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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里边有风


  视线扩大,墙角的电脑桌前正端坐一个穿大背心大裤头、盘腿坐在椅子上玩电脑的女孩,这个女孩披头散发,脑袋上扣着一个把耳朵包得严严实实的大耳机。

  视线往前推移,离女孩越来越近,发现电脑屏幕上在播放一场五月天的演唱会,气氛相当火爆热烈。女孩突然抬起右手,攥拳。杨墅和房东吓得一哆嗦,停下脚步。然后见那拳头火箭升空一样升高,火箭坠落一样降低,升高,降低,升高,降低。拳头挥舞的同时,女孩的嘴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歌唱:“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杨墅和房东松了口气。

  “她没事,听完你的话没把我吓死。”将近六十岁的房东摸了摸秃脑瓢。

  “麻烦你了啊,白跑一趟,这孩子就是这么没心没肺。”

  女孩大概是感觉到身后有动静,转头看了一眼,看到竟然有两个男人站在身后聊天,当即惊得尖叫一声,从椅子上摔下去。

  “知道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房东走后杨墅数落柏蓝。

  “我受到了伤害,想平静一下自己。”柏蓝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抱怨说,“可算有了自己的空间和时间放松放松,你一来就说我,不知道我刚失恋啊。”

  “可你得让我们知道你没事,好歹还有我们关心你不是吗?”

  “是,是,我非常欣慰。”柏蓝嘻嘻笑,“杨哥,我去月光倾城打听李小雅,认识了你的前女友管鹿鹿,她看起来多好啊,你们为什么要分手?”

  “小孩子瞎打听什么。”

  “你给我讲讲呗,好杨哥。”柏蓝朝杨墅走过来,摇着杨墅的肩膀哀求。

  杨墅给柏蓝讲的,自然不是他与鹿鹿分手的真相。但它是事实,是真实发生过的,发生在她数次突然神秘失踪里的其中一次。

  杨墅之前过着对音乐充满幻想、同时又苦闷不堪的生活,郁郁不得志是会让一个自卑的人变成炸药桶的,他和鹿鹿那时总是因为生活上的小事发生争吵。

  白天的时候,鹿鹿去月光倾城上班,他独自在家,一边练习唱歌,一边惨淡地经营着他的生意。他的生意便是给人家修理电脑,在网上到处发布他的联系信息,如果住在铜城的人谁家的电脑出现问题,他可以上门修理,有一定的收费标准。他在铜城的大学校园里贴了不少小广告,所以找他的多是学生。

  这活适合他干,他白天有的是时间,铜城不大,乘着公交车便去了,又可当成一次百无聊赖中的出门散心。难度也不大,软件上的常见问题他都能轻松处理,最多重做一遍系统。硬件出问题就更好了,电脑由那几大块组成,哪块出问题了他负责给检测出来,如果客户愿意自己买件解决便只给出工费,如果由他解决,他还能在买件上得点利润,肯定绝大多数人都是要他帮忙买件更换的。

  这份工作唯一的不足便是收入问题,首先不稳定,电脑是奇怪的,如果出问题,好像都是同时出问题,如果不出问题,又约好了似的都很健康,这常常造成他忙的时候忙到脚打后脑勺,闲的时候频繁怀疑自己的手机停机了。其次是收入低,平均下来,一个月的收入大概只有一千多块,勉强够他去KTV练歌和零花,支付房租什么的还是要靠鹿鹿。

  鹿鹿又失踪了,已经一天一夜联系不到,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因为有了几次这种经验,他知道她不是真的失踪,所以没有报警,也不会太过担心,但愤怒是必然的。

  那天他正在一个女孩家给她的电脑重装系统。这个女孩年轻漂亮,独自居住,没有工作,总是因为一些很小的问题把他叫来,对他很热情,算是他的老顾客,让他一度怀疑她是被包养的寂寞难耐的小三。装系统的等待过程中,他用手机无聊地给鹿鹿打电话,突然就把电话给打通了。他腾地站起来,冲着话筒大声道:“你去哪儿了?你在哪儿?”

