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渐渐西下之时,老板唐杰开着那辆粘满了红泥土的进口轿车(经常跑工地的轿车都是红尘仆仆),来到了工地,习惯性地穿着那双擦得锃亮的鳄鱼牌皮鞋,的确良牌西裤配一件花花绿绿的短袖衬衣,风尘仆仆地下车了。王军刚好忙完手头的活,便径直走到了唐老板的身边,声情并茂地向他讲述了昨晚那些地痞****过来工地砸机器的事,唐老板听了这事,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剥了那些地痞****的皮似的,气愤地骂了一句:“****奶倍急,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但听说了大伙儿昨晚团结一心,奋不顾身地赶走了那些地痞****的事后,让工地上的机器没受到多少破坏,心理不甚欣慰,喜从怒中来,很是感动这帮自个家乡的兄弟们的义勇无畏,并当场表态:“我今晚请各位勇敢的兄弟们去附近的胖子大排档大吃一顿,大喝几杯,请各位兄弟们完工后都过去。”大伙儿的伙食本来平时就缺乏油水、缺乏大鱼大肉、缺乏大醉一回,这难得碰上老板破财宴请的好机会,焉能错过,自然而然就齐口同声一声好,决定欣然赴宴。
下了班,晚霞西沉,天色渐渐黑,热浪仍具有威力,肆虐着躯体、灵魂,知了此起彼伏地高歌着,也许不甚厌烦这炎热的天气。大伙儿连脏兮兮的工衣也懒得换了,20几个人,刚从工地上繁重的劳作中脱身,便陆陆续续地向胖子大排档走去,每一个人都是穿着一双拖鞋,有些还戴着工帽,有些摘下在头上箍了半天的工帽,用手提着,都有些疲惫地摇晃在街灯还没亮起的沥青路上,茫然的眼神中充满了节日才有的喜悦。
老板唐杰和王烈虎早已坐在路边的摆好的桌子旁边,等候大家了,边抽着水烟筒,边和王烈虎谈着些什么,时而哈哈笑起来,时而用右手揉搓着明显凸出的肚腩,这唐老板,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大胆地投机倒把和结交了一些当官的,搞了几个大项目,便成为了暴发户,成为了那一部分先致富起来的人,也正值干事业的黄金年华,又事业已成、家财万贯,家有贤妻,自然总是谈笑风生、春风得意。
王烈虎吩咐大伙儿分成两张大桌子,一个紧挨一个地围在桌子的周围,便叫服务员过来点了十几道当地的特色招牌菜。大排档最值得顾客喜欢的一点就是上菜快,有时候才刚点完菜几分钟,就有热气腾腾的菜上了,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这也是大排档得以在餐厅如林的闹市中站稳脚跟的原因之一。也就十几分钟,所点的菜都陆续地上齐了,王烈虎便往每一个人的大碗上倒了七分满的一杯当地自酿的白米酒。唐杰习惯性地站了起来,举起洋溢着浓浓醇香的大碗,激昂地大声说:“各位兄弟们,你们是好样的,为你们昨晚在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的行为,来,干一碗,这一碗酒是敬给你们的。”每一个纯朴的农民,每一个诚实的打桩工人,每一颗善良的心,都热情澎湃,热血沸腾,受之鼓舞,都异口同声地回应着:“来,干一碗,喝酒。”碗与碗觥筹交错,叮当地响着,都豪情万丈地举起大碗,仰起头,一干而尽。喝了这一碗,还有下一碗,也许是酒精的兴奋作用,也许是人性使然,大伙儿便不再拘泥于那些酒桌上的礼俗,不再顾忌那些三从五德,不再分清老板与否,不再畏惧酒精的火辣和毒性,都尽情地猜拳喝酒,肉是大口大口地吃才香,酒是大碗大碗地喝才过瘾。
王军正好坐在唐老板的右手边,趁着酒兴,跟他聊了起来:“唐老板,昨晚的那些地痞****为什么来你的工地上找茬?”
唐老板拍了拍王军的肩膀说:“阿军,你是好样的,在关键时刻能带着大伙儿赶走了那些地痞****。我是树大招风,最近几年发了一些财,有些人眼红了,便想着过来敲诈勒索。”
“他们为什么就只冲着那些打桩的机器去砸呢?”
“也许是别人看着我的打桩市场做得顺风顺水,就耍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破坏我的打桩机,让我知难而退,让我把吃进嘴里的肥肉吐出来,你说,我唐杰就那么傻吗?”
