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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冰山一角 (3)


既是讲价钱又是乞求。

“我答应你。”陈文翰毫不犹豫地说。

没有时间犹豫。铁门已经被破开,大队人马已经上楼。

“站住!”祝贺平大喝一声,重现她女强人的气势,“小文,你给我出来。”

小文指闵元文。他没有来。

他怎么会来?他是“领导”,拼杀这类的粗活轮不到他。

少抛头露面就少证据。

“伯母,文哥没有来,是我们兄弟自作主张。”钱治本恭敬地说。

意思清楚,与闵元文无关。

“你们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是把我逼向绝路。我本来就没有事,这样一来我便有事了。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想到逃跑,我是不会跑的。”祝贺平一语双关,既是说给钱治本听,也是说给陈文翰听。

这伙人低头不语。

一物降一物。当然不是怕她,而是母随子贵。

“还不快滚。”祝贺平吼道。

又是一语双关。

无疑是提醒他们,不滚来不及了。

隐约听到了警笛的鸣叫声。

眨眼工夫,这伙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竹林就是天然的地洞。

警察只逮住了一名司机和一辆东风卡车。司机称自己是个体户,与这伙人素不相识,是租车和被租车的关系。

“说话得算话。”祝贺平冒出一句让警察听不懂的话。

还真的在乎这桩事。

陈文翰的桌上摆着一摞复印件,是长城典当行最后半年时间的取款明细账表。

为何选择这个阶段作为突破口?在这段时间储户取走人民币三千多万。黎明保不会没有保命的心肝,既然想撤退,那么就要作好撤退前的准备。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卷走资金。

账上没有出现大额的取款,甚至十万以上的取款都不多。纪委对十万以上的取款人作了调查,除一笔是私人取款外,其他都是企业的存款。

陈文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找不到突破口,祝贺平的案子就要陷入僵局。他开始听到一些谣言,说他在搞反攻倒算,要把整过他的人一个个赶尽杀绝,并且说出下一个目标是胡小娥。

他嗤之以鼻。

身正还怕影斜?

但也不能等闲视之,人言可畏。

华容提醒他,如果找不出祝贺平的问题,那么就是他的问题,肯定会有人说他是无中生有,挖空心思地整人。

别无选择,没有退路。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也为了自己,只能勇往直前。

“我就不相信这几千万的取款没有问题。”陈文翰在心底说。

查,坚决地查,一查到底。

既然大额的没有问题,那么就往下查。

小额的也可以不用查,小额存款都是普通储户。

两头排除,只剩中间,工作量一下子减少了一大截。小额取款户占所有取款户的86%,支走资金占21%。

数字进一步证明了陈文翰的判断是准确的。

陈文翰指示,剩下的百分之十几要一笔笔地核对,除了对账号,还要对笔迹。凡是笔迹相同相近相似的取款单,都集中存放在他的办公室,他要亲自甄别。

不信春风唤不回。

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从笔迹来看,频繁取款的有五个人,涉及金额有2000多万。有一个人(一种笔迹),在三个月内取款1221万元,平均每天取款13万,最多的一天取款达9次。

兵分三路出击。

陈文翰直扑看守所。

他要与黎明保短兵相接。

在看守所里,黎明保没有交代半点问题。不要以为他没有读书就可以把他三下五除二,没有两斧头到不了这一步。他是杀猪卖肉出身,进银行工作是因为有个在银行当炊事员的父亲。那年头有顶职的政策,老父退休后他进银行。干什么呢?当然是子承父业,当炊事员。改革开放后,食堂也实行承包责任制,其他两名炊事员不敢承包,唯有他年轻气盛不怕鬼,包。三年下来他赚了一笔。领导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是个人才,行长把他从厨房里调出来,到刚刚成立的信托公司做生意。正值海南建省,他跑去圈了几亩地,大发了一笔。是个难得的人才,领导再派他去北海,如法炮制,又发了一笔。就在这时,海南办事处出现危机陷入僵局,需要能人去灭火。他作为“灭火队员”再次被派到海南,怎奈大势已去、回天无术,留下一座烂尾楼在海口城区。不是他的错,他是功臣,全公司唯他赚到钱。这时北海办事处又出现类似海南的情况。他振振有词地说,他开辟的江山让别人给毁了。言下之意——唯他是人才。行长的确也是这样认为,责骂其他人是一群饭桶,是败家子。

什么人才?只能说他胆子大、运气好。

没有人服气,并且孤立他,刁难他。都知道他没有读过多少书,是白字大王。滞纳金从他口里出来变成带纳金。越是人多的时候越有人向他求教,问得最多的是滞纳金三个字。他不以为然,扬扬得意,以轻蔑的口吻说:“这个字怎么不认识?带纳金的‘带’字都不认识。”