  “我在月光倾城,晚上回去再说好吗?”鹿鹿嗓音沙哑,声音虚弱,听起来整个人很疲惫。

  “哪次你告诉我了?哪次你说了?这次必须说,别想蒙混过关,我可不是好骗的,你肯定给我戴了绿帽子,跟谁?瞧不上我就说啊,嫌弃我穷就明说,咱们俩好聚好散,跟我弄这些神神秘秘的事,骗我,羞辱我,你良心过得去吗?”他听见电话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怀疑她挂了电话,更加情绪激动地嚷嚷起来,“你在听吗?”

  “在。”

  “说话!”

  “你让我说什么呢?”声音中透着无尽的无奈和辛酸。

  “说你该说的。”

  “我真觉得我是那种人吗?亲爱的。”

  “亲爱的”三个字多好听啊,多有魔力啊,像一粒神奇的药丸投入他深黑的枯井,瞬间让他感到温暖,感到安心,就像一个迷失丛林的孤独士兵,历经孤独与绝望后找到战友。

  他深呼一口气,缓和了语气,说:“难道还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跟我说的吗?”

  “我不可能背叛你的,你该了解我的呀。”

  “我当然信任你,当然,可我知道你的每次失踪都是去经历一件痛苦的事,因为你每次回来都会异常疲惫,我很心疼,这种疯狂猜疑中的心疼,实在太难受了。”

  “我能体会到,这种事过段时间应该不会出现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求你在这件事情上不要过度苛责我。”

  “那好吧。”他挂断电话。

  “看好你的女朋友哟,恐怕没那么简单。”一直坐在杨墅身边静静听他打电话的女孩,在他结束通话后,带着好似幸灾乐祸的表情,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你懂什么。”他一腔怨气,白她一眼。

  “哎哟,脾气不小啊。”她起身走开。

  他退出光碟,开始给她安装一些电脑常用软件,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她可是老客户,都从她身上轻松赚走好几百了,跟她说话要客气点才好。她看起来笑吟吟的,似乎非但不以为意,还觉得他很有趣似的。

  她再次出现在这间卧室里时,手里捧着托盘,盘里是几块切好的西瓜。她让他吃西瓜,他绷着脸说不吃,她极热情地劝他吃,甚至抓着西瓜往他的嘴里塞,他拗不过,只好接过一块吃起来。

  “你干吗总梗着脖子?跟谁怄气似的。”

  他闷头啃西瓜,瓮声瓮气回应:“脖子难受。”

  “我给你按摩,我会按摩。”她的屁股离开对面的床沿,站起身,站到他旁边,用手指捏他的脖子,身体往他的肩膀上贴,胸口直往他的脸上蹭。

  “你往后点儿,西瓜汁都沾你衣服上了。”他的脑袋往另一边歪。

  “这破衣服,我穿一次扔一件。”她满嘴奢侈的口气,蛇精似的扭着腰,前胸继续往他的脸上蹭,让他明显感觉到她的衣服里面什么都没穿。

  他一激动咳嗽起来,西瓜汁与西瓜籽儿从嘴里喷了出来,赶忙捂住嘴,可咳嗽停不住,西瓜汁水顺着手指缝往外流,很是狼狈窝囊。

  她哈哈大笑起来,从纸抽盒里抽出纸巾递给他。

  他站起身:“电脑搞定了,我走了。”

  “别走嘛,再坐一会儿,我再给你按按,真的,我会按摩。”

  “谢了,不敢劳驾。”他瘸着腿落荒而逃。

  吃过晚饭后,他在卫生间里洗澡,出来后看见鹿鹿正歪着腿坐在床上,用一双可怕的眼睛逼视他。

  “今天白天,你按摩去了?”她冷冷地问。

  “没有啊?”

