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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9章 棋局之上


  深夜,周府。

  门下侍中周元珍今年不过四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所以经常批阅公文到深夜。在他宽阔大气的书房里,烛光明亮,仪表堂堂的周相公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份公文,眉头微微皱着。

  在外人眼中是个疯子的周归墟走进书房,脚步放得很轻,手里端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瓷盖碗,一把白玉汤匙。

  “父亲,这是孩儿让厨房预备的参汤,您先喝点吧。”

  周归墟站在桌边,端着茶盘的双手很稳,他看着凝神专注的父亲,低声又恭谨地说道。

  周元珍放下公文,靠在椅背上,从茶盘上拿起盖碗,揭开盖子轻轻吹口气,送到唇边喝了一口,然后便将盖碗放到桌上,指了指一侧的椅子说道:“坐下说话。”

  “是。”周归墟应了一声,缓步走过去坐下,静静地望着父亲。

  “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留在府中好好读书。”周元珍侧过身,面对自己的儿子,平静地吩咐道。

  周归墟答应下来,道:“父亲,我从别人那里听来,前两天一队千骑从城外归来,守备十分严密,好像带了一位大人物进京,您吩咐我不要出门,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

  千骑不止千人,不属于任何一卫,而是由皇帝亲自掌管,平时就驻扎在太极宫后方,是守卫皇宫的精锐力量。这些人很少离开太极宫,这次竟然是从城外归来,那肯定是执行非常重要的任务。

  周元珍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淡然说道:“你对朝中局势怎么看?”

  这个问题使得周归墟愣了一下,然而看见父亲带着一丝鼓励的眼神,他便仔细地思考起来。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周归墟了解得比别人多,可正因如此,他才不知从何说起。朝堂之上纷繁复杂,无数勾心斗角的背后都是深藏的人心。如果不接触这些弯弯绕,自然可以信口开河。可知道的越多,就越难从那些复杂的关系中找出头绪。

  如果能找出来,那就说明他对朝政有着很强的敏锐。

  或许,父亲的这个问题里就含着这方面的考较意味。

  沉思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斟酌着说道:“晋王虽不在朝,但是局势因他而动,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周元珍不置可否,轻敲桌上的公文,说道:“在你们兄弟当中,你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我这间书房的人,而且我也允许你查看所有的公文,现在你来说说,你从看过的公文中,能否判断出哪些是晋王的人,哪些又是朝廷的人?”

  周归墟皱眉思索着,许久之后才说道:“父亲,百官之中,文臣更偏向于朝廷,武将则偏向于晋王,这是大趋势。细微之处,很难分辨每一个人的立场,这十年来朝堂上诸多变故,很多当年跟随晋王的大臣,如今未必会坚持下去。其实有个地方能查出这些人的底细,那就是太史台阁。”

  周元珍嘴角微微一撇,嘲弄道:“沈默云?他可以和晋王穿一条裤子,不提也罢。”

  周归墟便说道:“其实孩儿认为,真正的变数在于萧谷。”

  周元珍意味深长地说道:“为父经常在想,如果晋王没有这个儿子,或许一切都将尘归尘,土归土,该死的都会死,该变的都会变。”

  周归墟微微惊讶道:“难道千骑出城一事,真的和萧谷有关?”

  周元珍站起身来,扫了一眼案上的公文,冷冷说道:“过了明天你就会知道,明日的大朝会,恐怕会是十年来最凶险的一次。”

  周归墟心中震惊,但是看到父亲脸上有了倦容,便不敢再问,吩咐丫鬟进来伺候,然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周元珍睁眼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虽然眼下是个很好的机会,但他依然在犹豫。在这朝廷里待久了,看的事情太多,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关中世家走出来的愣头青,在与宋相公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他已经学会隐忍和沉默。

  可是宋相公固然是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块石头,这个基础却是建立在如今稳定的局势上,无论如何,他和宋相公只是内部矛盾而已。真正让他头疼的是似乎永远都无法消除影响的晋王,以及他身后代表的百战武将,这才是文官集团真正的敌人。

  从刚刚得到的消息来看,深埋十年之久的矛盾终于要爆发出来,这个时候他面临很多的选择,可以趁势拔掉宋相公这个麻烦,也可以协助圣人彻底压制住晋王一系的力量。选择前者,他必须要面临大局逆转的风险,若选择后者,又很可能愈发巩固宋相公在圣人面前的地位。

  如何抉择,是摆在他面前很严峻的问题。

  这个平静的夜晚,无法入眠的人不止他一个。

  弯月如钩,挂在天边,冷漠地望着大地。

  观星山上一片静谧,飞虫走兽都静静地沉睡在夜色里,平日就人迹罕至的清风观里,此刻更是处处透着沉寂,唯有后山一间悬在半山腰的木屋里,还闪烁着点点灯火。

  占据半面墙的窗子大开着,迎来月色和夜风。

  榻上一张小木桌,两个人对面而坐,彼此身边都放着吃食和酒壶。

  清风老道左手拿起一根鸡腿,啃了几口,又慢慢腾腾地抓起酒壶,往嘴里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

  晋王鄙夷地看着他,问道:“吃这么多,小心撑死你。”

  清风老道拍拍肚皮,笑道:“本道人大肚能容天下,何况区区几个鸡腿乎?”

