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已准备就绪,就差东风了—王军的工程项目准备妥当了,就差一个开工动土的好日子了。为了图个吉利,为了开个好头彩,他还特定去找算命先生占了一卦,选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开工动土,这一天便是—农历九月十八,这一天,宜出行,宜办红白喜事,宜动土安葬,宜开张开业,似乎这是一个好得没有任何忌讳的日子,好得神仙也嫉妒的日子,这一天可以给你带来财运官运桃花运等等好运气的大好日子,好日子不等人,只能人选好日子。
农历九月十八,这一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秋高气爽,广袤的蓝天,只剩下唯我独尊的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俯瞰着大地,照耀着大地,温暖着大地,阵阵从太平洋的深处吹来的潮湿信风,悄悄地吹拂着大地上的一草一木,悄悄地吹拂着大地上的一虫一鸟,悄悄地滋润着万生万物。在这阳光明媚的九月十八,王军的工地终于开工了。
王军在打桩机打的吊锤落下第一锤之前,还特定从老家请来了土地神像,放在了国贸大厦的工地上的东边—太阳升起的方向,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王军和王烈虎以及雇请的工人毕恭毕敬地朝神秘的东方以及东方的土地神像扣了三个响头,杀了一只鸡,祭祀土地神像,祈求土地神在天之灵,佑护他开工顺利、万事如意,祭拜完毕,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足足在工地上响了有半个小时,才随着“轰轰轰隆”几声巨响而结束。王军也便吩咐工人们抓紧时间按部就班干活去了。
踌躇满志的王军,站在这片暂时荒芜的工地上,感慨万千,看着这小片热火朝天的工地,看着工人们顶着烈日在忙碌着,汗流浃背地忙碌着,看着打桩机的吊锤重重地撞击着沧桑的大地,发出一声声轰鸣的巨响,久久地回荡在四周的空气中,看着这真真实实的这一切,看着这属于他的世界,他似乎看到了美好的希望,并不遥远的希望,似乎看到了可以改变贫穷的那一缕曙光,这穿越了时空的曙光足以驱逐所有的黑暗和寒冷,驱逐所有内心的阴影,在既富饶也贫瘠的大地上,在矛盾重重的内心里,撒下温暖的光明,让每一棵草每一棵树,让每一颗心灵,都充满希望地生活着,都生气勃勃地生长着。
为了庆祝自己和王烈虎两个人合伙承包的第一个打桩项目的顺利开工,王军在工地附近的强哥大排档订了几桌饭菜,招待这帮工人们。天黑了,那些拼命地干了整整一个白天活儿的工人们,随意地洗了洗手脚,便陆陆续续地聚集到了强哥大排档来了。
因为需要招待的是他手下的工人们,王军也就将就着点一些价钱便宜的菜谱,喝的是廉价的当地白米酒,盘算着能省就省点,跟着唐老板混了这两年多,让他也学会了—看什么人点什么菜,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即炒即熟的菜肴端上了桌子,白花花的白米酒倒满了每一只碗,纯朴憨厚的眼神闪烁在每一位刚刚卸下繁重体力活的工人脸上。王军理所当然地举起了装满了白米酒的陶瓷碗,笔直地站了起来,敞开了嗓门说:“各位兄弟,今天是个好日子,是我和王烈虎承包的打桩项目开工的第一天,承蒙各位兄弟厚爱和关照,我们才得以顺利地开工了。来,都举起碗,我敬你们一碗酒。”十几个人都吆喝着碰了碰碗,便仰起头,一骨碌而喝完了偌大的一碗酒,让隔壁桌的那些食客都目惊口呆了,这么豪爽的喝酒,怎么一点都不像南方人的个性(在他们的心目中,温柔细腻的南方人应该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反而像来自遥远的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喝酒方式,旁观者的心里都嘀咕着想—这十几号衣衫破旧但很剽悍的汉子,也许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游牧民族的基因,才可以如此大碗地喝酒。
