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西北方向，沿着太平河有一处幽静院落，当初萧谷首次离城，前往雁归城寻找天青罗的时候，曾远远地看过一眼。他知道这座宅院住的什么人，却没想到老头会带着自己来到这里。
院门前道路上栽种着两排槐树，十分阴凉，遮挡住盛夏灼热的阳光。
门上匾额写的是简单两个字：孟府。
正午时分，府门紧闭。
晋王上前将府门拍得震天响，看得萧谷目瞪口呆。
过一会儿，府门拉开一条缝，一个年迈的门子探出头来看着，见到堵在门前的晋王，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连忙将大门拉开，搓手道：“原来是王爷来了，怎么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家主定然亲自出来迎接。”
“想来就来了，蹭吃蹭喝这种事难道还要提前安排？再说了，你家老爷那个臭脾气，就算知道我要来，他也不会出来露面的。”
晋王大大咧咧地直入府中，嘴里一点也不留情面地调侃道。
“王爷说笑了，小的其实想说，家主早晨就说过，今日必定会有贵客来访，如今王爷驾临，倒真的让家主说中了。”
门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晋王身后，赔着小心翼翼的笑容说道。
“咦，你家老爷什么时候拜清风老道士为师了？还学会掐指一算了？”
晋王饶有兴致地调侃道。
门子这次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很尴尬地傻笑着。
萧谷走在两人后面，听到门子的那句无心之语，心中猛然一动，这位孟先生离开朝堂多年，这份敏锐的洞察力好像没有减弱。以他的身份地位，对今天的大朝会不至于一无所知，但是他真的确定，会有人来找他这样一个离开朝堂很多年曾经的大人物？
两人随着门子的指引来到府中一处雅静花厅内，请坐上茶之后，那位孟先生才露出身形。
“你如今的日子倒真是清闲。”
晋王品了一口茶杯中的香茗，神情古怪地说道。
萧谷很恭敬地站起来，对面前的老人行礼道：“请孟先生安。”
孟先生没有理会晋王的话中带刺，而是来到萧谷的面前，打量着这个面色平和的后辈，忽然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沧桑的脸庞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感慨地说道：“你很好。”
萧谷罕见地露出一丝羞涩。
孟先生转过头看着晋王，神情严肃地说道：“你如今变得太优柔寡断，有点耽误这个孩子。”
晋王冷哼一声。
萧谷虽然自己经常打击老头，并以此为乐，但是在外人面前，他其实一直都很乖巧，估计这种腹黑也是晋王遗传下来的，所以此刻见到孟先生很不爽的表情，连忙说道：“先生过誉，晚辈也只是胡乱闹性子，没想过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孟先生却笑道：“就是这样才好，年轻人不要怕惹麻烦，你老子早没了当年那份血气，如今能看到你这样，没被他教成一个迂腐之人，我很高兴。”
晋王白了他一眼道：“我的儿子不用你教。”
萧谷有些诧异地看着老头，他怎么从这句话里听出一股淡淡的酸味。
晋王对他狐疑的目光视而不见，拍了拍肚子说道：“饿了。”
“敢情你今儿真的是来蹭饭？”孟先生笑骂道。
晋王懒洋洋地说道：“那你以为呢？你不会觉得我是来探望你这个老家伙吧？”
“胆子越来越小，嘴巴却是越来越臭，你真是没救了。”
孟先生虽然嘴上不客气，却也是立刻让下人去准备酒席，就在这花厅里摆开，又清爽又凉快。
萧谷看着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家伙斗嘴，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
全天下敢指着晋王鼻子骂街的人寥寥无几，眼前这位孟先生算一个。
孟先生名孟灵均，字纪贞。
他原本是前朝的尚书右丞，后来历任本朝国子祭酒、京兆尹和太子少师，以开府仪同三司、太师致仕，如今无论高官重臣，见他都会毕恭毕敬地称一声孟太师，也只有晋王在他面前才会如此放肆。
当朝权臣，当然首推宋相公，不过要论起资历之老，连他也比不过孟灵均。
不过在萧瑭登基后，孟灵均便主动请辞，其实当时他才六十岁，身体还很硬朗，萧瑭本意是让他主掌门下省，为此多番挽留，甚至亲自摆驾孟府三次，但无奈孟灵均心意已决，萧瑭也只得作罢，惋惜之余，赏赐了无数金银财宝，并田地宅院。
太平河畔这座风景绝佳的宅子，就是当初萧瑭赏赐下来的。
朝中群臣之中，恐怕有个人要诚挚地谢谢孟灵均，他就是周元珍，若非孟灵均主动请辞，门下侍中这个香饽饽肯定轮不到他，哪有如今与宋相公抗衡的威风地位。
孟先生对饮食很讲究，从他府上随意整治的一桌酒席就能看出来。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现在也就只有这点爱好，小家伙，你可不要以为我生性豪奢。”孟灵均坐在主位上，对萧谷微笑道。
萧谷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八热八冷，平静地说道：“先生，如果这就算豪奢，恐怕长安城里没几个官员敢吃饭了。”
晋王忽然插话打断两人：“无酒不成席，老孟，把你藏的好酒拿出来。”
“早给你备着呢。”
话音未落，早有侍女端上一壶酒，给三人分别斟上。
孟灵均看着晋王被酒香吸引的模样，忍不住嘲笑道：“你哪里像个王爷，来我这里蹭饭不说，还要抢我的美酒，简直跟强盗没有区别。”
晋王端着酒杯，笑道：“这可是你说，以后我每天来一次。”
孟先生一脸苦笑道：“你少来，我这点存货可经不起你几回折腾。”
三人有说有笑，当然大多时候是晋王和孟先生在说，萧谷在认真地听，偶尔才会在孟先生的询问下简单说几句。
席间说到当年孟先生致仕的往事，晋王忽然感慨道：“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今天你这个老家伙也在宫里，肯定会发生很有趣的事情。”
孟先生微微一怔，随即佯怒道：“吃饭的时候不要提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没得倒了胃口。”
萧谷闻言便问道：“先生，这些事不算大事吗？”
孟先生很果断地摇头道：“当然不算。”
“那什么才是大事？”
孟先生看着萧谷疑惑的眼神，缓缓说道：“吃饭睡觉才是最大的事情。”
萧谷轻轻点点头，明白一些其中的道理。
花厅里稍稍有些沉默，忽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的不错，人活于世，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情。”
晋王诧异地抬起头。
孟先生也有些发愣，随即无奈地苦笑道：“我这处宅子没法住了，你们这些恶客都是不请自来，早知道我就装病高卧。”
来人正是太史台阁沈默云。
他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在和萧谷说话的时候，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忘记了之前他在太极殿出手相助的事情。
仆人添过碗筷，所幸酒席才进行到一半，沈默云也不客气，先是吃了一大碗饭，然后又喝了几杯酒，见众人都停筷看着自己，这才拿起汗巾擦擦嘴，对萧谷说道：“我有件小事要告诉你。”
“沈伯父请说。”
在这里不论官职，只谈辈分，萧谷心中清楚得很。
“过不了几天，朝廷就会正式行文，派一个钦差使团远赴雷州，查陆承宇贪墨滥刑一事，你的名字会出现在使团的名单中，而且是副钦差。”
沈默云淡淡地说着，他注意到萧谷面色未改，心中赞许地轻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