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醒了。”r
我睁开眼,正对上一双乌亮的眼睛,极是澄亮清澈。r
我一震,虚移了身子。r
苗女守在床边,脸上浮起一层担忧之色,整个身子也趁势倚了过来。r
我没来由地心一慌,做的头件事儿便是避开苗女,拉开被褥,朝内乜斜一眼,生生瞅去,r
……穿着完整。r
身上无疼,无酸,感觉甚好。r
我一阵心安,脸上也有些笑容,轻声问；“我睡了多久？”r
“整整一日。屋内其他人上山修法术去了并不知晓。我早上叫你用膳的时候……”苗女望了我一眼,探手给我掖了下被褥,犹犹豫豫道,“你这副病痨样儿,可把我吓坏了。”r
我目光澄澄地望着她。r
苗女扭脸,躲避着我的眼神,复又低头极小声地说：“你有好一段时间没了呼吸,浑身没温度,像是死了一般。我以为你在练龟息功,却又不像。”r
“可不就是练龟息功么。”我扯谎。r
她一双眼望着我,“哪有人把龟息功练得没一丁点儿心跳痕迹。”r
我心下一震。r
“我守了你许久,总不见你醒,我越等越觉得玄乎,所以趁你昏睡的时候,查了一下《重阴二道》。你这情形倒是与练寄魂术的人有些相像。”苗女眸一亮,炯炯地望着我。r
“瞎说。上界三万年来,也就出了一个练得此术的九玄灵神女。这么多南纳人都学不会,我一介凡人又怎懂。况且这书不是一直由你收着的么。”r
“说得在理。可好端端的你为何一睡就成活死人。”r
“也不知道这玄乎是谁造成的。”我慢慢悠悠地补了一句,目光不露痕迹地斜向她,砸吧了一下嘴扁着,复慢慢悠悠不痛不痒地望了一眼案台上的香炉。r
她忙怯从心生,不知从哪儿捧出了一碗粥,拿勺子舀了舀,就要堵我的嘴。r
一双眼乖巧中又有些小胆怯。r
这姑娘家家生得一副贼样,我心下了然。r
“我今儿的情形你有与屋内其他人说么？”r
“没没没。”r
苗女低头拿勺子死命划粥,每多瞅我一眼,身子就不由分说地往后多移那么一点。r
“他们真不知情？”r
“屋里人不知情。”苗女头也不抬,飞快地接了话。r
我悟了……r
那就是被屋外的人知道了。r
看我这副惨烈悲壮的模样,苗女就知瞒不住了,只是小媳妇般地往床头一坐,小小声地开了口：“我原认定你正在练诡异的功,所以只守在床边不敢打扰。后来见你久久不醒,身子越来越冷,我就越来越怕。”r
她想必是很怕。r
极为小心斜我一眼,身子只差没蜷缩成一小团团了。r
我有些于心不安,刚想伸手安慰她,只听她浅浅地吁气：“我后来就想明白了,你兴许是闻香闻过了头,而我又不知道这魂迭香是否配得地道,只有去找这曼珠沙华的主人,而你又是他的弟子。”r
我瞪她。r
“所以我就去找了银魅殿下。”苗女一股脑儿地全吐了出来。r
我一脸快慰,望着她,拧着被褥道：“甚好甚好。”r
“我知道你喜低调,所以没敢声张。”苗女一脸讨好地望着我。r
惊!r
你这就叫不敢声张？!r
憋闷得我,苦不堪言,只差没拿拳头硬生生地捶胸了。r
“三殿那边怎么说的？”发泄完愤懑之后,我便淡定了,淡定之下又有些好奇。r
“那边传话,说要我守着你,我就一直守着了。”苗女嘴一瘪,“不料你却又醒了……”r
谁能告诉我,她这一脸的遗憾是怎么回事？r
我眉梢止不住抖了,忍了千百忍才没掐她,改捏被褥。r
“对了。我返回的时候经过礼宸殿,发现里头可热闹了。听说是玉华殿下的儿子化出了人形,总算是修得圆满。中午还会摆酒庆祝。你说岂不奇怪,前一阵子整个上界还在为几位殿下延续血脉的事儿发愁,也不知道凭地怎又多出了这么一个这儿子。”苗女像是想到了正经儿事,拿眼一个劲儿瞅我,“可惜我们阶品低,不能赴宴。”r
“是啊,甚为遗憾。”r
“也不知道这玉华君的长子,会不会生得与他爹一样。玉华君上的相貌是一等一的俊秀,他娘子又是凡间最美的女子,他们的儿子该是多么的鬼斧神工啊。”r
“是以,你的词用得夸张了些。”我眉头一皱,闻了闻自己,低头捻起一根狐狸毛儿,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祟,只觉得身上有股骚味,“而且鬼斧神工似乎也不该用在这儿。”r
苗女怔了怔,虚心地低了头。r
“我们虽没受到邀请函,但也并不是不能入礼宸殿。”r
“你的意思是偷偷溜入？”苗女脸上满是惊喜,喜过之后便是迷茫,“你竟愿陪我？可在这之前你不是对这些很不耻么。”r
