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二弄清楚了花名册,又将花名册交给青竹收着,就在外间学着写字。r
倏尔,添福儿抱着蓝布毡包进来,说：“夫人,爹等下就回来了,许是在外头晒了太阳,头有些晕,叫夫人准备些酸酸的梅汤给他。”r
“叫香梅去弄吧。”娄丽娘道,心想大白日的见到西门轩回家实在罕见。r
过了一时,西门轩脸色有些发白地进来,莫兰给他除了帽子脱了外衣。r
西门轩呷了口梅汤,又摆手叫香梅等人出去。r
“这是怎地了？”娄丽娘问道,又叫白二拿花名册给他看。r
西门轩推开花名册,又叫白二出去,道：“我哪里识得这么多的字。”r
娄丽娘拿着扇子遮着脸颊,心想可惜了西门轩这么好的皮相,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文盲。r
“府里日后还是减省些吧。”西门轩叹道,又伸手去敲额头。等了半日,不见娄丽娘给他揉额头,面色微怏,心想娄丽娘差就差在眼力劲不足。r
“我本也是要减省的。”娄丽娘道,不去看他故作病态的样子。r
西门轩道：“那我方才还听着伙计的月钱加了许多。“r
“那是不一样的。加了月钱,少了油水。咱们占着宽厚的名,也不叫他们暗地里都扣了菜钱油钱。”娄丽娘道。r
西门轩唏嘘道：“菜钱油钱能值当个多少？你不知这一次我将近一千两的银子算是没听个声就砸进去了。”r
“怎会这样？叫人坑了？”娄丽娘问,西门轩女人方面或许糊涂,在生意上却是有些精明的,不然也不会从一个破落户成了小康之家。r
“前头赵大哥牵头,我们兄弟几个凑钱买了船奇花异石,寻了门路要供货给制造局。谁知船到了开封,又得了内监的话,说是陛下嫌奇花异石太过奢靡普涨,一味要减省,就连制造局也是要关掉的。一船货如今堆在开封,也求不得门路出手,便是出手也要折去大半本钱。”西门轩心疼道,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r
娄丽娘心想那么一个好风雅爱享受,坐享全球大半财富的君主怎么一时半刻又要减省了,宽慰西门轩道：“怕什么？怕是一时半刻有人参上一本,又或者陛下得了老祖宗托梦,才要减省的,过后必是要重新想明白,人生在世须得肆意一些,定会重新开了制造局。”r
西门轩道：“若果如你所言才好。”r
若不如她所言,那才最好,也免得出了什么靖康之耻。r
西门轩心疼银子,虽说娄丽娘劝两句银子也回不来,但好歹有人能跟他一起说说话,比之对着赵尤不敢说是谁的过错,对着娄丽娘,西门轩是放心地将错全推到赵尤身上。r
“若不是听了赵大哥的话,我也不至于起了那心思,兑了这么些银子与他们合伙。你不知,那一块石头就要花上近千两银子。依我说,那石头最后指不定就要沉溏了。赵大哥又不住说要将石头献给高太尉,便是献了,也是他得了高太尉高看,咱们兄弟是连个名也不能露的。”西门轩絮叨道。r
娄丽娘听他提起高太尉,心想若是要发家,果然是离不开官商勾结。r
“眼下只能省着些银钱,若是能拿了盐引还能赚上一笔,若是不能,家里怕是要揭不开锅了。”西门轩道。r
娄丽娘起先还纳闷西门轩何时这么夫妻同心,将生意上的事拿来与她说,绕了半日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想起自己先前要的凤钗尚未打造,就进了里间,从拔步床前的小屉子里拿了几张纸出来,递给西门轩。r
“眼看都是孟秋了,这一年的头面就搁在一起打吧。打好了,正好过年时见人用,既能省着些,又不叫人挑刺。明年再用也是新的。”娄丽娘道。r
西门轩心想娄丽娘果然是没有眼色的,他话音刚落,她这般就要打头面,一点不知节俭持家。侧着头撇着嘴,拿了那画纸扫了眼,忽然愣住,又细细看了起来。r
娄丽娘望见他那副无赖模样,心想白瞎了这张俊脸,琢磨着西门轩定是见了她画的凤钗另起了发钗的心思。r