王军一喝上了酒,话匣子便被打开了,像大脑的说话中枢着了魔似的,总是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那苦难的童年,讲述着他那峥嵘的军旅生涯,似乎平时憋在心里的话和压抑在心里的话统统倾泻了出来,像溃堤的洪水,气势汹涌地逃出了溃堤的口子,又如鱼刺哽喉,不吐不快。他这些早就随风飘去了远方的故事,以前跟他在一起干活的几位工人早就听腻了,但在酒精的兴奋下,在酒精的蛊惑下,王军总是得意忘形地一遍又一遍地述说着他早就可以倒背如流的故事,那些工人们也在一旁说些富有煽动性的言语推波助澜、添材旺火,让他讲得更起劲些,更栩栩动人些,更具有英雄色彩些。他那些早就传开的个人故事,虽然没有火山爆发那般轰轰烈烈,没有惊天地泣鬼神,没有多少值得可歌可泣,但娓娓道来,正可以作为喝酒的小菜,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作为调剂这些工人们枯燥乏味的精神生活。无论是名垂千古的英雄轶事,还是不足一提的众生之家长里短或儿女情长的故事,皆是“古今多少事,付之笑谈中”,一笑而过,一笑足以。
平时也爱说爱笑的谢发财,颇能说会道,以前和王军住在工地的车皮箱宿舍时,他们两个也是经常说些不痛不痒但也能打发枯燥乏味的荤段子、红段子或黑段子,每一次在王军趁着酒兴,长篇累牍地讲述着早已“家喻户晓”的故事时,谢发财总是在一旁插个话“军哥,讲得好,讲得太感人了。”或“这段子讲得精彩,大家,给点掌声,鼓励鼓励,更精彩的情节还在后头呢,是不是,军哥?”这些中听的奉承之语,像一把魔力无穷的钥匙,悄悄地打开了王军那扇在脑沟深处紧紧关闭着的秘密阀门,像晴天一声霹雳闪电,链接了天堂和大地的鸿沟,在天堂和大地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让王军从容地往上爬,就这真诚又朴素的一句话,中了蛊似的王军更加添油加醋地挥洒着滚滚而出的唾沫,就这熟悉又悦耳的一句话,无形地鼓励着王军不知疲惫不管天昏地暗地讲述着他的故事。每一次,王军都是主角,谢发财是配角,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在属于他们的舞台上有声有色地演绎着他们心中的大戏,似乎一对心心相连的夫唱妇和,讲得惟妙惟肖、声情并茂,津津有味地听着如春风化雨沐浴着干涸的心灵,他们不需要任何专业导演的指导,也能一段接一段跌宕起伏地讲述下去,装模装样地迷惑着每一位听众,喜也罢,怒也罢,哀也罢,乐也罢,王军都不在乎,像完全融入了亦真亦假的戏中的卓别林,走在大街上,看到了行人身上的那些颇似螺帽形状的纽扣,就不由自主地扑上去,用机械化的动作去扭转行人身上的纽扣,流水线化的工业社会,将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工人变成了机械冷漠的机器,一点一点地啃噬着灵魂,也许,这就是变幻莫测的人生,无可奈何地被环境塑造着,被强者同化着,被世俗的观念牵着鼻子走;也许,人生如戏,每一位活着的人,都在自己的舞台上默默地演绎着属于自己的角色,主角也好,配角也罢,都是一场不能重头再来的绝戏,演好过程才是最重要的,毕竟结局都是一样的—向阎王报道。
这一次,谢发财也是惯性地和滔滔不绝地讲述故事的王军天衣无缝地配合着,偶尔你一句我一句,声情并茂地对白着。
“军哥,你这是讲到了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关键时刻了,站在战场上的你是怎么想的?”