  她手里拿着他的手机,扔过来。

  他接住手机,心在不安地往下坠。

  她说:“有人刚给你发过短信,你在洗澡,我看了,好像是个女的,问今天给你按摩感觉怎么样,如果感觉不错,让你明天还去她家。我翻了翻通话记录,你们俩这段日子有过好几次通话,所以你别跟我扯谎说这是条无聊的垃圾短信啊。”

  “她找我给她修电脑,是个客户。”

  “按摩又是怎么回事?”

  “我做系统时,她给我按了几下脖子。”

  “是我傻,还是你们疯了?”鹿鹿恨恨地叫了起来。

  “她脑残、精神病,你不会信不过我吧?”

  “我信你个大头鬼,你这个浑蛋。”她抓起枕头朝他砸过来,“趁我不在,看你在外面干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哪个女的会给上门修电脑的人按摩,你真拿我当白痴啊。”

  “你怎么这么说话,我都信任你,你怎么不信任我?”

  “信任?我懂了,你在存心报复我!”她喊叫着,哭了。

  争吵往往就是一场两个人情绪激动的辩论,谁能让对方觉得没理,谁就是胜利者。这很难,因为两个愤怒的人是失去理智的,这便需要他们不断地辩论,不断地重复自己的态度和道理。最后发现道理不大管用,只好依靠气势,依靠哭喊,依靠激烈的表达,依靠歇斯底里,依靠胡搅蛮缠,甚至依靠自残。

  那天晚上杨墅和鹿鹿吵了大半夜,没完没了,一个比一个情绪激动,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杨墅不断重复着鹿鹿经常突然失踪的可恶与过分,以及他因此受到的精神折磨。鹿鹿则不断重复因为杨墅的不理解所带给她的辛苦与刺激,以及他的报复所带给她的伤害与恶心。下半夜的时候,他们才消停下来。

  翌日早上,他睡醒后,发现鹿鹿已经不在。不是上班,上班她不会走那么早,上班她也不会把装了许多她衣物的行李箱带走。她走了,与他分居了,另外租了房子。不久后他接到她的电话,提出跟他分手,她平静地说了他们性格上的不和,冷静地分析了他们不可能一起走远的未来。他认真地想了想,同意了。就此,他们的爱情成为过去。

  结尾是杨墅编造的。真实的情况是,第二天早上,他们和好了,前一晚的争吵仿佛未曾发生。他们照常生活,这种波澜似乎早已被他们习以为常。他们在这上面的认识达成默契,过分在意它是愚蠢的,只会让本就难过的他们更加难过,毫无意义。

  柏蓝听完杨墅的讲述后,最关心的是:“她突然失踪,到底去了哪里呢?”

  杨墅神秘地笑笑:“至今也不知道,不过我信任她。”

  “那可未必。”她抱着胳膊坐在沙发里,有点不服气,“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绝对信任的,就像我无比信任艾艾,可他竟然是那种人。”

  “怎么能拿艾峥那个浑蛋跟鹿鹿比。”他感到被冒犯了。

  “怎么就不能比了?”她站起来,像要跟他辩论似的。

  “懒得跟你费口水,快去收拾收拾,我们吃饭去。”

  柏蓝冲进卫生间,一边兴奋地捯饬自己,一边问他去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他问。

  “不知道,想到什么都没有胃口。你说吧,你决定。”

  “这样吧,我给你做好吃的,祖传的手艺,我们先去买菜。”

  “哇噻,你可不简单啊。”

  杨墅打开防盗门,看到艾峥正站在门口,瞪大一双惊愕的眼睛看着他,看着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柏蓝。

  “你……你们……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得你乱管闲事呢,原来你在打柏蓝的主意。”艾峥一把揪住杨墅的衣领,“你个死瘸子,岁数不小了,还琢磨着要老牛吃嫩草。”

  “你胡说什么!”杨墅抓住艾峥的手,往一边拉。

  艾峥紧紧地揪着杨墅的衣领:“被我堵个正着,还有什么好说的?”

