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地一声急响，将冯世达的思绪从密密麻麻的黑白世界里拉了回来，他收下了挡在视线前的报纸，取下嘴里的香烟在烟灰缸上弹了两下，随后就看到女管事麻婶从他面前走过，在厅门前接过了门房递给她的一张纸片，随后又朝他走过来。
咳！世达呛着，捻熄了手里的烟火，放下报纸端起了茶几上的咖啡假喝着。他心里盘算着该是永福发来消息了，他办事一向明快，这回乡没两天的时间就算事没办成也该有消息了。果然，就如他所想的，麻婶一走到他跟前，就将电报递给了他。
「少爷，永福从上江发来的电报。」她说着，见世达喝着咖啡，就将电报放到了几上，没说问什么人也就走开了。
她一走，世达就放下了手中的咖啡，双手环胸，直盯着几上的电报看，好一会儿也没想动手拆。这是另一种望乡情怯吗？也许是吧！世达挺起身子，翘起腿，闭眼往后靠到椅背上。他对他的家乡还有情吗？就算有，也让他刻意斩断了不是吗？在六年前。世达仍清楚地记得他的家是个相当热闹的地方，人多孩子多，主子下人全住在冯家大宅里，大家同桌而食，共吃着同一锅饭。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那更是热闹到快翻天了，那热烘烘的气氛想起来都能让人暖到笑出来。
睁开眼，世达环视了下他现在身处的这栋老洋房，还算气派的客厅，宽敞的饭厅，两者之间隔着间起居室，那里有片大落地窗，窗外有个小院，院里种着他母亲最爱的睡莲。二楼是寝室跟几间客房，还有他的书房。下人们住的地方在饭厅再进去的厨房后面，有些下人住那儿，有些住在三楼的阁楼上，他这里的下人上下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人，跟冯家大宅比起来那可是冷清多了。
世达坐回身，终于拿起了电报拆开看，这电报上的内容一样冷清。
回，可。
就这两个字，却让世达看得皱起了眉头。「回」，他都不确定自己是否已下定决心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回并不是他自愿的，全是让荷西那小子给吵的。荷西是他学洋时在法兰西认识的，明明是个英国人却自诩有着法国人的浪漫与艺术细胞，在他看到世达随身带着的冯家绣品后，就这么爱上了他口中的东方艺术，接着，世达就让他给缠上了，从西方到东方。
回国后，世达曾以为他终于能摆脱这位荷西·史密斯先生了，没想到他却像道空雷，无预警的，惊天动地的，出现在他这栋洋宅门口，惊得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亲爱的达文！太阳和月亮都轮过几百几千回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荷西用种全身都在晃动的气势挥喊着，把他身上那华丽到过份的洋服，挥洒到吓死所有能看到他的人后，他就开始吵他。
「达！达！看看！看看！这些绣品多美啊！这是艺术！无与伦比的艺术！要是卖到法兰西，巴黎沙龙里的那些贵妇人们一定会疯狂抢购的！你想想，要是能织绣成布缎，让那些贵妇人做成衣裳穿在身上那该有多美啊！这西方的衣裳大多是蕾丝和缎带，华丽是华丽，但就是少了灵魂，你看，要是加上这绣花，那就有了生命了！」
夸张！世达当下就拒绝了，但那荷西却不嫌累。
「达，看看这布质，这绣样，能做得出这种精致工艺的绝对不是人，你一定要带我去认识认识，你们有所谓的设计师吧！我一定要请他帮我设计一系列适合西方人的图样，玫瑰、鸢尾花、紫丁香，全在仕女们的裙襬盛开，百花争放，那才叫天堂啊！」
还天堂咧！世达还真想问他的话到底是跟谁学的啊？
「达文先生，你再不带我去，那我可要跟你买了永福先生，叫他带我去了！？」荷西最后威胁到说。
买！？是雇才对吧！最后世达拗不过，再加上永福一脸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他，他知道荷西不是什么人都能应付得来的，而且这门生意确实有赚头，所以也就答应了，虽然有些麻烦。
「可」，这个代表允诺的字，世达不知道是谁允的？又是怎么允的？总之这个「可」有些吓到他了。允的人要是他爹，那八成不是让人给劝服了，就是想趁机卖个人情给他，若要还，想想还挺可怕的。但，允的人要是那个人，那世达可就抓不准心向了，和她，早在成亲的那天就把话给说明了，若还记得她就不会允，若忘了，那他这次回去要面对的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黝黑的列车再次回到了上江镇的车站，在宁静的午后，有着小小的骚动。