“我想看看被你称作鬼斧神工的人,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儿。”r
“据闻那位化形就用了千年,只怕当下也成年了。几位殿下若看不上我,我勉强勉强嫁给殿下的儿子也好。”苗女摸着手腕上的银镯子一脸色迷迷。r
我但笑不语,只是推了推她。r
“让让,让开。我换衣服。”r
苗女背过头。r
“你最好也把碧衫换了。”我脱去身上汗涔涔的外衫,“礼宸殿那里定是一殿的人比较多,穿白的不宜被发现。”r
突然怀里一沉,一支木簪溜出袍子,掉在被褥上。r
这玩意不是一殿的么？r
我心脏猛地一缩,眼皮垂下,不露声色地将其藏好。r
“说虽这么说。可我没有白衫……啊,六姑有一件。”苗女在房间里翻了起来,“桃少的是男式,你接好。”r
我默默的泪。r
难道平胸就只能穿男袍,忒没道理了些。r
礼宸殿在玉液池北岸,这玉液池的水可真清透,倒影着我们二人的身形,苗女身姿窈窕,灵动可人,而我今日的书生发髻可谓是梳得油光锃亮。r
池水倒映的人影泛起涟漪,平静过后便是气势恢宏的殿,殿后头微微露出一角,颜色很是庄重鲜艳,据说那是神殿,听闻神殿里有古池还有梨花林,但也只是传说,没人进去过。r
“你看,我没骗你吧。这儿人很多。”苗女掩嘴偷笑,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不其然。r
礼宸殿里里外外热闹非凡,许多穿白衫男女进出,手里无一不捧着酒器、食具,像是为宴会做准备。r
“你们两个,站在那儿休息够了没。”一个梳着仙姑发髻的人,杏眼瞪了过来,“让你们来,是帮忙的,不是看热闹的。”r
我与苗女相觑。r
那老姑婆走了过来,脸上满是埋怨之色,把东西往我们手里一塞,使唤道：“喏,干活儿去。漆木匣子暂时放到里间右拐第六房。食盒放到殿内左拐第一间,少殿下有急用。”r
苗女欣欣然地接了。r
我无语了半晌,瞅了瞅苗女手里的食盒,默默地扛起了木匣子,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分道而行。r
耳旁隐隐听到苗女仍拉着老姑婆一脸惊喜地问,“你说的少殿下可是主公的长子？”r
老姑婆翻了个白眼,“小儿白日里发梦。俊朗无比,风神如玉的玉慕卿少殿下岂是你等能染指的。”r
老姑婆面相正儿八经,但“染指”二字委实用得妙。苗女可不就存着那份心思么。我忍着笑,沿路右拐推开第六间房门,厢房内亮堂堂的,布置得很华丽,一团软物趴在榻上,身上泛着柔和的光。r
这个小人儿背对着我,墨色发披了一身,额前有一小撮发呈现金色光芒微泛红,发梢微有些翘垂在右耳旁,很有股小风流的意味。r
只是这小儿年龄不大。r
我悄然靠近了。r
他浑然不觉,跪趴成一团,脸上五官还没张开,眉宇间很精细。秀丽的眉毛拧着,正很仔细看着手上的东西。r
胖乎乎的小手指剥着像是树枝的东西,手缝间流出了红色的液体。r
莫不是出血了？r
我不免惊了一惊。r
他倏地站起身,踩在软榻上,手藏在背后,一张脸也是庄重地说,“何人敢惊扰本仙。”话说得很有官派。r
“哪家仙友的座下童子在这儿耍,是不是受伤了？”r
他滴溜溜转着眼睛,反倒问了我一句,“你是玉华殿的？为何从未见过你。”r
“我是银魅君的弟子。”我福了福,低头将木匣子放在榻旁的矮几上,又福了福转身。r
他忙拉住,“你去哪儿？”r
“我见你受了伤。给你去找药。”r
“你说的是这个啊。”他咧嘴小尖笑了,从后面显摆似地拿出了小树叉叉,“山海经有云：仑者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有木焉,其状如谷而赤理,其汗如漆,其味如饴,食者不饥,可以释劳。”r
“哦。”我没听懂。r
“这个能解忧。我给父君准备的。”他眼弯弯笑了,松开拉我袍子的手,亮在我面前摊开,“这是汁液不是血。”r
我委实松了口气,“原来如此。”r
如此看来,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团团真是个孝子,也不知他的父亲是谁。只望玉华君能有那位仙友一半的福气就好。r
只是这个小仙身上有股淡淡的骚味。r
