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悯回过头去，发现程峰倒在上山小路的尽头，他双目紧闭，嘴唇发青，一位身穿灰袍的老尼姑正为他搭脉诊断。这老尼的脸上沟壑纵横，双手也已经干枯褶皱，显然已经有六七十岁的年纪，但一双星目却十分清澄，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老尼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女施主，你过来，他是为你而来的吧。”
苏悯才终于跪坐在程峰的身边，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脸上。
老尼露出了一丝微笑：“施主，你不要再吓唬女施主了，快起来吧！”话音未落，她重重按向了程峰的合谷穴，程峰吃痛，咬着牙睁开了眼睛。
发现他是装晕，苏悯顿时不哭了，气鼓鼓地瞪着他。
老尼却回过头来安抚苏悯：“上山的路，共有699级台阶，前年修缮过，不然更难走。他大病初愈，脉象很弱，还一路追你上来，可见用心。”
苏悯不可思议地望着老尼，这是尼姑，还是月老啊？
程峰挣扎着坐起来，打开小保温瓶喝水。
老尼慈爱地嘱咐他：“慢饮，不然身体受不了。”
程峰点点头，也不理会苏悯，关切地问候老尼：“师太住在这里？”
“正是，贫尼‘心明’，独自一人在这里住了32年了。”
苏悯和程峰都怔住了，他们爬山上来，连奔带跑，花了大概20分钟，这老尼姑年事已高，是如何一个人在这山顶的石洞里生活的？
心明似乎参透了两个年轻人的想法：“我今年七十有二，身体健朗，不缺吃穿，山下的村民一直惦记着我，逢年过节会来为我这庵堂增添些香火，前年还帮我修缮了住房。”
这是个有故事的老人，但如果打探她的故事，是大不敬。苏悯此时已经心平气和，她说：“心明师太，可以让我在您这里上一炷香吗？”
程峰随着苏悯，两人先后在庵堂的菩萨像前跪拜上香。
老尼从庵堂里屋闪身出来，端了两杯清茶在手，递给两个后辈，“这是今年新采的碧螺春，你们来尝一尝，我这边已经几日没有访客了，你们随便坐吧。”
她还递给他们两根红绸，指着那棵奇形怪状的橄榄树说：“这是一棵很有灵气的树，据说许下心愿，绑在树枝上，就会灵验，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和那些热门景点的许愿树相比，这棵橄榄树上绑系的红绸不过只有十几根。苏悯欣然应允，从包里掏出水笔，在红绸上写下“一生一世相爱”，然后折好，系在低处的枝桠上，而程峰也飞快地写下了3个字——“忘了我”，系在高一点的枝桠上。
两个人写字时都没有遮掩，看清了彼此的心迹，苏悯撅起了嘴巴，嗔怪程峰：“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写上去有什么用？除非拿一块石头把我砸到失了忆！”
老尼笑着摇了摇头，返回内室，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敲击木鱼的声音。
苏悯开始饮茶，这茶杯是粗瓷材质，看得出已经使用了很多年。茶水香醇沁心，程峰叹了声“好茶”，就在石洞外的石凳坐下，沉静地望着远方。
等苏悯在他的旁边坐下，程峰才问：“你跑什么？”
“你说呢？”苏悯的脸上带着薄怒，“我看不下去！”
“我和向岚没什么……”程峰坦然地说。
“没什么？那她为什么会在病床边守着你？还警告我不要来打扰你？为什么你们一家四口会一起旅行？”苏悯的醋坛子瞬间打翻。
程峰的脸上风云变幻，“你打过我的电话？在我住院的时候？”
“是向岚接的，当时你睡着了。”
“她没有告诉我……她对你胡说了些什么？”
“她没说什么，只是说我打电话会影响你治疗，让我不要再打了。”
“我爸当时出差处理生意上的急事，我妈一个人照顾我，很辛苦，向岚和我妈的关系一向很好，又有护理常识，所以就请假来帮了几天忙。”程峰开始向苏悯解释，“这次旅行，也是我妈安排的，她确实有撮合我和向岚的意思，可是我没有，我早就和向岚说清楚了。”
“真的？”苏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当然是真的，我可以在菩萨面前发誓……”
苏悯用手掩住了他的嘴，“我不要你发誓，我相信你。”
程峰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窝上。苏悯周身都酥软了，这种踏实神往的感觉，很久都没有过了，“你看看你，身体刚好一点，就出来乱跑。”
“这边的空气比较清新嘛，我爸我妈担惊受怕了那么久，就想出来散散心，而且雁荡山本来活动量就不大，是个看山不爬山的地方，谁知道你会拼了命地往这个山顶窜啊！”
