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问候就像友人之间的招呼，是那般自然从容，就连台上一直沉默的宁柔都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看究竟说话的是何人。
周归墟没有回头，倒是还留在他订的雅间内的家仆们鼓噪起来，这些人跟着周疯子横行长安城，历来都是不怕事大的主儿，此刻见有人拆自己少爷的台，那还了得，一个个摩拳擦掌口吐脏言，恨不得立马将闹事的人找出来揍个半死。
台下原本偃旗息鼓的众人也躁动起来，一方面终于有人敢出头直面周疯子，这让他们期待中带着一丝兴奋；另一方面则是感到惋惜，这位壮士怕是不知道周疯子的性格，接下来恐怕要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这人究竟是谁？连周疯子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他今儿别想囫囵走出徐华楼。”
“可不是？周疯子是什么人？那完全就是个疯子，这人怕是外地来的，不清楚咱们长安城的门道，这下惹恼了那凶神，且看他怎么收场。”
众人议论纷纷，周归墟缓缓站起身来，左右扫了一眼，场间立刻安静下来。
周归墟伸了个懒腰，浑身舒展一番，扭动的骨头发出一阵啪啪闷响。他回过身，望着光线有些昏暗的二楼雅间那一溜平台，微笑道：“是谁要请我的宁柔去他家住下，不妨出来聊聊？”
一片沉寂，许久没有回音，众人以为那说话的人肯定是被这阵势吓着了。
“周疯子，你想跟我聊些什么呢？”
萧谷淡淡笑着，走到平台边缘，朝下方轻声说道。
周归墟双眼瞳孔猛地收缩。
这时他的家仆们也终于找到了萧谷的雅间，一窝蜂地冲进去，见李忠挡在萧谷身后，就要冲上去撕打。
眼尖的周归墟猛然一声暴喝：“住手！”
那些家仆茫然地停下动作，不知道自家少爷此举是何用意。但是楼下那些人心思转得更快，有人猜测道：“这人惨了，周疯子这是要自己动手啊，老天保佑，可别让这人被他活活打死了。”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猜测一般，周归墟迈步走到雅间下方，抬着头看着上面。
然后他做出一个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动作。
在众人眼里不可一世连将军之子都喊打喊杀的周疯子，忽然弯下了腰，朝楼上那人恭敬地行礼，态度之恭谨，恐怕面对他老子周相公的时候都没有过。
这人究竟是谁？
宁景二王场中还是有人认识的，自然否定了这个答案，可若不是那两位王爷，又有谁能让周疯子如此低声下气？
周归墟高声道：“拜见世子殿下！”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带着一丝惊诧地看向萧谷，这个年轻人就是从前默默无闻幽居王府，却因前段时间击杀南吴杀手名声大噪的晋王世子？那件刺杀案产生的影响逐渐深远，现在城里妇孺老少谁不知道萧谷的名头？谁不为他怒杀南吴奸细的壮举叫好？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的大唐风平浪静，但是唐人骨子里头还是流淌着剽悍的热血，崇拜晋王那样的英雄。
之前二十年，不是没人感叹过晋王如此英雄，世子却如此低调，有太多人对此扼腕叹息，直到前段时间那件刺杀案的爆发，世人才知道晋王的儿子同样不是孬种，同样是能手撕虎豹的大唐男儿！
既然说话的是他，周归墟这种反常的态度才是正常的。
萧谷没想到台下众人望着自己的眼神是如此热切，这一点倒让始料未及，便微笑道：“周公子，不用这么客气，起来吧。”
周归墟平静地直起身，从他脸上看不出神情有什么不妥。
但是下一刻，楼下彻底变成了嘈杂的闹市。
“草民拜见世子殿下，殿下真乃大唐勇士，能见到殿下一面，实乃草民前世修来的福气。”
“拜见世子殿下，下官御史台刘大志，数年前曾去王府拜见过殿下，不知您……”
“御史台的也来逛青楼？世子殿下，这绝对是个贪官，查他！”
“对对，殿下，草民有冤屈啊！御史台这帮狗官，只知道欺压百姓，求殿下做主！”
“胡说八道！乌老头，你自己昧着良心做买卖，被长安府查封了铺子，与御史台何干？”
“殿下，您别听这帮人聒噪，小的是文昌楼的掌柜，想请殿下有空去楼里坐坐，我那里的水席在长安城可是一绝。”
……
熙熙攘攘，纷纷扰扰，好端端的一个花魁大会，硬是被这帮人弄成了菜市，这些人自说自话，内容五花八门，有阿谀奉承的，有大倒苦水的，有趁机宣传自家产业的，更有甚者，有向萧谷进献自家女儿的……