“你也想吃么？其实这味道还不错。”他见我望着他出神,便把脏手往自己身上擦了擦,一本正经地说,“本仙去给你弄几个,不过……”r
“不过什么？”我奇了。r
“本仙要你拿怀里的芳华木簪与我换。”他笑得像只狐狸。r
我默默地呆了呆,不晓他小小年纪竟会透视术,能看出我怀里有簪子而且还是支芳华木做的簪子,我一时对他的敬仰之情多了一些些, “我不想啃树杈杈。”r
他一脸憋屈,一脸失落。r
我从怀里掏了掏,“你为什么想要它？”r
小屁孩眼珠转了转,“你若把它送我,我便告诉你。”r
“你三番四次开口要,又不说明原因,那一定是个好东西了。我会谨记,好生收着,告辞了。”我鞠一躬,转身走人。r
不知怎的本是一马平川的地上,突然生出了个土坑,然后我就被绊了一跤,摔得惨兮兮。r
“唉,说了别和我拗着干。”小家伙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扭着屁股使着吃奶的力气搀扶着我,坐在地上,很有气派地拥着我入怀。身形一闪,白光乍现,二人便入榻。r
“你怀里的簪子是我娘亲与爹爹的信物。爹爹说,他这一生只会把它送给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便是我的娘亲。”r
他扁嘴,瞅了我一眼,“本小仙一见你便觉得很投缘。我不想让你作为娘亲,你不如作我娘子可好？”r
我惊了。r
玉华君之子俊朗无比,风神如玉。r
我瞪着眼前这个“风神如玉”五岁大的娃娃,终于在他怀中凌乱。r
“小婢何德何能,倍感惶恐。”r
他嘴上红还抹着红汁,r
爪在我袍子上,也是两鲜艳欲滴的手掌印。r
我苦愁了一下。r
“你的气息有些熟悉啊。”他眉毛纠结,又舒展,想了一遭,“你没有灵气,不是神仙又非南纳,按道理我应该不认识你。可我为何却觉曾相识。r
“我们年龄差了如此之大。仙人定是记错了。”r
“你多大？”r
“大概十八。”r
“我是比你虚长了九百八十二岁。你不嫌我老就好。本仙会长高,长大的那一日,到时候抱起来应该会顺手些。”r
“少殿下,少殿下。”r
一道道声音从门外响起。r
“烦人。弄什么宴会。”小童子跺脚,“你等等,我稍后就回来。”r
说完这短胳膊短腿的小人儿,溜滑下榻,身子一顿,往后退了几步,站稳。身形一闪,不见了。r
哇塞,好厉害的本事啊。r
看得我叹为观止。我发了会儿呆,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叩门声,苗女偷偷摸进来,一双眼乱瞄,“我刚才听他们唤什么少殿下？”r
“可不刚走。”我继续呆。r
“可惜了。”苗女扭帕子,歪着坐在我身旁,“你的脸怎么这么红？”r
我微微回神。r
她又道：“莫不是玉慕卿殿下真和传闻里说的那样俊朗无比？”r
“是啊是啊。”我有些小小心虚。“他等下就会来,你马上就能见着了。”r
“真期待。你看我发髻乱了没。”苗女眼尾弯弯,抬头拢发。瞅了我后,一张脸凑了过来,“他刚刚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怎么就躺在榻上了。”r
我憋脸,不情愿地吐了三字：“少殿主尚且还不能对我做什么。我只是扭了脚。”r
她扑哧一声掩嘴笑了,“原来是扭了脚。”又是一脸向往的赞了赞,“原来少殿下不仅风神如玉还有颗纯良的心。”r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一张脸出奇的严肃。r
我觉得苗女看到她钟情的殿下后,信念一定瞬间坍塌。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一件事我想不太明白。r
我低头,抚脚揉了几下。r
可当初玉华君将簪子塞给我时,我明明还在那寒尸躯壳内。没道理啊没道理,一股风就能卷起,吹出千百里的魂儿能带这么重的家伙四处附身？r
苗女还在说着什么,我却是没精打采,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r
苗女正说在兴头上,突然一双眼望向自己腕子,神情有些古怪。而此刻仿若是撞邪了似的,她戴在手上的银镯子震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