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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末路穷途


入夜时分,洛阳城内张灯结彩,丝竹管弦盈耳,四下里一片喜庆气氛,显得热闹非凡。好几个出名的风月场所一时人满为患,酒馆内到处可见喝的醉眼朦胧犹自大笑狂歌的人。被围困了许久的洛阳人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逆贼李密被彻底打败,这个洛阳人心中的梦魇终于不复存在。如今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的进出洛阳城,可以随意的在城外呼朋唤友,折柳踏青,这一切是多么的惬意美好啊!

郑国公王世充这时候也是心花怒放,畅快淋漓,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此番虽然还没有彻底斩杀李密,可凭李密如今仅余的可怜实力,被剿灭已是指日可待。

宽敞的大厅内,灯火通明,珠帘卷起,美酒佳肴摆满案面,娇俏美婢随身伺候。王世充一身便服、谈笑风生的坐在首位,他正在设宴款待此役立下大功的张永通和叶天信。

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张永通,看着对方那一张因酒意膨胀而微红的面颊,王世充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冷笑一声,在洛阳城内只能是自己独尊,岂可让一个编造出来的神棍获得军士信仰推崇。

与李密这一战洛阳方大获全胜,绝大多数隋军将士均认为乃是周公使者张永通神力所致,对其崇拜的五体投地,奉若神明,这种情形是王世充决不愿看到的。

王世充看了一眼面前的张永通,冲一旁的叶天信使了个眼色。叶天信会意,微微颔首,端起案几上的酒盏,站起身形,朗声道:“此番击溃李贼,皆仗郑国公运筹帷幄,贫道敬郑国公一杯,聊表敬意。”

王世充大笑,举盏一饮而尽,张永通也慌忙站起,端起酒盏相敬王世充。王世充显得甚是高兴,来者不拒,很快就酩酊大醉,被侍女扶进内室歇息。

叶天信和张永通此时也是醉态毕现,挣扎着告辞离去。

出了郑国公府,叶天信打了一个酒嗝,笑着对张永通言道:“张先生,此遭击败李密,你功不可没,贫道深感钦佩,来郑国公府邸之前,贫道已令徒儿在观中摆下酒宴,还请张先生赏脸,前往贫道观中,你我二人接着痛饮一番如何?”

张永通只觉酒意上涌,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快意,叶天信的建议他竟深以为然,如此好意岂可相拒?况且他也知道眼前这位道人可是深得王世充宠信,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当下大声允诺。

若是张永通还有几分清醒的话,他会发现此时的叶天信笑容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谲。

深夜的洛阳城内,此时大多数人已经关门闭户,进入梦乡,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叶天信拒绝乘车,执意要和张永通步行,称顺路散散酒气以便接着再喝,于是二人跌跌撞撞的行走着。

叶天信七拐八绕,带着张永通很快来到了一座桥上,桥对面一座巍峨道观耸立,门口两盏昏黄的灯笼发出微弱亮光,就像两团鬼火般。大门上方,高高悬挂着一块大匾,上面书着“玄都观”三个大字,这正是是叶天信主持的道观。

叶天信打量了四周,见四下里无比寂静,漆黑一片,他突然森然一笑,面露狰狞之色,酒醉之态竟是一扫而空。就听叶天信阴测测的对张永通道:“张使者,周公他老人家此际正在等着你呢!”

未等张永通反应过来,就见叶天信袖中寒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短刃倏地飞出,正插在张永通前心要害处。这一刀快如闪电又悄无声息,张永通纵是大罗金仙也是难以抵挡,此时他一双眸子睁得老大,喉中呵呵作响,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天信一抬手拔出短刃,一股鲜血从刀口中飞激喷出,张永通打了几个趔趄,慢慢的萎顿于地,抽搐了几下就此气绝身亡。

叶天信俯下身来,看着张永通那死不瞑目的双眸,不禁发出一阵冷笑道:“愚蠢的东西,你以为你真是什么周公使者不成?”在寂静的夜晚,叶天信的冷笑声宛若枭鸣,满是冰寒肃杀之意。接着他将短刃纳至袖中,单手一把抓起张永通的尸身,竟如同无物般随心,几个纵身间便有如大鸟般消失在玄都观内。

枯草几可及膝的古道上,一队七零八落的人马正在前行。凄艳的夕阳照耀下,骑在马上的李密,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红光,看上去有了几许庄严,可是在张昱等人的眼中,却是分外的刺眼,甚至就像一片血色汪洋。每个人都默不作声,耳中只听到坐骑粗重的喘息声。