  “艾峥,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柏蓝在杨墅身后焦急地解释,“他是我哥,担心我出事,来找我的。”

  “别搭理他,用不着跟他解释,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杨墅轻蔑地看着艾峥。

  艾峥突然扇了杨墅一耳光。

  柏蓝惊叫一声,要冲出来阻拦,但杨墅用身体把她死死地阻挡在门里面。

  艾峥破口大骂,用手指点着杨墅的脸,威胁说要废了杨墅。

  杨墅突然伸出左手卡住艾峥的脖子,在把他推开一些距离后,右膝盖猛提上去,撞击在艾峥的胃部。这下又快又狠,重要的是非常精准,准确地撞击在艾峥的胃部。

  艾峥当即叫唤一声,双手捂在胃部,身体收缩,弯曲,蜷成一团,然后扑通跪在地上。他痛苦极了,身体歪倒,蜷曲在楼道里,龇牙咧嘴地呻吟起来。

  杨墅转身抓柏蓝的胳膊把她拉出来,关好房门,带着她朝楼梯下面走。

  柏蓝频繁扭头朝艾峥看,很害怕,很不安,走出楼道时问杨墅,艾峥会不会死?

  “心疼他是吗?”

  柏蓝摇头否定:“不是,恨他还恨不过来呢,怎么还会心疼他。是为你担心,怕你为这种人犯下人命案,那就太不值得了。”

  “放心吧,死不了,而且等我们回去时,保证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阳台外面是难得能见到几颗星星的夜空,不错的夜色点燃起杨墅不错的情绪。他挥舞炒勺,连炒三道菜,动作之熟练,用料之讲究,把站在身后观看的柏蓝惊得目瞪口呆。

  三盘热气滚滚的菜摆上餐桌,杨墅摘下围裙,潇洒地往沙发上一扔,豪气地说道:“准备开饭。”

  柏蓝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咀嚼,清澈的眼睛瞬间湿润了:“杨哥,好吃到哭啊,我都惊得失神了,你是食神啊,酷得一塌糊涂。”

  “少拍马屁,快吃吧。”杨墅笑着坐下身体。

  “杨哥,你跟谁学的?能教教我吗?我最喜欢烹饪了,从小就梦想着开餐馆。”

  “跟我爷爷,我爷爷是名厨,小时候喜欢跟爷爷学做菜。可惜的是,没能系统地学,所以只会这么几手而已。后来爷爷去世了,再想学也没有机会了。不过还好,爷爷的本事都传给了我叔叔,我要是想学,可以去问我叔叔。”

  杨墅忽然想到了他的爸爸杨东海。

  如果当年他听爷爷的话,可能他的命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这便是人生,到处都是一念之间,到处都是阴错阳差。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像蝴蝶效应。

  爷爷有两个儿子,杨东海是大儿子,杨东阳是二儿子。

  爷爷是个有名的厨师,而且还会几手这个世界上也没几个人会的绝活。他年轻时在铜城特别有名的八骏香酒楼学厨,拿手绝活是八样北方菜。多少达官贵人点名吃他烧的菜,或请到家里一展身手,但他从来只做八样菜里的四样,最多时候做过六样,唯有八骏香酒楼的掌柜,也就是他的至交泰八骏(当时铜城小有名气的画家)吃全过八样菜。

  据爷爷自己说,他是众多徒弟里唯一一个学全了八样菜的人,为此他很得意。后来铜城解放,八骏香酒楼归了公家,他三十来岁的年纪,正准备大显身手之时,社会风气变了,所学会的那些绝活菜在当时看来过于奢华,不好随便做。他后来在国营饭店里上班,最多让他做道红烧肉一类的菜。再后来,运动开始了,他的师父因为年轻时给侵略者汉奸流氓敌军做过菜,被批斗,老人家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上吊自杀了。八骏香酒楼(归公后更名为南门饭店)的老板泰八骏,当年交出家产后已经成了普通老百姓,运动时还是没能躲过人生的劫难,被一群批斗他的少年给打死了。

