势弹下,渐渐平复。这支《月映春江》本是宫调,她那一音已转至商调,初听有些突兀,现在听来,倒似丝丝入扣,好像本来就该如此。我看看武侯,他倒没有什么异样,想必听不出来吧。

  那女子面如白玉,一身淡黄的绸衫,那班女乐个个都是绝色,她更是个中翘楚。只是,在她脸上,面无表情,神色象僵住了一样。也许,她在想着被战火烧尽的故宅,被钢刀砍死的父母兄弟吧?

  我有点怔怔,半晌,将手中的酒杯一仰,一饮而尽。只觉酒味入口,酸涩不堪。酒本是美酒,但此时饮来,不啻饮鸩。

  这时,那亲兵忽然从后面急匆匆赶进来,凑到武侯什么说了句什么。武侯重重地在桌案上一拍,喝道:“果然是实事?”

  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案上一只酒杯也跳了一下。

  武侯的震怒我见得不多,但每一次震怒都会血流漂杵,伏尸千里。我注意到,连他身边那两个形影不离的亲兵都有点变色。

  我们这二十个百夫长也不由一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武侯道:“你和列位前锋营的勇士们说说,那是什么事。”

  那亲兵走上前,大声道:“左路军统制,鹰扬伯陆经渔,驻守城东,指挥不力,私开城防,致使共和叛首苍月及从逆军民两千余人于东门脱逃。”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陆经渔,那是武侯爱将。他是我军校早二十年的师兄,也是我的兵法教官。听说他毕业那一年,军校的一千多毕业生中,他的成绩名列第一,为此得到先帝嘉奖。十多年前,曾经有北疆的翰罗族海贼聚众十万来犯,先帝命武侯讨伐,当时他是前锋营统制,于初时战势不利时,冲锋陷阵,连胜十七仗,扭转了战局。后又转战七百余里,斩首两万,将翰罗海贼追至极北冰原之地,在武侯大军发动总攻时,连破翰罗军十座冰城,在全歼翰罗军使其灭族一役,他居功第一,自此起被人称为冰海之龙,受封为鹰扬伯,声誉之盛,一时无两。他一直是武侯的左膀右臂,在军中也以治军严整,待人宽厚著称,有人说因为他是武侯门生,因为自幼家境贫寒,是武侯一手将他带大,知遇与养育之恩令他对武侯忠贞不二,不然,他早已取武侯而代之了。后来虽然承平日久,武人多无建树,但这次征战,他所统的左路军是第一支进抵高鹫城下的,而且损兵最小,可见确实是名下无虚。说他指挥不力,那几乎是个笑话。

  我还在胡思乱想着,蒲安礼已经趁众而出,跪在地上道:“君侯,陆将军绝非带兵无方之人,此事恐出谣传。”

  虽然我和蒲安礼不太和睦,但他这话却深得我心。

  武侯道:“蒲将军不必多言,此事绝非穴来风,日间我得知此事,初时还不信,现在却也确凿无疑。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

  我一怔,走出座位跪在帐前,道:“君侯,末将听令。”

  武侯掷下一支军令,道:“我命你速将陆经渔缚来,如其敢违令不遵,立斩!”

  他这一掷之力很大,那支铁铸令牌把地面也磕了个小坑。我接过军令,道:“遵命。”

  站起身时,却见蒲安礼狠狠瞪了我一眼。他这一批人当初在军校是陆经渔直属的一班,平常他们也以此自傲。武侯也是为了照顾到他们的师生之谊,才会让我去将陆经渔缚来的吧。如果要捉拿旁人,我一定很高兴地做这事,但此时,我却更希望蒲安礼能再据理力争。

  只是他已退回座位。他那一班四个百夫长,一个个都瞪着我,好像我是那告密的一样。

  我提着将令走出武侯营帐,祈烈和几个什长在帐外等我。武侯赐饮,不是小事,他们也得在外侍立。祈烈见我忽匆匆走出来,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武侯命我捉拿鹰扬伯陆经渔。”

  “什么?”

  他也吓了一大跳。陆经渔的名字,在军中已近于神话,几乎要盖过武侯的名字了。武侯固然喜怒无常,但陆经渔现在是左路军统帅,我去捉拿他,若他部下哗变,只怕我这条命也要交待了。

  我有点茫然,只是道:“走吧。”

  我带着祈烈和我部下的十个什长向东门走去。还没到东门,便闻到一股焦臭之味。陆经渔所部是仅次于武侯的中军攻入高鹫城的。共和军全力防御东门,没料到武侯将主力绕到了南门,否则一定是陆经渔第一个攻入城中。

  陆经渔所部两万人驻守在城门边,营帐整整齐齐,比武侯所统的中军毫不逊色。反观我们前锋营,因为是属于武侯直属的嫡系中的嫡系,多少有点骄横之气,营帐虽然齐整,但连我们这批百夫长也时常要闹点事,军纪反是以左路军最为严明。

  我走到营帐前,一个军官走上前来,道:“来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却见那人面色如铁,身材虽不很高大,看上去却有山石一般坚实的感觉。他大概是陆经渔最为信任的中军官何中吧。

  我举起将令,道:“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奉君侯将令,请陆将军议事。将军是……”

  那人道:“小将左路军中军官何中。楚将军英勇无敌,小将也很佩服的。”

  何中接过将令检查了一遍,恭恭敬敬地还给我,道:“爵爷在城头上,我带你们上去。楚将军请。”

  陆经渔部果然名下无虚,那些兵丁无声无息,整整齐齐地让开一条道。我跟着何中,沿着上城墙的石阶走上去。

  东门攻防也极为惨烈,陆经渔虽然用兵如神,但共和军最后的精英几乎全在东门了,这一仗帝国军折损的千余人有一半是左路军的。这石阶上,尽是些已经凝结的血痕,而石面上也伤痕累累。我实在想不通,以如此严整的布置,陆经渔居然会让苍月公和两千多个城中居民逃出去,难道他部下都睡着了还是什么?

  走上城头,只见有个人坐在雉堞上,正入神北望。何中走到他跟前,小声道:“爵爷,武侯命人来传,来人便在后面。”

  那人站起来,转过身,道:“何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跟他们走。”

  何中一言不发,走下城头。等他一走,我身边的几个什长便作势欲上。我止住了他们,道:“陆将军,武侯命我传将军前去议事。”

  陆经渔抬起头看了看我,道:“阁下是……”

  我行了一礼道:“末将前锋五营百夫长楚休红,参见陆将军。”

  陆经渔道:“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将军啊,今日十万大军,尽在传颂楚将军之名。”

  我心里不由有点得意,一躬身道:“末将岂敢狂妄,那是全赖武侯带兵有方,共和叛军才能一鼓而灭。”

  陆经渔笑了下,道:“带兵有方?呵呵,无非杀人有方。”

  他这话有点言外之意吧,只是我没反驳,只是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相貌。陆经渔在军校中,少穿军服,一向着士人装。现在他一身戎装,铁盔放在一边,一身铜甲上,带着些血迹,在城下的火把光中,倒似斑斑驳驳。

  “楚将军,坐吧。”陆经渔走到靠里的一边,在一块残余的雉堞上用手扫了扫碎石,却并没有跟我就走的意思。

  我坐到他身边,心中却纷乱如麻。武侯的命令绝不可违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杀这么个手无寸铁之人,我也实在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