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柏青找到彭云山要求“随便聊聊”时，彭云山的第一反应既不是惊愕也不是尴尬，而是一脸冷漠地说：“他的好事我不清楚！你去找他本人聊吧！”陈柏青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软磨硬泡，又承诺绝不在报道中曝光他的身份，彭云山这才勉为其难地坐下来和他聊了十来分钟。彭云山嘴里的李劲扬，严厉、苛刻、官僚气十足，而且虚张声势、色厉内荏。陈柏青边听边想，原来这就是李劲扬的得意门生，刻薄冷酷得像一枚坚硬的褐色枣核！r
“……总之，李劲扬威胁如果不照办，就安排他下乡搞几年，宋青华那乡下小子立马被吓得屁滚尿流，忙不迭就答应。哼！鼠目寸光的家伙！毫无头脑！好了，该说了我都和你说了，不该说的也和你说了，没功夫和你在这闲聊打屁，您自便！”彭云山颇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单手放裤兜里，悠哉游哉地转身走了。r
本来陈柏青是计划着，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李劲扬对整个事件的正面回应，但却让他大失所望。起初找到李劲扬时，他还能黑面煞神般当面回句“无可奉告”，后来托他的福，陈柏青就只能和住院部保安打交道了。没法子，时间紧迫，陈柏青只得整合手中已有材料，炮制出一篇题为《医界权威深陷丑闻漩涡》的稿子。虽然很多细节语焉不详，但事件的基本轮廓倒勾勒得清清楚楚，并附有李劲扬近照和一张打了马赛克的性爱照片。主编审稿时，又将文中指名道姓的人物小心隐去，只凸显李劲扬的大名和事件经过。就是这篇排在《靖江都市报》社会版边边角角的稿子，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各大网站疯狂转载，有人甚至专门开设微博搜罗相关新闻消息，直播调查进展。r
不用说，受到领导嘉许的陈柏青此时是干劲十足，誓将真相公诸于众，将跟踪报道进行到底。他仿佛看到自己记者生涯里又一个傲人的光辉业绩，又一个让人崇敬羡慕的闪光点。但对于李劲扬来说，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r
李劲扬一直认为自己擅长于与媒体打交道，事实上他也热衷于此。每一次面对镜头，他的意气风发与野心勃勃常让采访者赞叹不已，就好像一辆保养良好、车身锃亮、开足马力的老款轿车，从任何方面看都毫不逊色。不过直到现在，李劲扬才惊觉所谓新闻媒体、所谓社会舆论是一把多么冷酷无情的利剑，干劲利落地劈面而来，毫不迟疑，毫无胆怯。他觉得自己是躺在手术台上身体被麻醉，却意识清醒的病人，慌张而惊恐地看到数把手术刀在拨弄、切割、戳刺着自己的内脏，任何细小的褶皱与罅隙都无法幸免于难。r
他看过那篇署名陈柏青的新闻报道，看的时候仿佛事不关己、隔岸观火，他很想冷笑一声，笑这些记者全拿着鸡毛当令箭，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笑那些看客人云亦云，是一群无足挂齿的乌合之众，也笑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荒唐处境，但不知为何，嘴角却沉重得无法抬起。他照旧吃饭、睡觉、会诊、查房、手术，照旧做几十年来为自己所熟知和骄傲的肝胆外科教授，但内心深处却慢慢滋生出焦虑、沮丧、痛苦和愤怒，它们由初时的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变成了如今的明目张胆和张牙舞爪。李劲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只是心存侥幸地想也许再坚持一阵子，一切就恢复如常。只可惜，天不遂人愿。r
这天，如果李劲扬早几分钟离开办公室，又或者如果他注意到来人慌张表情下的促狭与嘲笑，这件让他长时间羞愤难当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当然其后也不会在颜面尽失、狼狈不堪的最坏情况下被迫辞任。可事情偏偏就这样精准无误地发生了，没有任何的同情、怜悯和慈悲之心。r
墙上的时钟指向18点整，窗外暮色渐浓，白日的喧嚣与忙乱似乎都随着远处天际逐渐消失的最后一缕日光而消散殆尽。面露倦容的医生和护士三三两两从住院部大楼走出，各自回家。李劲扬并不着急，自从出事以后，他便尽量避免上下班高峰期，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和窃笑嘲讽的表情他都可以冷面对之，唯独相熟朋友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和尴尴尬尬的笑脸，让他无所适从。迅速逃离的欲望与无法移动的双腿每每让他精疲力竭。而躲在办公室则相对安全，很少有人主动来找他，即便是那些平时遇事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年轻医生也仿佛一夜之间变得老练稳重起来。r
他摸了摸裤兜，掏出香烟盒，抽出最后一支香烟嗅了嗅又放了回去。近些天他烟抽得很猛，也并不是烟瘾，只是不自觉地想要用香烟填补某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事后回想，李劲扬多么希望当时自己拿着这最后一根香烟走出住院部大楼，病房里禁止吸烟，这最后一根香烟原本担负着救他于水火的重任。但世间的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很多预警、信号、征兆往往不起眼或微弱到让人视而不见，惟有到事后才恍然大悟、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