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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五章  画店倒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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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煌煌,照在吉祥画店的废墟上。
  吉祥画店的伙计们在废墟上忙碌着。
  二姐说:“都小心点儿!别把画版弄坏了。”
  伙计们倍加小心地从废墟的瓦砾中清理出一块块画版,其实根本不用二姐嘱咐,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那些画版不单单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也同样是他们赖以活命和养家糊口的根本。
  一块又一块的画版从泥土和瓦砾中清理出来,再搬到运河边清洗,最后运到我们家的院子里。
  母亲逐一查看着那些画版,不能用的堆在一块儿,能用的码在一处。日上三竿的时候,所有的画版全都清理完了。不能用的高高一堆,能用的只有零星几块。
  浑身是泥的二姐看着母亲。
  母亲无奈地摆了摆手:“天意!这都是天意!”
  老天爷存心和我们家过不去,这事若是搁在别家画店还到罢了,搁在我们家就是生生要了人的命!为啥这样说呢?因为东昌府其他画店大多不是自个儿刻版,而是自个儿拿了画样儿去找刻版师傅代为加工。东昌作坊,书笔两行。说的是东昌府印书和制笔两个行业最为繁荣。印书业的昌盛造就了一个特殊的行业——刻工,这些刻工就指望着一把刻刀养家糊口。他们不光为书局雕刻书版,同时也为画店雕刻画版。这是东昌府画业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一个特点。刻版与印制的分离,使得各画店拼得是画样儿与印工。我们家的吉祥画店则依旧沿习了姥爷立下的规矩——从刻版到印刷全都是自个儿完成。还有一点,东昌府的年画,从根儿上讲,大都源于河南朱仙镇一派,经本地人的加工和改造,然后自成体系。而我们家吉祥画店却来自于陕西凤翔。所以,不管从哪一方面讲,吉祥画店在东昌府画业都是一个异数。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家的年画才更有特点。如果吉祥画店也去让外人刻版,那吉祥画店也就不是吉祥画店了。
  一个个如泥人一般的伙计们忐忑不安地看着母亲,他们希望母亲能拿出一个章程来挽救吉祥画店,挽救他们未来的生活。眼前这些画版基本上算是废了,梨木的材质虽说坚硬,但那些版线和色块却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线版上有一处断痕或者色版上有一处刮擦及凹陷,这版就算是废了。而且画版都是配套的,不管是五色套还是七色套,只要其中一个版坏掉,这一整套版就算是完了——差一色这画也没法印啊!每一个人都明白画版的毁坏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也更明白对于他们自个儿意味着什么。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等,都在等待母亲的一句话,都在等待着那一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到来。他们围在母亲身边,眼巴巴地看着母亲。
  母亲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该看到的大伙都看到了!吉祥画店已经走到绝路上了。不是我不想辙,是我实在没有辙了。吉祥画店的手艺,从根儿上说本是我娘家带来的,或许大家还从心里指望着我。今儿个我索性也把话说明白——颜料没了我能煮,但是画版我却刻不出!为啥呢?祖宗定下的规矩——刻画版不许女人在场,不吉利。我是个妇道人家,刻画版的事儿看都没看过,更别说动手了。一会儿每人支两个月工钱,自个找活路去吧!实在是对不住大伙儿了……”
  “东家太太!”有人叫出了声,但却没有说什么。
  母亲闭着眼,不愿意睁开,缓缓地说:“梦阳,你带上两个伙计跟刘妈去,多称点猪肉,让大伙好好吃一顿……”
  “散伙饭”三个字虽然最终没有从母亲嘴里说出来,但众人都已经心知肚明。散伙,已经无法挽回了。吉祥画店,即将不复存在。
  那顿散伙饭没什么好说的,面临未卜的前途,再好的肉吃到嘴里也是没滋没味。两桌席面就摆在我们家二门外边的院子里,似乎没有什么人说话,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闷酒,一直喝到秦梦阳号啕大哭。
  秦梦阳哭得很突然,就那样和大伙一起喝着闷酒,喝着喝着,放下酒杯就哭了,哭得肆无忌惮。一个大男人,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大伙儿都看着他,一个个都是莫名其妙的表情。
  刘妈走过去,眼里含了泪花儿,重重地拍打秦梦阳宽实的后背。
  秦梦阳一句话都没说,起身就走了。
  然后就是吉祥画店的那帮伙计,一个一个也起身走了。
  最后只剩下刘妈。刘妈忙着收拾那些残羹剩炙。
  母亲说:“刘妈,你别动!让思萱慢慢收拾……你,也回吧!”
  刘妈的眼角含着泪,说:“让我收拾完吧!”
  母亲摆了摆手,说:“回吧,回吧!”
  刘妈停手,给母亲鞠了个躬,转身默默离开。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母亲和二姐。
  母亲叨念着:“这下心净了,再没有人惦记咱们了。”
  二姐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只是怔怔地说:“秦梦阳真是个怪人。一个大男人好端端地怎么说哭就哭?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母亲讶然,问:“第二次?他啥时候还哭过?”
  二姐的神态仿佛梦游一般:“大姐出嫁那天……秦梦阳一个人躲在画店里哭……更奇怪的是,他还抱着一双粉红色的绣花鞋,他把鞋紧紧贴在自个儿脸上……”
  母亲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就在这个时候,阁楼上再一次传出父亲的笑声:“哈哈……天,红的。苇子,红的。血红血红……水……大水……好大好大的水……”
  母亲心里蓦然醒悟——原来这场暴雨早有预兆!立秋那天下午,血红的天,紫色的荻花,却都是这场雨的预兆。没有人知道,可父亲知道!难怪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往阁楼里搬!难怪他跑到码头拦阻大姐上船!母亲顿足说道:“天啊,天杀的!你早不疯晚不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