“娘子画的比制造局的东西还有意思。”西门轩赞道,反复看了几遍。r
“那官人瞅着空子叫人去打了送来吧。”娄丽娘道。r
“娘子拿了汗巾给我裹着吧,别弄皱了。”西门轩道。r
娄丽娘扬声叫莫兰拿了一方汗巾给西门轩。r
西门轩裹了画纸,只是一味的笑。r
娄丽娘看他那贱样,心想不定他又算计什么,道：“官人还是快些吧,如今我托病不见人还好,若是见人时还这般素净,就叫人笑话了。”r
“娘子放心,小的会快些给娘子办了的。”西门轩笑道,伸手捏了娄丽娘的下巴,正要亲去,又见娄丽娘睁着眼睛看他动作,一双眼睛里清清白白,没有半分杂念,心想若是此时娄丽娘害羞一些才有情趣,没了心情,讪讪地收回手,又保证道：“不出几日,就打了东西给娘子送来。上面的珍珠,我瞅着先前送你这里的箱子……”r
“还是别动那箱子吧,这才多少时候。”娄丽娘道。r
西门轩见娄丽娘不愿意动柳丝丝的箱笼,心想也是,若是叫柳丝丝见着也不好,“那就用原先家里存的吧,那珠子也不差。”r
西门府中总算是素净了,虽还有人背地里议论,但会说嘴的都是算不上数的。真正得势的,早抢了那既有油水又清闲的差事,因此娄丽娘也懒怠一个个收买人心,只叫常二家的并莫兰等人瞅着,看谁妄想翻出大浪。r
尤颜儿那里,娄丽娘叫人悄悄地跟她说了柳丝丝如今的情况,听说柳丝丝与赵尤苗老爷等人打的火热,猜度着柳丝丝应当没有多大机会回西门家了,尤颜儿也就弃了背地里跟柳丝丝来往的注意。除却玉娇玉容两个对尤颜儿忠心的,鹦鹉画眉跟两个狱监一般时时盯着尤颜儿,比起先前那般在西门家游刃有余,诱颜儿此时是真的寸步难行,西门轩先前一个月还要来她房中歇息几日,如今是一夜也不曾停留,更让她心里惴惴的。因先前尤颜儿说要给娄丽娘抄佛经,此事娄丽娘忘了,莫兰却还是记得的。因此三不五时,莫兰悄悄地挑唆画眉在尤颜儿耳边催促两句,逼着尤颜儿困在房中抄经书。r
府中众人老实规矩了,娄丽娘也就安心地准备药铺的事,不时问青竹宋青山买铺子的情况,因先前她画的扇子卖的很好,又在教白二识字之余,拿着笔又画了几幅。r
宋朝重文轻武,附庸风雅的人数不胜数,看着风趣不俗的扇面价值也是不凡。r
如此拖拖拉拉就到了西门轩当铺开张那一日。r
前两日,娄丽娘就叫人准备好了酒菜,因府里人手不足,又请了外面酒楼里的厨子帮手。r
尤颜儿不甘心被娄丽娘撇在一边,过来问可有要自己帮手的,娄丽娘望了她一眼,道：“明儿个人多,你莫随意出门,只在房里抄佛经吧。”r
尤颜儿一怔,万没想到娄丽娘竟是叫她连客也不见的,忙道：“明日人多,夫人别累着了,还是叫奴来分担一些吧。”r
娄丽娘回头对她一笑,“规矩人家里,做小的哪里能随意见人。若是我不说,你就不该随便出门,也免得人家说咱们家没有规矩。”r
“先前……”r
“先前咱们家乱成那样,如今还要乱吗？你许我的佛经怕是还剩下许多未抄完吧？”娄丽娘笑问,如今不必明清时规矩那样严苛,且西门家又是商户人家,往日武子岚等人也是常随着娄丽娘出门见客的。昔日那样的娄丽娘赢得了一个姐妹亲厚的名,如今她是不想要那名声的,她前辈子没有姐妹,这辈子也没有。尤颜儿不算计她还好,既然她都要算计她了,那么她也不必对她客气。管他什么世情,什么仁义,她只管按着自己的性子来。r
尤颜儿立在一边,心里不服,待要告辞,娄丽娘道：“你在一边帮我看着菜式吧。”说完,拿了菜单一道道看着,不时对莫兰等人道：“原公公的那一桌摆在前面的小园子里,将库房里的一张檀木花雀屏风摆上……赵大哥那桌,不要太油腻……”r
尤颜儿听着娄丽娘吩咐,心知娄丽娘是不喜她主动来寻她,有心要惩治她,那双往日每每得西门轩赞扬的小脚,此时显出坏处来,钻心的疼,挪了几步,还是一样的疼。忍了半日,总算得了娄丽娘的赦免,能够回去了。r
尤颜儿回去,见脚肿了许多,叫玉娇准备了香汤洗脚,忍着痛又将脚裹上。r
“娘,不如就跟爹说说,叫她看看大娘如今是怎样不容人。”玉娇道。r