“一腔报国的热血,一腔视死如归的热血,让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在呼天抢地的呐喊杀声中,在殷红的鲜血染红的大地上,每一颗善良仁慈的心灵,都像着了魔似的,如一团火焰冲天的怒火,义愤填膺地扑向敌人,血肉之躯已经置死度外了,在枪林弹雨中,在恐怖的硝烟的笼罩中,每一位战士,每一位参与战争的个体,已不属于自己了,属于一个特定意识形态的国家。这段刻骨铭心的血腥经历,让我们这些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士兵,真是浴火重生,像捡了一条命回来,像是与地狱擦肩而过的一群幸存者,感慨万千啊。”
“军哥,你在枪林弹雨中是怎么个英勇杀敌的?说来听听。”
“战争,说到底了,就是这世界上最残酷无情的,最漠视生命的。1979年,我们国家当时刚从文化大革命的混乱中缓过劲来,刚打倒了四人帮,百废俱兴啊,部队的战斗力不够凝聚和士兵的士气不够坚定,有点像一盘散沙似的,而且我们手中拿的是五六年代的苏式步枪,去对付越来士兵的半自动化步枪(大部分的枪支还是我们国家援助给它的),你想想,这可是一场多么艰苦的战争。好在我的枪法很准,弹无虚发,每一颗子弹,都毫不留情地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但这种手动式的步枪,还是让我吃尽了苦头,打完一颗子弹,又得上膛装子弹,才能发出第二枪,明显慢了敌人半拍,呼啸而过的子弹总是不长眼地击中了我身边的战友们,一个个可爱年轻的生命就被一颗颗无情的子弹送上了西天,命大的我躲过了那一颗又一颗不长眼的子弹,才得以苟活下来。这战场上,每一位参与者,都互相厮杀得红了眼,丧失了人性地搏杀,拼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活下来才是王道,才有话语权啊!”
“军哥,你这战争的故事讲得太悲惨了,惨不忍听啊,从战争中走过来的你,对残酷无情的战争是怎么看的?”
“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后,在每一个肃静的夜晚,我总是做噩梦—在梦魇中看到了一个个被子弹射中的战友,血淋淋的身躯,痛苦的哀号,惨白的脸色;在梦魇中看到了一个个被炸弹轰中的战友,血淋淋的手脚和身躯分离了,生不如死的痛,折磨着他们,呼天抢地的哭喊,回荡在战场的上空;在梦魇中看到了一个个战死异国的战友们的英魂,游荡在荒山野岭,无助地呻吟着。我是经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从那一幕幕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缓缓地走出来,经历了痛苦的挣扎,才慢慢地走出了残酷无情的战争带给我的心灵创伤,在自责、忏悔、痛苦等等错综复杂的悲观情绪中煎熬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地摆脱了噩梦的纠缠。每一次对那些悲惨的战争往事的回忆和述说,都不亚于往心灵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又一次经历着撕心裂肺的沉痛。我总是忘不了每一位被残酷无情的战争夺走的可爱年轻的生命,他们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姐妹,有些,还有妻儿,都有一个温暖的家;战争夺走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也夺走了无数父母的心,夺走了无数兄弟姐妹的心,夺走了无数妻儿的心,无情地破坏了无数个团团圆圆的家,让多少幸福的家庭人亡家破啊,让多少伤心欲绝的父母欲哭无泪啊;残酷无情的战争,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总在制造着人间的地狱,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虽然曾经是战争的参与者,但我和大部分的参与者只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漩涡中,受到莫名其妙的意识形态的蛊惑而奔赴战场,成为屠杀者或被屠杀者,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双手是沾血的,我的灵魂是负罪的,我的灵魂需要洗礼,需要涅槃,也需要拯救。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我总是认为活下来的人就是胜利者,就是强者,就能雪耻所有的仇恨、矛盾和偏见;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我,有了焕然一新的理解—战争是没有胜利者的,彼此都付出无数条可爱年轻的生命,换来的结局注定都是输者,都是伤痕累累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该从人类学的角度去分析),战争是罪恶滔天的,战争就是人类的原罪,它总是无时无处不伴随着人类的文明,在多灾多难的人寰,制造着人类的大屠杀,这是动物的本能,还是人类的罪过?”
无论是爱说爱笑的谢发财还是其他在场的每一位有感情有思想的听众,都被王军这一番激进的陈述和震撼灵魂的反思,震惊了,每一位在场的人都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中和默默的沉思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