  从此爷爷再不敢随便烧菜。

  改革开放后,社会风气大变,打着老字号的饭店如雨后春笋。泰八骏的后人急切地找到爷爷,说要让八骏香酒楼重新开张。爷爷当时虽然有点担心社会风气又转回去,但还是答应了。他当时年纪已经有点大了,想在烧不动菜前把手里的那些绝活都教出去,首先要教的自然是自己的两个儿子。

  二儿子杨东阳小小年纪跟着爷爷在八骏香酒楼工作,学全了八样菜,最后走上了厨师的道路,现如今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大厨。而大儿子杨东海当年完全没把厨师这门手艺看在眼里,当然,即使现在,他也对烧菜完全不感兴趣。

  挣人生的饭哪能全凭兴趣,假如杨东海当年听爷爷的话,学了烧菜的手艺,现在也不至于当个让他感到落寞无奈的保安。不过话又说过来,他当年是光荣的,是风光的,又何尝能料到他准备稳稳当当干一辈子的工人,别人托人找关系也难以当上的工人,后来竟然会下岗回家。那时爷爷已死,不然一定会对杨东海说:你看吧,就说学一门手艺才是一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你非不信,世界一天一个样,几年东风,几年西风,连泰八骏那样牛的人都有那样的结局呢,可不管什么样的世界,大家总得吃饭吧。

  杨东海这辈子逃脱不掉当工厂工人的命运,下岗后又到一些私人的小工厂上班,大概是感到自己的一生都郁郁不得志吧,沉迷喝酒。后来妻子惨死,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更加沉迷喝酒,经常喝醉,渐渐地把肝给喝坏了,体力活都干不了了,便只能给工厂看大门。

  ……

  夜深了,该走了。

  杨墅吃饱喝足,临出门时,认真叮嘱柏蓝:“好好睡一觉,明天高高兴兴去上班,经验教训是好东西,祝贺你往智慧的道路上多迈了一步,没什么大不了的,听见没有?”

  “嗯。”柏蓝用力点了点头。

  杨墅无奈地笑着打开防盗门,正准备迈腿而出,艾峥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张脸凶狠扭曲,无比狰狞。伴随一声凶狠的咒骂,一把尖刀冷冰冰地刺穿杨墅的衣服,刺穿杨墅的肚皮,刺进杨墅的肚子。杨墅推了艾峥一把,双手捂着肚子朝后跌倒,摔倒在客厅里。

  艾峥手持尖刀,在柏蓝惊恐的尖叫声里,转身逃走。

  杨墅躺在地上,双手打开,没有把拉链拉上的夹克衫堆在身体两侧。衬衫上已经洇开了一片灼烫的暗红色,像他当年断腿时的恐惧,蔓延一整个少年时代的恐惧。

  电视里正在播放最近较热的都市情感剧,电视的后面,从病房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一棵树叶掉光许久的银杏树。

  手术之后,杨墅身体虚弱,终日躺在这间只有两张床一个病人的病房里,时而睡,时而醒,忽然感觉时间变得慢了,慢到像停,慢到让人极有安全感。不像以前,眨眼之间一天便匆匆过去,年龄飞涨,不免让人慌乱不堪。

  艾峥刺伤杨墅后逃跑,翌日黄昏主动联系到孟浩,商量要解决这件事。孟浩当时很愤怒,说他没有报警的原因,便是为了亲自找到艾峥教训他。艾峥吓坏了,苦苦哀求孟浩,又让父母陪着他来医院看杨墅,求杨墅原谅他。

  毕竟被伤的人是杨墅,主意需要杨墅来拿,手术结束,整个人状态渐渐稳定下来后,孟浩跟他商量这件事,问他有什么意见。他已经见过艾峥和他的父母,想了想,还是算了,让他们拿医药费和解吧。

  “我说,就这么饶了这个小兔崽子?”