说起来，也是因为大唐民风较开放，没有那么多束缚禁锢，往日宁王景王也曾来过徐华楼，这些人也见过，之所以今日闹成这样，一是因为萧谷以前从未在这种场合出现过，对普罗大众来说有着很深的神秘感；二是因为鼎城街一战，在朝廷的刻意渲染下，他的名头传得愈发响亮。
面对这种情况，萧谷还真有点头痛，这些人都没有恶意，自己总不能摆起架子怒斥一番吧？这时反倒是周归墟站了出来，一顿连骂带吼，还将那个要进献自己女儿的家伙扔了出去，好一通忙乱，才将局面稳定下来。
局面乱成这样，萧谷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此刻都无视了台上的宁柔，心中苦笑一声，知道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否则这徐华楼的老鸨不得恨死自己？而且他也确实不怎么喜欢这种氛围，被一个人奉承那是享受，被上百号人奉承那滋味可不好受，他怕去年吃的饭都吐出来。
于是他安抚了众人几句，便带着李忠离开了徐华楼。
然而他只刚走到门外，李忠去招呼马车过来，周归墟便匆匆追了出来，对他说道：“殿下，我已经让燕三娘备好马车，她会将宁柔姑娘完好无损地送到王府。”
萧谷奇道：“周公子这是何意？”
周归墟微笑道：“殿下上次说过，成人之美方君子所为，周疯子不敢自称君子，但是殿下喜欢宁柔姑娘，我怎敢夺爱？银两已经付讫，请殿下万莫推辞。”
萧谷有些新奇地打量着周归墟，片刻方道：“无功不受禄，再说这可不是小数目，而是百万两银子，周公子这份礼太重了些。”
周归墟忽然自得笑道：“就算我真的拿出一百万两，燕三娘也不敢收，除非她的徐华楼不想在长安开了。其实只是五万两银子，这点钱殿下当然不会放在眼里，就当是我一点心意，算做上次对殿下无礼的赔罪。”
萧谷当然清楚，周疯子虽然说得轻松，但是五万两肯定有水分，否则那燕三娘再怎么畏惧也要翻脸，只不过对方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要是再推辞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便笑道：“周公子这个情，我记下了，有空去王府找我喝茶。”
周归墟笑道：“只要殿下不嫌弃我啰嗦，那肯定要去叨扰的。”
两人告别之后，远处的阴影里闪现两个身影，童诗白看着那辆奢华的马车跟在萧谷的马车之后，消失在夜幕之中，轻声叹道：“这算不算歪打正着？宁柔能有这般造化，想必对那些人来说是意外之喜吧。”
牵着她手臂的莫写意望着深沉夜色，老气横秋地叹道：“小姨，你师兄看来是个多情种子呀。唉，女人为何总是这般命苦？”
平稳驶动的马车里，萧谷靠在厢壁上，对李忠说道：“这个周归墟有点意思。”
李忠道：“爷，这家伙狡猾奸诈，你可得防着点。”
萧谷笑道：“他明明心里对我有怨怼之心，还能将喜爱的女人这般风轻云淡地送给我，说明他是个很懂得忍耐和进退的人，绝对不会在小事上跟我作对。你放心，对这种人我心里有数。”
“他老子也不是什么善茬。”李忠嘟囔道。
萧谷不置可否道：“周相公其人看似暴躁，实则心思细密，偌大朝堂上，能准确猜测我那位堂兄心思，还能与宋相公抗衡的人，也就只有这个出身自关中大族的周元珍。都说虎父无犬子，周元珍亲自教出来的儿子，哪里会是一个真正地草包纨绔。倒是那个秦子龙，进退无据，眼高手低，秦家军中豪门，若都是他这样的后辈，恐怕秦蛮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折冲都尉了。”
李忠嘿嘿笑道：“这些人都以为爷是个不知大事不明大义的书呆子，其实在爷眼里，他们才是真正的坐井观天。”
萧谷笑道：“你现在连成语都是信手拈来，看来不用多久就可以外放做官了。”
李忠正色道：“小的只想跟在爷身边，比去做个什么官要有意思得多，就比方今晚这场面，那是去做官能瞧见的？”
“行了，别贫了，你既然不愿出去，我也不会硬逼着你去。”萧谷淡淡道。
两辆马车回到王府后，萧谷先是命人将萧炎五叫来，然后便带着宁柔来到自己院子，将这位花魁姑娘安排到西厢房后，便做起了甩手掌柜，将后续的事情都交给一脑门子雾水的萧炎五，譬如丫鬟嬷嬷，一应杂务等，他却是懒得再管了，只说一句好好招待便没了下文。
将这么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丢在西厢房，萧谷回到自己的书房，却见烛火明亮，妹妹萧琰坐在那里发呆。
见他回来，萧琰连忙站起来，她的神态有些怪异，怎么看都有一种不善的味道。
萧谷心中一动，看妹妹这架势，像是兴师问罪来了呀。
他微笑着坐下来，自己倒了一杯茶，静静等待着暴风骤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