“这些人也太卑鄙了,迟早会有恶有恶报的。”
“人在江湖,有时候,难免磕磕碰碰,钱赚多了,各种离奇百怪的头疼事、麻烦事也就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
“干吗不报警,让法律将那些为非作歹之徒绳之以法。”
“但现在你没任何证据,怎么去报警,况且报了警,也不一定管用,法网恢恢疏而有漏
,他们就是一帮无赖,就烂命一条,天不怕地不怕,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
“那也是,看来你们做老板的,也不容易嘛。”
“这年头,这世道,像我们这种农民出生的老板,又是做工程项目的,既要讨好那些手握实权的当官者,也要喂饱那些无赖的地痞****,一不小心,无论得罪了哪一方,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了。如俗话说:黑白两道要通吃,才能步步为赢。”
“唐老板,我看你的打桩的规模做得也很大了,也付出了不少心血吧?”
“我不过是一条寄生虫,挂靠在大树底下,混口饭吃,幸得贵人相助,暂且赚了一些钱。”
唐老板、王军以及那帮工人们边喝着酒边聊着事,不知不觉,已喝得有七八分醉意了,阵阵夏风吹来,好不凉爽,酒精在滚烫的血液里发酵着,让人人成仙,欲乘风而去。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唐老板这位性情中人,也不例外,有些巍巍颤颤地往他的碗里再倒了半碗光亮亮的白米酒,大吐了一口秽气,吆喝一声:“各位兄弟们,我们能在一起做事,也是缘分,以后大家有难,多抬贵手,有钱一起赚,好不好?来,都举起碗,把这碗酒都干了。”大家再一次齐声地大喊了一声:“来,干了。”都一喝而见底。
朦胧的夜色笼罩了这片神奇的红土地,朦胧的醉意缠住了酒中人,好不醉人,是酒醉人,还是人醉酒?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人一醉,不是神仙赛过神仙。似醉非醉的王军忽然涌出了一种微妙的幻想:今朝有酒今朝尚可醉,不知明朝之酒有否?醉了今朝,明日还得继续日晒雨淋地出卖苦力,醉了又何为?一醉却不能百了。难道永远就这样醉得今朝算今朝吗?在醉意的朦胧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苦难的童年,60年代,是一个奇特又重要的时代,西方世界在经历战后20多年的发展和繁荣之后,普遍出现了严重的政治动荡和发展迟缓,第三世界的迅速崛起震撼了世界,反对帝国主义和新老殖民主义的革命运动不断高涨,武装斗争波澜壮阔,捷报频传,而中国则在错误的路线的引导下走上了崎岖的道路,由于“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水深火热中的中国老百姓忍饥挨饿、砸锅炼铁,由于粮食匮乏,有些老百姓吃光了树皮、野菜,也饥不择食地吞食观音土,最后活活地被撑死的老百姓不计其数,饿死的老百姓那就更多了,究竟饿死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王军只晓得能在那么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逃过了天灾人祸的芸芸纵生,又很快被卷入了一场失去了理性的疯狂的革命运动—文化大革命,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龙卷风席卷了所有的神州大地,人人自危,人心惶惶,那些没有人性的批斗、斗殴夺走了多少坚强的生命啊,那些悲壮的场面足以惊天地泣鬼神,风云变幻的时代,牛鬼蛇神齐共舞,人间悲剧处处现,浮浮沉沉度人寰;王军忽而像转换电影的镜头似的,又回到了1979年的对越反击自卫战的硝烟战场,在布满地雷的深山雨林中冲战厮杀、抛头颅洒热血,总是眼睁睁地看着一颗颗不长眼的子弹或嗜血的炸弹无情地夺走了身边的战友,子弹击中柔弱的躯体卷起了四射的血花的惨不忍睹的镜头,像无情的恶魔,总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纠缠在他的梦中,血流成河,血染红了深山雨林,多少英魂留在了陌生的国土,多少无辜的生命提前归西了,经历了不堪回首的战争的王军,对于战争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在他的潜意识中,战争是冷血无情的,是极端残酷的,是反人性的,是******的,战争是少数几个强权者血腥的心理****的产物,大张旗鼓地举着虚伪的幌子去制造出一幕幕横尸遍野的人间悲剧,让多少母亲失去了孩子!让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让多少孩子失去了父亲!战争是没有战胜者和战败者,一些冠冕堂皇的荣耀和头衔总是掩盖了战争的意图、战争的本质,让死者不瞑目,生者沉痛,战争是人类的原罪吗?王军的大脑有些发胀,有些难以抑止的兴奋,那些擦肩而过的朋友、战友,那些陈年旧事,没有顺序没有规律地浮现在脑海,百感交集地回忆着、过滤着,像一头吃了草的牛趴在树荫下悠悠地反刍着胃腔里面的草,酸甜苦辣充斥其间,喜怒哀乐亦不可少。王军每一次酒一喝多了,内心深处总是默默地感叹:这人生啊,糊涂也好,清醒也罢,总归是梦一场,蝴蝶梦也罢,邯郸梦也罢,南柯梦也罢,不过浮云,总要归西;我的久违的梦想,你在哪里,我那虚无缥缈的梦想啊,什么时候才成真啊,但愿我的梦想不是空想,不是天空那些色彩绚丽的泡泡,经不起一朵蒲公英的撞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