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着娘的背，也很伤心。老三死了，二少爷逃了，哥走了，过几天就是驴蛋和九儿的忌日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金鱼全被老妖吃了，没了没了全没了。 r
正月初九。 r
雪停了。各房的妈子都在清东西。都说要搬到南边去。都说再过个两三月的这儿就是座空城。都说北平要完了。 r
街上站着大兵坐着乞丐，兵团没有丐帮大。 r
秋姐摇着头直叹气：“我算活够啦！我算活够啦！真没见过这世道，打人的打人，放火的放火，抢米的抢米，枪毙的枪毙－－毙完还要砍头哩－－两个头挂在城门上，雪一化，血水就一滴一滴往下砸……尸首没法认，认出了也不让领……谁叫乱党作乱哩？……好在天气冷，头也常换新的－－这件事算他们做对了，一天换俩头才不发臭，这件事算他们做对了……我算活够啦！我们家老太太做小姐的时候，哪来这么多破事儿呢？我跟着她到范家来，那回的场面不知道比昨天排场多少倍，军机处的大人们也来了，那真是……那会儿湘军还老打胜仗呢，哪来这么多小鬼子哩？我算活够啦！……我就说吧，‘白虎凶兆’，我就说吧，从前那个出来争名分了，不然，昨宿怎么会闹成那样呢？冲喜冲出祸来啦！……” r
她说的是小翠。 r
洞房设在三房，小翠坐在老三的梳妆台前面，老爷子进去掀了她的盖头，她就“啊”的大叫起来，一叫叫到天亮。 r
她一直开着老三的话匣子，谁去关了它她就去拖那人的腿，死咬住不放，一排暴牙白得吓人。 r
小翠在镜子里面看到了银香。 r
她吓疯了。 r
换头的活儿定在早上。这就跟打水一样，先把空桶扔进井里，装满水，再慢慢拉绳子，拉着拉着就拉上来了。 r
那个胖大兵就是这么做的。先把原来的两个头放下来，扔进脚边的大盆里，再接过巡警送来的两个新头，极有条理地挂到钩子上，脑门向下，脖子朝上，再慢慢拉绳子，拉着拉着就拉到了城门上。 r
城门上有一面青天白日旗，就在那两个新头的上面。那两个头占尽天时地利，眼睛正好可以看见那面旗扭动的姿势。 r
起风了。旗扭头也扭。两个头碰来碰去又打出血来，先从脖子根渗出来，顺势流到头发上、下巴上，再流到耳朵上、鼻子上，再流到眼睛上、额头上，最后汇聚到头顶，凝固成黑色的一滴。 r
下面的人着急地等着那一滴血滴下来，可是它懒得动。于是有人带头喊到：“妈妈的革命党，真可恶！”于是旁人附和起来骂成一片。 r
当太阳升起时，我忽然认出右边的那个头是药铺老金的！阳光把他的咧着的嘴照得红通通的，把他的睁大了的眼照得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