  此时,趁午休来看望杨墅的杜宇坐在旁边的另一张床上。

  “要不还能怎么样?无非也就是刑拘十五天呗。”

  “只拿医药费不公平,身体遭的罪,精神遭的罪,耽误的时间和精力,这都怎么算?这又不是一个五十块钱的瓶子打碎了赔五十块钱的事。”

  “算啦,算我倒霉吧。”

  “这会儿你又胸襟开阔了,该刻薄的不刻薄,不该刻薄的倒是眼里不容沙子。”杜宇声调怪异,站起身,“我得回单位了,有事喊护士,晚上我让彤彤来看你。”

  “不要让她来,她怀着孕呢,折腾什么,看我的人太多了,很累,我想清静清静。”

  杜宇走到门口,停住脚转头:“对了,鹿鹿现在对你什么态度?”

  “噢,住院以来,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

  “那个成天忙活的孟浩,还不知道你和鹿鹿的关系吗?”

  “应该不知道,知道还了得。柏蓝知道,但应该没有告诉他。”

  “恢复得挺好的,我估计很快就能出院了。”杨墅闭着眼睛,“我爸身体不好,又没时间,这些天多亏有你忙前忙后地照顾我,把你累坏了,多吃点好的。”

  鹿鹿弓着腰站在床边,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毛针织衫,衣袖高高捋起,用湿毛巾给杨墅擦脸,露出清冷的微笑:“竟然变得会体贴人了。”

  “以前就这样,以前只是爱在心口难开。”

  “这种调侃的话,最好还是留着跟柏蓝说。”

  “跟她说什么,我跟她说得着吗。”杨墅不快地睁开眼睛。

  “那小女孩不错的,不枉你为她挨一刀。”

  “你这阴阳怪气,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好。”

  “那是,我什么时候好过啊,我是精神病嘛。”

  “越说越没劲了,本来咱们俩之间这气氛挺好的,你看你,这不莫名其妙嘛。”

  鹿鹿不吭声,给杨墅擦完了双手要往门口走。杨墅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动情地说:“鹿鹿,那件事到现在也有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里,我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心里特别空,尤其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生活,那滋味……”

  “那滋味好着呢。”鹿鹿冷冷地打断道。

  “你非得跟我这么说话吗?”

  “那你想怎么样呢?”鹿鹿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杨墅。

  “我们和好吧。”

  “我早说过,像你这么适合我的人再不可能遇到,除了你,我喜欢不上别人,所以你想和我和好,那我们就和好,我无所谓的,关键在你。”

  鹿鹿的直率让杨墅胸中发烫,像有一块烧红的炭丢在他的肺里,吱吱地鸣响。

  “这样吧,你告诉我杀害我妈的凶手到底是谁,然后你还是我的鹿鹿,我还是你的老杨,我们之间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替那个凶手隐瞒了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他了,轮也轮到该对得起我妈了。”

  “我是肯定不会说的。”鹿鹿甩开杨墅的手,态度坚决地摇头。

  “其实就是单忠平!对不对?”杨墅忽然情绪失控,嚷嚷起来。

  伤口处立即炸开一团疼,疼是蛛网状的,丝丝缕缕,弯弯曲曲,以伤口为中心,朝四下蔓延。疼痛使杨墅的情绪更加失控,手用力拍打着床沿,躺在床上大喊起来:“单忠平!单忠平!我要杀了他!我一出院就去杀了他,我……”

  “你发什么疯!”鹿鹿扑过来,按住杨墅剧烈起伏的身体。

  杨墅发狂地抓住鹿鹿的胳膊,手指使劲往鹿鹿的皮肉里面抠,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都是你,都怪你,你包庇杀人凶手,你见死不救,你窝藏罪犯,你……”

  鹿鹿挣脱杨墅的手,退到另一张床前,脸色极为难看,手足无措。

  杨墅喊了一会儿,粗重的喘息开始渐渐平静,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裤。他空白的大脑,一片洒满耀眼阳光的雪地般的大脑,逐渐从失去理智的迷狂中清醒,大脑上的褶皱,雪地上的颜色,渐渐回归,深刻归于沟壑,斑驳归于苍白,这一切的一切,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对不起。”杨墅吃力地转头看向鹿鹿,“对不起。”