「哇！达！这是画！是画！原来你住在画里啊！你怎么都不跟我说，早知道我就带照相机来了！」荷西一出站外就夸张得大喊，引起比在火车和月台上还大的骚动，那连山连水的秀丽景致让他看得合不拢嘴。
「行了！行了！安静点！」世达说着，头都疼了起来，接着就在不远处看到永福和几辆人力车停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世达知道这要是平时的永福一定会快步过来接下他手里的行囊，可现在他身边站着荷西，他这个少爷就让人敬而远之了。
「这边，荷西！」他无奈地喊，朝永福走去，一走近就看到永福身上散发着种含怨待发的氛围，上扬的嘴角有着蠢蠢欲动的暗示。
「少爷！荷西先生。」永福淡淡地喊，嘴角还是上扬的。
「永福啊！辛苦你了！」世达心知肚明地说，他把事推给永福的时候就想过，永福一定会把这一路来的辛劳像列帐似的向他讨回来的。
「我知道！」永福淡定地说，一副好戏还在后头的模样，看得世达头又更痛了。「请吧！荷西先生！」永福将荷西塞到人力车上后，又用无言的手势请世达上了另一辆，那好戏就要上场模样已经瑕不掩瑜了。「小三啊！这是我家少爷，你可得要用心点拉啊！」他说着，自己也上了车。
就这样，世达悬着一颗心，头疼着，在上江的大街上穿梭，这熟悉的景致也只是刺激着他的躁虑而已。
「欸！？是少爷！少爷回来啦！」
世达一进门就有人喊他，只是喊他的人一喊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是少爷！哇！真有个洋人耶！」
「真的耶！」
又有人喊着从他们身旁走过。
「啊！是少爷！」
「少爷！」
世达越往里走，越多人喊他，虽然这些人他大都认得，而且他们喊得好像他早上才刚出门这会儿回来很正常似的，虽然亲切但有些怪，大家伙都急匆匆的，不是搬着东西，就是提着东西，打完招呼就没人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这是怎么了？怎么全都急呼呼的？这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他问向永福。
「您不知道吗？您是真的不知道吗？」永福反问到，没打算回答。
「啊！少爷，您回来啦！」又有人喊着，从世达身边赶过。
「等等！福姨！」世达喊着，眼捷手快拉住那人。
「是，什么事啊！？少爷，正忙着呢！您有话快问！」福姨说着，脚步又想走了。
「这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大家是都在忙什么啊？」世达问着，总有些怪。
「忙什么！？没什么啊！就洗些东西，搬些东西，备些东西，都是些小事，没事！就是忙，老实说少爷您回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等大伙儿忙完了自然会找您的，有话到那时再说。」说着，福姨就赶着要走。「啊！对了！洋人先生的客房已经备好了，至于少爷您老爷让您住到旧书房去，也已经整理好了，你们就先过去收拾收拾休息休息吧！那个永福啊！你带少爷和洋人先生过去，知道吧！」她交代着，说完人就真的走了。
「知道了，娘！」永福补应着，朝世达耸了耸肩，表示不关他的事，别问他。
「那是永福的妈妈，真是个有活力的lady啊！」荷西称赞到说，头声一转，突然惊呼到：「哇！Beautiful lady，这是仙女下凡了吗？」
这一喊，世达从众多的疑问中回过神，定神一看，就看到一群ㄚ鬟姑娘惊叫着闪过荷西和他，然后躲在一名眼生的姑娘身后怯怯地看着他们。
「没事没事，别怕！是少爷！」那名眼生的姑娘说，定定地看向世达。「您回来啦！少爷，一路上都还好吗？应该累了吧！」她说，继续挥手安抚着那些姑娘。
「这位仙女是谁啊！？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好听，简直像在吟唱诗歌。」荷西兴奋地说着，靠了上去，伸出手想行西方的礼，只是他一靠向前，那些姑娘就惊叫着又往后退。
「您不能这样！荷西先生，东方的姑娘都很含蓄的，您这样会吓到她们的。」永福急忙说，拉回了荷西。
「是吗！？」荷西有些遗憾地应了声，收回手。
「而且这位仙女不是别人，是我们少爷的wife！」永福刻意说，满意地看着世达惊着眼看着眼前的那名仙女。
「Wife！！」荷西惊了声。「达，原来你有wife的吗？」
世达掩惊着，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人就这样出现了，原来这个姑娘就是她啊！
「没错，她就是冯家的少奶奶，所以说您是不能对她做出这样失礼的行为的，在东方这是不允许的！」他说着，看着他的少爷在发愁，就知道他完全忘了自己娶进门的姑娘是长什么样了。
「是吗？那真是失礼了，少奶奶，请接受我的歉意，我以后会多注意我的西方行为的！」荷西说，行了个致歉礼。