尤颜儿微一犹豫,咬牙道：“我连他人也见不到,如何跟他说？如今这里里外外,凡是跟我好的,都叫夫人调到别处,谁帮我传话？”说着,竟是泪流不已。r
玉娇顿脚道：“奴就不信没天理了,再没有这样欺负人的。早知如何,还不若当初就听前面二叔的话,改嫁给自家人算了。”r
前头的二叔,是尤颜儿先前嫁的那一位的二弟。那位也是个泼皮无赖人物,见着尤颜儿很有些嫁妆,眼馋不已,大哥死后,就逼着尤颜儿改嫁给他。r
尤颜儿是瞧不上那等无赖,听了一婆子劝说,见西门轩是这等风流洒脱人物,又打听得来娄丽娘是个绵软人,当下便点头应了西门轩。r
此时再后悔,却是不行了。r
“快住了嘴,这屋子不比后头花园,处处都是那人的心神耳目。”尤颜儿忙警告道,又叫玉娇替她缠紧了脚上的白帛。r
尤颜儿虽警醒,却也迟了一步,玉娇的话早叫外头的画眉听着了。r
玉容虽望见画眉立在窗户下,却也不敢声张,只与身边的鹦鹉嬉笑道：“画眉这形容很有些武二娘的模样。”r
鹦鹉啐道：“还提什么二娘,如今她不知在哄谁家汉子哩。”r
玉容讪讪地住口,心想老天保佑,叫里头那两位别说旁的话吧。随即想画眉鹦鹉果然是最会传话学舌的,前头对武子岚那样忠心耿耿,如今武子岚一走,又掉头对娄丽娘表忠心。r
稍后,画眉也瞅见玉容两人,腆着笑脸过来,嬉笑道：“爹铺子开张,不知可会给咱们赏钱。”r
“想钱想疯了,就是有赏钱,也轮不到咱们。”鹦鹉道。r
玉容笑笑,见着鹦鹉画眉两个走了,才敢进屋子,进去后,又将画眉立在窗下一事说了。r
尤颜儿头皮一麻,随即冷笑道：“依我说,哪里是她们见风使舵,她们本就是从娄丽娘那里出去的,向着她也是意料之内。”r
“那娘如今要如何？”玉容问。r
尤颜儿眼中精光一闪,道：“忍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就不信那风水转不到咱们身上。”r
“对,娘就该这样,就叫夫人跟柳三娘一样先得意一阵子。”玉娇撇嘴道,又将尤颜儿如何比娄丽娘出色说了一通。r
“罢了,快别说了,仔细又叫人听了去。”玉容望着尤颜儿强自镇定模样,心想尤颜儿这样说,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里里外外被娄丽娘监视着,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r
“奴去二门那边等着爹,如是爹来了,一准就叫爹来娘这边。”玉娇道。r
“别去,他乐意来就来,哪有强拉人过来的,我又不是那霸拦汉子的人。”尤颜儿不屑道,又将大红牡丹睡鞋穿上。r
傍晚,天边泛红之际,西门轩从外面回来,去了娄丽娘那边。r
娄丽娘尚未理完菜单,只叫莫兰打发他。r
西门轩道：“拿了水来给我洗头,过两日也好见人。”r
莫兰忙叫雪珠儿拿了水来给她洗头,正在院子里洗着头,就听那边隔着矮墙画眉与鹦鹉唧唧咕咕,说的都是尤颜儿后悔嫁了她,如今又思念去先前的小叔子。r
西门轩起先因水声听的不大清晰,随即叫莫兰住手,拿了棉布裹了头,就叫鹦鹉与画眉过来细说。r
画眉与鹦鹉两个过来,见西门轩虎着脸,忙低下头不敢再说。r
“爹,还是莫问了,免得张扬出去,又不好看,快洗了头吧,若是着了凉,夫人定是要揭了我的皮的。”莫兰劝说西门轩。r
西门轩咬牙道：“罢了,今次就放过你们,以后再说,就将你们的嘴撕了。”r
画眉道：“奴是想着这事实在是太大,不想叫四娘跟二娘一般,又闹出大乱子,这才忙慌赶来跟爹说的。”r
“那我还要赏你不成？成日就知磨牙,还不滚回去好好伺候你四娘。”西门轩抓了头上的棉布扔到地上。r
莫兰忙劝西门轩：“爹,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样捕风捉影的,一家子也难得清净。你们两个还是快回去吧,别四娘叫人使唤的时候又寻不到人来跟夫人告状。”r