  鹿鹿没有说话,目光有点呆滞。

  “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也无法控制自己,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突然冲昏了我的头脑。”杨墅哭起来,特窝囊,特无助,抽抽噎噎地任泪水在脸上四溢。

  鹿鹿拎着毛巾,快步朝房门走去。

  房门突然被打开,柏蓝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因为吓了鹿鹿一跳,她抱歉地退后两步。

  “姐,你在啊。”

  鹿鹿的脸色已经像鬼脸般难看,但还是努力笑着应声。

  柏蓝与鹿鹿擦身而过,又提高了音量,像只麻雀似的走到杨墅身边。

  “怎么样,杨哥?”

  “现在是上班时间,你来干吗?”

  “我来照顾你呗。”

  “不用你照顾,有鹿鹿每天照顾我。”

  柏蓝朝门口看了一眼,俯下身,小声说:“你们俩和好啦?”

  “没有。”杨墅痛苦地摇头。

  “那她干吗总来照顾你,跟你媳妇似的,我想表现表现都没有机会。”柏蓝郁闷地撇嘴。

  “你打算表现什么啊?”

  “表现什么?肯定不比鹿鹿姐照顾人差就是了,我最拿手的绝活知道是什么吗?是做各种糕点,糕点懂不懂?回头我得空了给你做糕点吃。”

  “好,我对你的糕点很期待。”

  “咦?你怎么了?你的脸上怎么湿漉漉的?”粗心大意的柏蓝这才注意到杨墅脸上的泪水,“你哭了?怎么哭了?鹿鹿姐刚才把你怎么了?欺负你了是不是?”

  “没有。”杨墅小声说,怕鹿鹿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就说嘛,我就说嘛。”柏蓝咋咋呼呼地嚷嚷起来,“要说对人温柔,那还得是我。她呀肯定是照顾你次数太多,不耐烦了,我一瞧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是没有耐性的人。没事,杨哥,从今天开始我照顾你,吃喝拉撒什么的,该懂的我都懂,真的,不用害羞。”

  “哎呀,你就消停消停吧,太闹了。”

  “把你害成这样,我已经痛苦得不行,再让你受罪,我肯定不能答应。”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落泪是因为别的。好了,你快回去上班吧,魏姐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你说,你为什么流泪?”

  “你走吧。”

  “不,你说完我就走。”

  “走走走。”

  “不走不走就不走。”

  “你走行不行?”杨墅不耐烦地提高音量。

  柏蓝愣怔地看着杨墅,撇着嘴,呜的一声就哭了。

  鹿鹿恰巧进来,见柏蓝站在床边咧着大嘴哭,吃了一惊:“怎么了?怎么哭了?”

  “好好的你哭什么呀。”杨墅虽然更加不耐烦,可也只好耐着性子。

  “他让我滚。”柏蓝委屈地指着杨墅对鹿鹿说。

  “你怎么可以让人家滚呢,你疯了你!”

  杨墅比柏蓝更加委屈地冲鹿鹿说:“我发誓我真没让她滚。”

  “你让了,你让了,你让我滚,你吼我。我怎么你了?我就来看看你,我看你你还吼我?你怎么那么狗咬吕洞宾啊。”

  “我说的是走,不是滚,我让她走,没让她滚。”

  “你让我滚。”柏蓝可怜巴巴,双手交替在脸上抹,哗哗流淌的泪水怎么也抹不干。

  “人家来看你,你赶人家干吗?”鹿鹿搂着柏蓝肩膀安慰,“他就那样,精神病。”

  杨墅气得拉起被子,把整张脸藏在被子下面,不能再辩解,因为怕一激动把伤口裂开。鹿鹿安慰柏蓝的声音渐渐模糊,不知这是被子对声音的阻隔作用,还是因为追忆之船的桨声能把现实里周遭的声音敲打破碎。

