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宣德四年秋，九月初一。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个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普通日子。
清晨第一道亮光从天边洒下来的时候，长安城开始生动起来，犹如一幅安详的水墨画，被人点了几滴色彩，陡然变得有了灵性一般。
微白的阳光洒在皇城城头上，泛出柔和的光彩。皇城往北，过一条横街，便是巍峨庄严建筑延绵的太极宫。宣德皇帝萧瑭自登基以来，一直都是在太极宫内听政议事，今日亦不例外。朝臣们辰时一到便鱼贯而入太极殿，按照品级站在各自的位次上，然后便恭敬地等待皇帝的到来。
每逢初一十五，都是正经朝会的日子，要处理的事情也比较多，先是政事堂几位相公轮番出来奏本，接下便是六部尚书和御史台，几十件事情议论起来，两个时辰一晃而过，所幸这些重臣们身子都挺硬朗，还能撑得下去。眼看着外面日头已到头顶上，朝臣们也渐渐平息下来，萧瑭见没人出班，便对身边的内侍点了点头。
内侍孙坚便上前一步，代为宣旨道：“论道台阶，实赖明哲，丹青神化，寄深燮理。自非盐梅是属，栋干有归，则旷职俟能，罔或必备。晋王世子萧谷，器宇凝正，风度峻远，才包文武，地兼贤戚。宜崇名器，允副具瞻，点为左谏议大夫。所司具礼，以时册命。”
一旨颁下，满殿寂静，针落可闻。
每个人耳中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份很简单的点官谕旨中，有两个很关键的地方，一是晋王世子萧谷，二是左谏议大夫这个职位。萧谷目前只有一个晋王世子的身份，这一入朝堂，便是正五品上的品级，品级虽然不吓人，但是谏议大夫这个官职却非常重要，能直接驳回他认为不合理的诏书，权力相较补阙、拾遗二职要大得多。
若是别人得了这个官职，众人最多只是眼热一番，可萧谷这两个字，实实在在地让朝臣们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今日在太极殿里站着的朝臣，大多是从大唐建国就一路跟随的忠心臣子，很多人都清楚十年前那场酒宴背后的故事，只是没人敢点破罢了。这十年来晋王幽居王府，确实让很多人心里轻松，也让朝政平稳地发展着。而现在皇帝一道谕旨，直接将世子萧谷招进朝堂中，授的又是那样一个官职，这让很多人都看不懂其中的意味。
如果只是想对晋王做出补偿，那多予赏赐便可，实在不行可以授予萧谷一品虚职，就像当初对朝长衫那样。有些东西给出去就很难收回了，以萧谷的身份背景，授予他左谏议大夫，日后想要调动或者贬黜是难上加难的事情。而这个官职的特殊性，皇帝无异于在自己的脖子上加了一道禁锢。
需知萧谷日后是有权力直接驳回诏书的，倘若将来真出了什么变故，朝廷的政令竟然出不了太极宫，那又是怎样一个景象？
所以大多数朝臣都是一片茫然外加惊惧，搞不清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三省六部的大佬们神情还算镇定，但基本也在深思中，只有吏部尚书柳不山抬起头，眼中明显有劝阻之意。
萧瑭注意到他的目光，先是微微摇头，然后使了一个眼色。
“退朝！”
在群臣的礼拜声中，萧瑭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向内廷而去。
甘露殿内，萧瑭在内侍的服侍下更衣，净手之后，便有人在外面禀报说，吏部尚书柳不山求见。
“让他进来。”萧瑭淡淡说道。
柳不山不是第一次来皇帝读书的地方，但毫无疑问这是他心思最重的一次，太多牵连的往事让他步伐沉重，想起自己以前在这里跟皇帝谈论政事的时刻，他陡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这些年经历的事情都是子虚乌有的假象。
“臣，柳不山拜见圣人。”来到里间，柳不山郑重地行礼道。
萧瑭对他沉郁似水的面容视若不见，对内侍说道：“给柳尚书搬个凳子过来。”
柳不山谢过之后，便坐在内侍搬来的凳子上，斟酌着道：“臣觉得圣人今日此举必有深意，还望圣人不吝赐教。”
