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接着说：穷，对穷人来说不算什么，顶多是更穷一些，没死前总还是有法子对付的。水退以后，到地里刨东西吃，刨了三尺，居然还刨出了几个红薯，拳头大小，吃完大概就不长了。那会儿哪管得了那么多，加点野菜，就煮成了一大锅稀汤。大家争抢着吃，最后连锅底都刮破了。过了一天，我娘给我弄了根红头绳，火红火红扎眼睛。娘亲手给我扎上，然后双手捧着我的脸使劲摸，她那双宽宽厚厚满是茧的手在我脸上拖过，拖一下，就是一道火烙，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后来我遇到过许多男人，你信么，他们谁也没有摸过我的脸，我的脸生来是给我娘摸的……我娘把我卖了。 r
我进了戏班子，师傅很严，动不动就打就骂就饿饭，一不顺心就转卖，把我像球一样从东踢到西，像狗一样从南牵到北，人比牲口贱。那些班主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长人心，没一个替儿子积过阴德。好在戏子吃的是脸蛋饭，他们没打过我的脸 ，我的脸不归他们打。 r
铁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说我长的好看吗？ r
阿黄点点头。 r
铁蛋满意地笑了：从前，我真的长得很好看，光为了这样一张好看的脸，我就不能恨我娘。可也为了这张脸我受尽了累，叫我怎么能不恨她？她实在太狠心了！到了今天我还能觉出她手心里逼人的热，那热在我脸上直存了二十年！到了今天我还想着我娘能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摸摸我的脸，我的脸清清白白地为她留了二十年！我真傻，就算能再见，就算有那么一天，我也认不得她，她也不认得我了。我还在想什么念什么呢？也许他们在那年黄灾时就没了，也许我是做了二十年的梦，也许我是说了二十年的谎，也许我是疯了。 r
我见过很多事，见过很多人——多半是男人，我穷过苦过风光过，折腾下来我也老了。我十三岁便有了三十岁的年纪。总算眼前什么都有了，可当真细算起来又什么都没有。脑子里满的一点东西都容不下，可心里还是空荡荡的静得慌。总算眼前什么都明白了，可是，晚了。最好看的时候过去了，我完了。 r
阿黄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r
天不知觉间黑成了个窟窿，风里归巢的老鸦统统跌进了树影里。老三的眼里生出了晚云，不说了。小翠远远站着，那意思是请老三回去吃饭。老三冷冷看了她一眼，不情愿似的站了起来。 r
我们都走吧。我说的都是傻话，别放在心上。你娘大概在等你吧，有娘真好。可下面这句得仔细听好了：留心着你们二少爷点，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r
你是个聪明孩子。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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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老三的兴致特别好，连小翠都没骂－－因为老四的叭儿狗总算被大少爷拖去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