  那已是很多年前的夏天,杨墅坐在劳动湖公园里,他那时是一个孤僻冷漠、满脑子复仇与杀人想法的少年。书包里有一把匕首,那段日子他是危险动物,刀不离身。对面的马扎上坐着一个穿道袍的老头,道袍很脏,给人一种闷热的感觉。

  热,蝉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拼命叫,树荫已经被烈日点燃,树荫的边缘正在卷曲,发出焦煳的味道。

  “凶手在东方。”穿道袍的算命老头在一阵推算后对杨墅说道。

  一只苍蝇先是努力往老头的白胡子上落,后来又试图落在老头束起的头发上。

  老头闭着眼睛,仿佛看到了凶手的模样,对杨墅缓缓说道:“凶手矮个,四十五岁,小眼睛,黑眉,驼背,左脸上有颗痣。”

  神了。难怪班里的肖杨跟杨墅介绍老头时,一脸敬畏地说他是神仙。杨墅佩服得五体投地,忙将所有压岁钱掏出留下,背着书包,杀气腾腾地往东方而去。

  凶手到底在什么地方,除了凶手没人能够确定,因此,他只能沿着马路往东走,留意街边的一家家店铺,车里的一个个司机,路边的一个个行人。那个暑假,杨墅一路向东,一次次出发,一次次回到家里,反反复复,一度出了铜城市,最远的地方到达蒲城市的太原街。

  蒲城市的太原街是商业街,走在有无数时尚男女摩肩接踵的步行街上,杨墅突然停下住脚步,凶手找到了。

  凶手站在步行街旁的一条小街的街口,是一个用三轮车卖核桃的小贩。他瘦小的身体像虾米一样,脊背微微弯曲,他小小的三角眼上面是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他的皮肤黝黑,左脸颊上有一个看不清是痣还是血痂的圆点,他完全符合凶手的特征,不是他还能是谁?

  杨墅的心怦怦乱跳,狠吞几口唾沫,左手拎书包,右手插入书包并握紧匕首。走到小贩面前,努力镇定地问小贩是哪里人,听回答说是本地人后,又问他是否去过铜城。

  小贩对杨墅的行为很不解,问杨墅干吗问这个。

  杨墅扯谎说看小贩像自家的一个亲戚,家住铜城,几年前因为干了一件犯法的事,离家出走,至今没有音信,今年已经有四十五岁了。

  小贩笑了,咧开牙齿黑黄的嘴,说杨墅认错人了。他目光躲闪,笑得很不自然。杨墅越发肯定他是凶手,追问他是不是四十五岁,追问他是不是去过铜城。小贩忽然板起面孔,开始甩手轰赶杨墅,说要是不卖核桃就走远点,不要影响他做生意。

  杨墅突然掏出匕首,准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小贩承认,可很快,十几岁还很瘦小的他便被附近的几个商贩给抢下匕首并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报警后,民警赶到太原街,问杨墅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带刀伤人。

  杨墅说卖核桃的是个杀人凶手,杀害了我妈,把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

  后来杨墅被带到派出所,民警辗转联系到杨东海。

  杨东海赶到派出所时已经是夜里,脸色像墓碑,气得浑身发抖。他用深表歉意的语气跟民警说话,说孩子年纪小,因为妈妈被杀,凶手一直没有落网而精神受到刺激,行为变得有点失常。

  警察在了解了情况后,对杨墅投来同情怜悯的目光,让杨东海把杨墅给带走了。

  杨墅则固执地认定那个小贩就是凶手。

  雨季很快到来,那天他带上刀出了家门,打算再去蒲城市找那个小贩。他站在公交车站等开往长途汽车站的公交车,结果突然下起大暴雨。为了避雨,他跑向不远处正在装修的德惠商场。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在暴雨的抽打下坠落,从他的头顶砸下来。有人发出恐怖的喊声,让他躲开,快跑。他一着急被地上的雨水滑倒,然后那块广告牌瞬间砸在他的腿上。他的小腿骨断了好几截,当即疼得昏迷在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