半响,张昱打破了沉寂。他沉声对李密道:“兄长,为今之计,只有到黎阳城落脚了,好在徐世绩兄弟尚有两万大军驻扎黎阳,届时两军合至一处,好生休整一番,再图击败王世充。”

李密闻言眼睛一亮,可瞬间眼神便暗淡下去,他没有言语,默默的骑在马上前行。

就听王伯当冷笑一声道:“张将军此言差矣,恕王某人不敢苟同,当初主公诛杀翟让时,若不是张将军之力,那徐世绩早做了刀下之鬼,如此深仇大恨他岂能轻易忘掉,此番我等冒失前往,只会沦为阶下之囚,定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

张昱闻言眉头一轩,欲待反驳,却见李密面色苍白如纸,充满凄苦,他顿时胸口一堵,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在张昱的心中,也丝毫没有把握让徐世绩能够不计前嫌,那个孤傲的公子哥看上去也绝非心胸开阔之辈。

李玄英则想起当日徐世绩身受重伤、气息奄奄萎顿在地的情形,那怨毒的眼神至今让她思来仍不寒而栗。不管怎么说自己都是重伤他的元凶,要是真的徐世绩翻脸寻仇,落到他的手中下场可想而知,想到这李玄英打定主意,决不能前去投靠徐世绩。当下她也肃然道:“密公,王将军此言甚为有理,黎阳城绝计去不得。”

李密仰天长叹一声,落寞道:“黎阳是绝计不能去的,想那徐世绩定然已布下甲兵,正在等我自投罗网,可笑我李密纵横一生,一度拥兵百万,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 说完唏嘘不已。众人也是默然无语,一时不知从何安慰。

半响,李密勒住缰绳,转过脸来对众将道:“诸位,如果我南以黄河天险为界,北以太行山为屏障,东连黎阳,只要我李密一日不死,想那徐世绩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反叛,如此慢慢收集部下,再图进取如何?”说完目光期翼的看着众将。

这时就闻祖君彦叹道:“密公,如今我方刚遭惨败,军卒之心危急惊惧,若再停留此地,恐叛逃之人有增无减,不出几日,士卒定逃散无余,要知人心不愿,难以成功啊!”王伯当、李玄英等将领均纷纷颔首称是。

李密闻言半响不语,忽地凄然道:“想我李密起事靠的就是诸君,现今诸君既然都不愿意跟随于我,密之道穷矣哉!今已兵败,久苦诸君,密当自刎,请以谢众。”说完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欲横剑自刎。张昱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死死抱住李密,王伯当等人则近前夺过李密手中宝剑。

李玄英扑到李密怀中哭道:“密公万万不可寻此短见啊!”其声凄凄惨惨,余者闻之皆落泪,即便天性凉薄如王伯当之流,此际也是潸然泪下。

贾润甫大声道:“魏公,昔日汉高屡败,终得天下,项羽长胜,卒遭夷灭,今魏公作此短视之举,实非丈夫所为。”

李密面上没有任何血色和表情,只是双拳紧握,手面上青筋凸起。他目光环视众人,忽然仰天大笑,半响方止住笑声,扬声道:“诸君既不弃李密,密当与诸君共富贵。想我李密与唐公李渊乃是同族,兼有往日称兄道弟之旧情,尽管未曾陪唐公一同起兵,但我东阻洛阳,断了隋室西归之路,大败逆贼宇文化及,使唐公不战而安然占据长安,也是大功一件。既如此,我等当西入关中,投奔唐公李渊,如何?”

话音未落,就听一人厉喝道:“兄长,此事万万行不得!”众人定睛一看,赫然便是张昱。李密面色微变,沉声道:“贤弟何出此言?”

张昱看着李密,诚恳言道:“兄长,想那李渊父子皆枭雄之辈,有虎狼之心,岂肯容兄长这等人物于左右。初始会以兄长之威望招纳四方贤才,时候一久,定不能相容。即便兄长再如何韬光隐晦,也无法令李氏父子放心,届时其余众人皆可富贵,唯独兄长难逃斧钺加身。”

李密闻言默然不语。王伯当则大怒道:“张昱,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若不是顾忌对方武技高出自己太多,王伯当简直恨不得当场拔刀将其砍翻。

张昱霍然转身,一双眸子冷森森的盯着王伯当,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厌恶面前的这个人。