苏悯呵呵笑了，祭出粉拳轻轻砸他，没想到程峰的脸孔突然扭曲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左肩，苏悯也愣住了，连忙小心翼翼地把他的T恤领子拉开来看，只看了一眼，就发现了左侧锁骨上的伤疤，她认得这样的疤痕，以前姥爷住院的时候也曾做过锁骨穿刺。
顷刻间，苏悯泪如雨下，看着她崩溃的模样，程峰连忙安慰：“输液的量有些大，就不好用静脉注射，锁穿比较方便行动。我是疤痕体质，所以不太容易好。”他故意逗弄苏悯，“你可千万不要咬我啊，不然就要给我留下永远的纪念了！”
“谁要咬你？我又不属狗！”苏悯抽泣着说。
程峰默默用指节抹去苏悯脸上的泪珠，转移了话题：“前几天，大头把你在BBS上写的诗转发给我了，那是写给我的吧？”
“我写的诗可多了，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首？”
“《去年在马里安巴》。”
“你觉得是，那就是吧。”苏悯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我在电子报上看了你在《南方晚报》的报道，写得很好。”程峰由衷地夸赞着，苏悯的神经却禁不住有点紧张了，那篇“城中村”的暗访，想必他也看过了，“记者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很羡慕你，可以经历那么多事情。不过，太冒险了，我很担心。”
“有的时候自己想想，也是后怕的……”苏悯叹了口气。
“以后不要再去做暗访了，好不好？”
“好，你不说，我也不会再去做了。”
“在广州……肯定有人追你吧？”
“啊？”苏悯躲过了他探究的眼神。
“有几个啊？”程峰不屑地追问着，见苏悯迟迟不答，“数不过来？”
苏悯淡淡一笑：“这不重要，你只是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你，就行了。”
她恬静的笑容，令程峰心旌动摇，他毫无征兆地抱住苏悯，猛然吻上了她左眉的伤疤，顿时，苏悯感觉到烙印般的灼伤，左眉上滚烫滚烫……
一吻过后，程峰就放开了苏悯，佛门清静地，不能再继续造次了。
忽然之间，程峰的神情有些哀伤，苏悯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几天前，父母和我讨论过，他们希望我不要再回学校读书了。”
苏悯有一种从云端坠落的失重感觉：“为什么？”
“他们担心我在学校里照顾不好自己，他们希望，我能跟在父亲的身边学做生意……”
“那我呢？”苏悯冲口而出。
“小悯，如果我们今天不碰到，也许这些话都没机会对你说。可是碰到了，就是老天的意思。这次生病，我觉得特别力不从心，刚开始发病的时候，我昏迷了两天两夜，其实当时我就在一片黑暗的世界里，恐惧，疼痛，但还有活下去的斗志，我担心你，如果你知道我死了，会怎么样？”这个经历过生死关隘的人，不露悲喜地说着。
苏悯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们的重逢，确实是上天的意思，可他们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或者，只是再增添一重斩不断的羁绊？
“小悯，我们还是远远地分开，不再知晓彼此的消息，都能活得轻松些。你有追寻幸福的自由，可是，我一想到你将来会属于别的男人，就嫉妒得发狂，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独占欲望那么强烈的人，我该拿自己怎么办呢？按理说，我已经在鬼门关走过几次，早该看透，可是关于你的事，我想不开，你就是我的逆鳞。”程峰剖白着自己的内心。
苏悯才终于明白，他对她的爱和依恋，原来竟有这么深，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在广州对何威动了心，真不晓得他会纠结成什么模样。苏悯的头脑里突然生长出疯狂的想法，她指指不远处的悬崖：“我们一起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程峰愣了下，随即笑了：“我这个样子，都不想死呢。”
“那我们该怎么办？”苏悯的眼泪掉了下来，“你又要不见我了，是不是？”
程峰不置可否，他们只是沉默地坐着，听着山风吹动古树的声响，望着蔚蓝天际的云舒云卷。似乎这样不动不说话，就可以相守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