「没关系荷西先生，您远道而来总有不熟悉的地方，以后慢慢习惯就好。」那个人温声说，回笑着。
「真是太感谢您了，少奶奶！」荷西说着，转眼看向莞离手中的篮子。「不过，这些是什么啊！？真漂亮，好像红宝石一样！」他一说，世达也才注意到其他ㄚ鬟们手中也提了篮子，而篮子里那像红宝石的东西他一点也不陌生。
「那是茱萸！」世达答着，恍然大悟。「重阳——快到了吗？」
「是啊！」那个人含笑说。「所以家里这几天都忙着，趁着替你们收拾房间，也把家里给洒扫了一遍，还把夏衣夏帐给洗了晒了，接着又把冬衣冬帐炉子雪靴给搬了出来，大家伙忙了一阵子了，刚刚去摘了茱萸，明天就要酿菊花酒，还要蒸花糕，荷西先生到时也请你尝尝。」
「当然当然！我还没试过什么是重阳节呢！这么有趣的事我一定参加。」荷西乐着说，完全没注意到世达越来越凝重的神情。
「啊！对了，少爷您的房间——」
「这事我娘刚才说了，少奶奶，少爷知道了！」永福帮说着。
「这样啊！因为这是爹决定的事，我们就不好驳了他，所以只好请少爷您委屈一阵子了。」
「不要紧，没关系。」世达应着，凝眼细看着那个人和他说话的样子，实在是太自然了，因为太自然反而不自然了。「对了，我爹和世芸人呢？」他问。
「世芸人也跟着在后院里忙着，爹他出门去了，但没说去哪，该是到熟识的人家里转转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吧！」
「是吗？我知道了！」
「那你们先回房休息，我们就回去忙了，晚点再让人去请你们用饭。」说着，那个人就领着那些ㄚ鬟姑娘往后院去了。
「哇！多好的wife啊！真是让人羡慕啊！达。」荷西赞叹地说。
「是啊！」世达轻声应着，直觉得这也好得太奇怪了吧！或者应该说这个少奶奶说话的神情太奇怪了。
「可是达，你怎么没有给你的wife抱抱，你们有些时间没见了吧！你都不会想给她抱抱吗？」荷西语出惊人地问。
闻言世达顿时语塞，这怎么可能抱啊！他光想都觉得晕了。
「啊！我懂了，这是东方含蓄，西方行为不适合对吧！」荷西看着世达的表情自解到，反倒让永福哧笑了出来。
那个人喊我爹叫爹，没喊小姐直接叫世芸的名字，却喊我少爷！？世达在书房里仰头凝想着，那个她还真叫他摸不着头绪。
「连荷西喊得都比她亲热。」他忍不住叹念着。
她这是在故作镇定吗？还是在报复？一个女子为何能如此冷静地面对抛弃她的男人？他这个抛弃人的男人面对曾被自己抛弃的女人都无法做到百分之百冷静了，她如何可以？
当初一走了之，世达知道对那个人来说自己是冷酷无情的，所以决定回来的时候他就预想过，那个人或许不会有好脸色，就算没有愤恨难平，但总有些怨怼。可事实却不是这样，那个人一见他就笑，不是频送秋波引人发情的那种，她笑得很平静很泰然自若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活力，笑得他浑身不自在，总有股说不出的怪在他身体里钻动。
是认命看开了吗？嫁进来的时候他爹一定跟她提过交换条件的事，加上成亲那天自己跟她说的话，让那个人有所觉悟了吧！？
叩叩！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世达的思绪。
「少爷，您还在休息吗？大家伙忙得差不多了，都在饭堂那儿休息，我娘她们用土芋煮了些甜汤，您要一起来吗？荷西先生一听有稀奇的东西吃，就乐得先跑去了。」永福的声音在门外说。
「好！你也先去吧！我等会儿就过去！」世达应着，重新理着身上的衣裳，其实他心里很感谢家里人对他的态度始终没变，不管是他跟他爹闹翻了的时候，还是一走了之的时候，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对他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少爷还有着期待吧！
饭堂里摆着四张大长桌，长桌边上有许多高脚板凳，所有人大的小的都或聚或散地靠在长桌四周吃喝着手里那碗又香又浓的甜汤。
世达一进堂就闻到那香甜的味道，整个人都馋了起来。
「少爷！」
「少爷来了！」
「少爷都没变啊！」
大家伙此起彼落地喊着，全把视线放在他身上。
「好久不见了，大家都好吗？」他回道，看着大家伙用腼腆的笑容点头回应着他，这热闹的光景看得他整个人都温和了起来。
「哥！给！」世芸喊着，端了碗甜汤放到了离世达最近的长桌上。「快吃吧！现在有些退热了正好吃！」
「世芸！？你都好吗？」世达细眼看着眼前的妹妹，这逝去的时间在她身上画了道美丽的云彩。
「好！当然好！你看！」她说着，展身转了一圈。
「达！达！你快吃！这东西好吃，简直是天上神仙吃的东西！」荷西喊着，端着他的甜汤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