画眉鹦鹉得了莫兰的颜色,弓背缩肩的退了出去。r
西门轩微头微蹙,随即问：“你四娘那里,如今有四个丫头吧。”r
“是,夫人说她们闲着也是闲着,无缘无故不好撵了人家出去,就叫她们都去服侍四娘了。”莫兰道。r
西门轩仰头任莫兰将他脸上的水珠抹去,冷笑道：“四个丫头,她还抱怨寻不找人伺候？果然是不能给她好脸。”r
“四娘定是还有旁的事的。”莫兰浅笑道,心道尤颜儿还妄想翻身,简直是做梦。r
那边,鹦鹉与画眉两个灰头土脸的回尤颜儿的厢房,见着玉娇脸上微带气愤嘲讽地看她们,也回之一嗤笑。r
“咱们按着莫兰的话说了,接过坏处都是咱们的,她倒是做了好人。”画眉低声抱怨道。r
“行了,能得了她在夫人面前的好话才是正经。”鹦鹉笑着劝解画眉,暗笑若是坏处是莫兰的,莫兰又怎会好心地帮着她们这么许多。r
是日,西门轩洗了头,坐在娄丽娘身后,手中啃着一枚果子,听娄丽娘与白二说话,等着白二走了,对娄丽娘道：“何必这样费心教他,依我说,直接买一个识字的小子就好。”r
娄丽娘回头对西门轩笑道：“不碍事的,总归也没有大事,捡着有用的先教了他。”而且,她就喜欢养成,白二懂的,都该是她教他的。r
西门轩望了眼娄丽娘桌上的字纸,道：“后头花园书房里还摆着张大户送的几刀纸,俱是顶好的,你只管叫人拿来使就是,摆在后头也是摆设。”r
娄丽娘心里赞了一声西门轩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官人怎突然叫我用那纸了？罢了,还是留着送人吧,叫我用了也是浪费。”r
西门轩道：“自家娘子要用,哪里算是浪费。”r
“既是这样,香梅,叫白菜儿去后头将书房里的纸拿来。”娄丽娘道。r
“是。”香梅应了,觑了眼西门轩的神色,心想他怎会这样大方将书房里上好的纸拿来给娄丽娘用。r
“……不要拿太多,免得潮坏了,尽着你娘用完了再拿。”西门轩脸上变幻一番,忍不住开口道。r
娄丽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心想西门轩还是小气舍不得那几刀好纸。r
西门轩脸上挂不住,讪讪的,随即道：“你叫人好好看着尤四,莫叫她弄出不三不四的事,弄得大家脸上不好看。”r
“知道了。”娄丽娘道,果然敌人也要看阶层,莫兰等人看不上的是尤颜儿柳丝丝等人,却不是她。r
西门轩见娄丽娘不笑了,在她书案上翻翻,“捯饬得你屋子比我后头书房还正经,若是得空,你也瞅着些经史子集买了来,在我后头书房里摆一摆,以后也好见人。”r
“是。”娄丽娘道。r
西门轩面上又有豫色,道：“罢了,只管拿着你房里不看的书去摆吧,你不常出门,莫叫人哄了。”r
娄丽娘点头不语,这西侧间里的书都是她叫人从街头收费书那里买的,莫非西门轩觉得摆上旧书,能显得他博学多才？r
“若有空子,别只管着教白二那小子打发时间,多画几幅那凤钗。我今日拿去给人看,都说是好的。待到打造好了,求了人上进给内监,若是能入了贵人的眼,进了制造局,那才是最好。”西门轩自顾自地说着,先前折了一笔银子的阴霾淡去许多。r
娄丽娘微微撇嘴,道：“你自己个寻了内监？越过赵大哥苗老爷,怕是他们也不悦。别寻不找路子,先将后路给断了,还是先与赵大哥苗老爷商议着办,等着赵大哥觉得离不开你,那不就自动将你引荐给太尉了么？这是双方得利的事,赵大哥如何不肯？”r
西门轩闻言缄默了一会子,叹息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知何时才能离了那几人,自己干一番大事业。”r
娄丽娘微微侧头,心道最好永远不要自己干事业,虽说是时事逼人,但瞅着西门轩投靠奸臣,还是十分别扭,恨不得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