柳不山对于萧瑭来说，是最忠心的那批臣子之一，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缓缓说道：“柳尚书，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皇叔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你比朕更清楚。这个官职，你认为他看得上眼？只是朕自己的想法罢了。其实几年以前，朕就想授予萧谷实职，不为别的，只为表明朕的态度。当然了，皇叔前几年一直推辞拒受，朕也没什么好法子，他做了那么多事，朕总不能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较劲。”
“可是左谏议大夫这个位置，真的不适合萧谷来坐。”柳不山眼里是浓浓的担忧。
“柳尚书，朕知道你忠心不二，处处都是为江山着想，但是你不要忘记，论起对江山基业的看重，当世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我那位皇叔，否则今日朕能坐在这里？做人不可忘本，更不可得志猖狂。这些年我听从你的建议，一步步削弱皇叔在军中的影响，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不得不做。但是从心底来讲，朕不愿再有任何亏待皇叔一家之事。”
“圣人苦心孤诣，是臣孟浪了。”
“来来来，且不提这个，朕给你看幅画。”
“圣人，吏部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臣去做……”
“行了行了，你去吧，真没趣。孙坚，送柳尚书出宫，他也一把年纪了，你要好好照料朕的股肱之臣。”
“谢圣人。”
柳不山走后，甘露殿内很安静，萧瑭看着面前的这幅画，眼神中有一抹亮光。
画上有一只雏鹰，正欲展翅高飞，下方却有一个猎人，目光冷冽地看着它。
“纷纷乱乱，雾里看花，这世间和人心，又有谁能真正看得明白？”
他喃喃自语着。
长安城东北部，距离宫城两条街的地方，有一座以纯黑色为基调的建筑群。在大门外街边立着一堵墙，长二十丈，高丈八，竟是将自家大门堵得严实，仅两边露出宽两丈的入口，显得十分诡异。而这条长街上总是冷清到极点，整日都难有几个人路过，连带着街上的空气都显得冷冰冰的。
院内有十数座楼宇，错落有致地分散开，在正中央的一栋三层小楼里，有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椅子，一副地图。
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在他身前不远处，并立一排站着四个男人。
老人一头花白头发，面庞倒显得比较年轻，脸色红润，皮肤也没有太多沟壑，看起来让人有点寒意顿生，就像是一个年轻人未老先衰一般。
“呵呵，萧瑭这一手玩得挺有意思。”
老人淡淡笑着，即便以他的身份，在外面当然不能直呼皇帝的名字，只不过这个房间是独属于他的，哪怕是在长安城的地界上，也是如此，而身前那四个男人都是绝对忠于他的心腹，自然不必忌讳什么。
“看来圣人和晋王终于达成了一致，晋王彻底消弭了自身对朝堂的威胁，而圣人对萧谷授官，也代表朝堂已经认可了晋王一系的地位。”说话的是最左边一派儒雅气息的中年男人，他不是面前的男人，自然不敢直呼皇帝的名字。
“历来勾心斗角都是掩藏在笑脸之下，谁又能知道在言笑晏晏之后，是否就要图穷匕见？”老人不以为意地摇头道。
“大人，我们是否要继续监视晋王府？”儒雅男人继续问道。
“教了你们多少次，总是记不住。太史台阁只为大唐的江山考虑，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这个准则，你们总不会忘了，外面那堵墙代表着什么。”老人和颜悦色地说着，但是一股自然的压力却朝四人袭来，让四人心神俱凛。
因为他是沈默云，是太史台阁的创建者，是执掌大唐密谍系统的左令斗。
用晋王告诫萧谷的话来说，沈默云是一个天才的恶魔，是大唐黑暗中的守护者。
老人看着对面黑漆漆的墙壁，双眼仿佛能穿透墙壁，看清天下，他喃喃自语道：“二十载后出长安，是福还是祸？登堂，那你下一步想做什么呢？”
晋王府的后花园中，萧琰听着兄长一条条地分析着，冰雪聪明的她问出了同样一个问题。
萧谷无聊地撇撇嘴，一边朝池塘里的锦鲤扔着鱼食，一边坏笑着说道：“登堂之后当然是入室，你哥哥要上门讨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