  晋王拿起一枚白字,轻轻放在棋盘上,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送我一条大龙,以你的肚量自不会介意。”

  清风呆呆地看着棋盘上被屠掉的大龙,看着晋王一枚一枚拿出自己的黑子,忽地大声嚷嚷道:“怎么可能?一定是你趁我不注意做了手脚,我那条大龙有四五处生路,怎么会被你吃掉?你耍赖,我不服!”

  他前面还是口头抗议,说到后面干脆上手,油腻腻的手指在棋盘上一顿划拉,将好好的棋局毁得乱七八糟。

  晋王早已停下手,无奈地看着他,嘲讽道:“瞧你这德行,一看要输了就不认账,你常年吹嘘自己是棋坛圣手,一辈子从未输过,这辉煌的战绩就是这样得来的?”

  清风十分难得地老脸一红,呵呵笑道:“偶尔为之罢了,虚名而已,我都不介意,你较什么劲儿。”

  晋王被他这么一捣乱,也就没了继续下棋的兴致,在榻上挪了挪,靠在墙壁上,拎起酒壶小酌几口,淡淡说道:“转来转去,还是你这里待得舒服。”

  “不走了?”清风停下收拾棋盘的动作,问道。

  “为何要走?我打算在你这里常住一段时间。”晋王说道。

  清风眨眨眼道:“眼不见心不烦?”

  “想说什么就直说,我没拿东西堵住你的嘴。”晋王语调一冷说道。

  清风也靠在墙上,和晋王四目相对,缓缓说道:“你心里清楚我要说什么,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就算你愿意留在这里,长安城里那些人也会想办法请你回去。远的不说,单是明天那场大朝会,你就真的放心让萧谷一个人面对?”

  “不放心又如何?”晋王眉头拧了起来,显然这个儿子比他想象的还要能折腾,出去一趟,又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萧璀做的事他后来自然也知道,虽然说他的所为确实可恨,然而萧谷的应对太过直接惨烈,等于逼着他去面对那些事情。

  那个朝廷他真的已经厌倦,不愿再与其发生一丝丝牵扯。

  只是世事终难如人愿,他不想面对,事情却摆在他的面前。

  所以昨日萧谷一回京,他便跑到观星山来,无非就是图个清静。

  清风看着这位老友的神态,心底不免有些感慨。

  要说对晋王的了解,恐怕他不弱于沈默云,老道士几乎是亲眼看着晋王这二十多年来走过的每一步,过往的恩怨不必再提,只说如今的局势,在巧合和人为的各种因素影响下,已经走到了晋王最不愿看到的地步。

  他轻叹一声,劝道:“朝争也是一局棋,却不同你我之间的棋局,你可以耍手段,我也可以耍赖,都不会伤了和气,因为这局棋的输赢对于你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可是朝争的结局却不是这么容易放下,那是会死人的。十年前,先帝用毒来试探你,你选择放下,所以相安无事,可是现在呢?”

  晋王陷入沉思中,清风继续说道:“现在的主角不是你,而是萧谷,你觉得他会放下?恐怕到现在他还在为嫂夫人的过世耿耿于怀,即便是你,也没法说动他吧?退一万步说,萧谷愿意放下,可是如今他做了那样的事情,萧瑭又能否放过他呢?这些都是皇家恩怨,他们不会刀兵相见,可是暗流之下的杀气,却要比明火执仗更凶险。”

  清风叹道:“说到底,你还是觉得对不起先帝,对吗?”

  晋王惘然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清风说道:“你不想对不起先帝,毕竟你们是亲兄弟,所以你这十年来尽力克制,对萧瑭的一些手段也视而不见,你不想萧谷和萧瑭正面发生冲突,所以一直在逃避,可萧谷才是你的儿子,你以为自己真的能置身事外?别的不说,朝长衫在王府里好端端待了十年,为何从去年到今年,他一直在天下四处浪荡?没有你的默许或者示意,他会去联系那些当年跟着你的武将?如果说这不是为萧谷的将来做打算,恐怕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晋王终于开口说道:“臭道士就是臭道士啊,整天没事做,就知道扒拉别人的私事。”

  清风注意到他的表情轻松了一些,这才笑道:“道士不臭,臭的是有些人的嘴巴。老伙计,大势之所以难以改变,那是因为它不是一个人或一件事决定的,所以你不必过分担忧。正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萧谷要杀人,你就看着他去杀吧,咱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后面帮忙看着,帮他掌握好大局就行了。”

  “年轻人不经过生与死的历练,又怎么成为大才,你说是不是?”

  晋王静静地看着老道士,忽然笑出声来,来到小桌前收拾好剩下的一半棋子,道:“那就他杀他的,我杀我的,这次不将你杀个屁滚尿流,你休想睡觉去。”

  “怕你啊?走着!”

  清风老道嘴一撇,历经风霜的脸庞上露出沧桑而淡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