王伯当顿时感到一股无形的凌人劲道如山般挤压过来,觉得周身皆被这股森森气机所牢牢压迫,竟无法动弹分毫,口中也是连一句话都难以说出,一张瘦脸无比涨红,几欲滴血,

秦琼见状皱了皱眉,有意无意的近前,一脚踏在了两人之间。王伯当顿觉周身一松,如山压力顿时消失,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当下他不敢再出言相激,只是饱含怨毒的看着张昱。

张昱复又大声对李密言道:“兄长,一入关中,生死皆操控于他人之手,还请兄长三思啊!”李密沉默许久,方悠悠叹了一口气,道:“张贤弟,天命不济,如之奈何,此遭唯有投关中一途了。”

张昱闻言心若死灰,一种无力感漫延全身。眼前的李密末路穷途,王世充麾下追兵不日将至,偏偏又投靠徐世绩不得。麾下士卒这些天悄悄逃的逃,散的散,余下不到八千人,全军上下士气低迷,投靠如日中天的李渊看上去好像是一个上好选择。可是张昱和李渊父子昔日打过交道,深知这父子二人的厉害,以他们的心性,是绝不会容得下李密这头猛虎的存在。

曾几何时,张昱一直拿李世民当自己的潜在对手,视其为当世最有力的敌人,可如今却要灰溜溜的投靠于他,这让张昱如何甘心。

李世民这个人确属一代人杰,出身显赫世家,英俊倜傥,文采武略皆是上上之选,好像集上苍的万千宠爱于一身。在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可形容的气质,任谁和他一接触,都会不知不觉就被其吸引。他天生就有一种沛然难当的自信,仿佛在这个世上,没有李二公子攻不破的险关,没有李二公子战胜不了的敌人。

即便是素来自负的张昱,每每想起此人,心中泛起的也是一种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感觉。

李密的眼神分明告诉张昱,西进关中、投靠李氏父子之事已经不容商量。冲着昔日情谊,自己决不能在此危难之际丢下李密不顾,既然李密铁了心要归顺李渊,也不是自己所能够左右,如今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护送他平安抵达长安,算是全了兄弟之义。

恍惚中,张昱眼前浮现出二公子李世民那俊朗淡定的面容,仿佛看到李世民正嘲弄的对他笑道:“张昱,你终于还是前来投靠我了,也只有在我的麾下,你才可以尽展所长,实现裂土封侯的抱负,当初你又何苦与我为敌来哉?” 在这一刻,张昱有了自己的打算,到了长安,他绝不随李密投靠李氏父子,即便从此归隐也在所不惜。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使他无法容忍自己去低眉顺眼的依附李世民,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生宿敌。

想到这张昱低声道:“既如此,兄长,小弟有一事想与你单独谈谈。” 说完拨马前行,离眼前诸将约有十几步远。李密闻言微微一呆,旋即催马过去。

张昱看着眼前的李密,就见其脸颊凹陷,颧骨突起,耳边发梢隐见斑白,已全然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原本凌厉有神的双眸,如今变得暗淡无光,从中可见的仅有慌乱和恐惧。数月前,魏公李密还是威慑天下,席卷中原,不可一世,可谓气吞万里如虎,可短短几个月,竟落至这副田地,世事诡异,变幻无常,确是让人无法预测。

张昱心中不禁一阵恻隐,复又是一阵痛恨,恨自己,更恨李密。要是李密听从自己相劝,不下毒手诛杀大龙头翟让,导致瓦岗内部四分五裂,事情何至于此?可此时悔之晚矣,为山九仞而功亏一篑,张昱清楚的知道,从此以后,李密已是末路英雄,再无机会卷土重来了。

张昱黯然道:“兄长,你我多年兄弟,可谓情同手足,此遭关中之行即便刀山火海,小弟也要护送你安然到达长安。可是我决不愿再以此身伺那李氏父子,届时到了长安,小弟将独自归隐,不再追随兄长于左右,还请兄长莫要责怪,予以成全。” 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涩和决绝。

李密默然,半响,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道:“愚兄深知贤弟心高气傲,不肯屈于人下,断不敢让贤弟为难,只是还望贤弟不要丢了兄弟情分,日后时常来看看愚兄。”

落日殷红,残阳如血,张昱只觉李密在马背上的身影是无比的孤寂落寞,不觉虎目微红。他转过脸去,害怕让李密看见自己眼中几欲夺眶的泪水。

这时候,天空一只乌鸦不识趣的从一旁掠过,呱的一声凄鸣后便飞向远方,这使张昱更是多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天色将晚,旧的一天已将过去,可新的一天等待李密和自己的又是什么?是阳光坦途,还是万丈深渊,又有谁能够未卜先知啊!以后的事情,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