博得满堂喝彩。

次数多了便开始警觉。回家后问读财校的女儿,才知道读错了音。以后谁再问这个字他就急眼。

他决定不干了,停薪留职。

干什么?隔行如隔山。打银行的擦边球最稳妥,一来熟悉政策,二来赚钱容易。他发现典当行是个发财的好渠道。

这时祝贺平从营业部副主任升任信托老总。黎明保找到她,谈到自己想下海创办典当行的想法。一拍即合,达成协议:典当行挂靠信托公司,接受信托公司的领导,信托公司出资20万作为开办费,典当行每年向信托公司上交20万元的利润。

有信托当后台,有20万的铺底金,没有办不成的事。“长城典当行”五个大字横空出世,在闹市区黄金地段的上空耸立。

开业那天,各路神仙到场,鞭炮燃放近一个小时,看热闹的人、看稀奇的人把一条街围得水泄不通。新奇,只有旧社会才有的典当行如今在新社会死灰复燃。

人们奔走相告。

一时,典当行生意如日中天,人们排队去典当行存款。开始还设防,有戒备心,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你试他?他在试你。一年期满,本息一分不少。大家放心了,于是把所有“身家性命”都存了进去。奇迹不再发生,欲哭无泪。

“黎明保,在这里是不是很清闲?”陈文翰问。

“不清闲,度日如年。”黎明保回答。

陈文翰继续问:“想不想立功?”

黎明保说:“想。”

“我问你,”陈文翰说,“那1000多万是怎么回事?”

“哪个1000多万?”黎明保反问。

不是装蒜,而是概念模糊。

陈文翰也拿不准自己的判断,只能试探地问。

“三个月取款1000万的人是谁?”这一次说得清楚。

黎明保身子略闪了一下,脸上出现不安,他不知道天机是怎么泄露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说话,在权衡。

不说话是好事,证明判断准确。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

陈文翰有的是耐心。

黎明保望着他,欲言又止。

反复几次,终于按捺不住。黎明保说:“是祝贺平。”

怎么不像祝贺平的手迹?

就信他这一次。

立即讯问祝贺平。

祝贺平对陈文翰讲:“黎明保是条疯狗,到处乱咬人。我是拿工资的人,哪来这么多钱?”

是啊,她哪来这么多钱?陈文翰也是这么想。

祝贺平见陈文翰不说话,以为他不相信,欲盖弥彰地说:“不信,你对我的笔迹。”

也许是太自信,她的手竟然在空中乱舞。

不是乱舞,而是做写字状。

“给她笔。”陈文翰命令道。

真的让她写。

有这个必要吗?双规期间她每天都有交代材料。

双规是双规,现在是现在。

祝贺平坐到凳子上,把材料纸捋平,拿起笔问陈文翰写什么。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她开始下笔。

“用右手。”陈文翰命令道。

祝贺平乱了方寸。

自以为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就在她用手乱舞时,无意间露出了马脚。她是左撇子,突然用右手,是一时兴起还是潜意识的作用?陈文翰决定试一试。

眼看就要露馅。

不要替她担心,她还有最后一招——撒泼。

“你这是刁难人……”话没有说完,她的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不写并不能掩盖罪恶,办法多的是。

痕迹鉴定出来,取款单上的字是她用右手所写。

看她如何狡辩。

她没有狡辩,而是选择招供。

胡小娥浮出水面,她是帮胡小娥取款。

真是胡小娥?与谣言不谋而合。

是巧合还是背后有小动作?

“看来早有动作,不然不会放出风声。”陈时宜说,“陈文翰你不要怕,诋毁你的人无非是想在精神上压垮你战胜你。是不是打击报复我最清楚,只要我们凭共产党人的良知办事,我们就无愧于天地。”

陈文翰接过话题说:“怕我倒不怕。我在想,现在有些东西完全反过来了,变得是非不分,甚至颠倒黑白。过去谁做了坏事马上有人检举揭发,现在是谁检举揭发马上有人报复;副职检举正职被说成是心术不正,想当一把手;干部检举领导被说成是泄私愤。我们马上要对胡小娥实行双规还不知要说什么。”

“管他说什么,只要我们按党的原则办事,站在祖国和人民一边,我们就襟怀坦白。”陈时宜说,“对胡小娥的双规宜早不宜迟,考虑到蔡峰有心脏病,最好在她的办公室进行。”

现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马上行动。

扑空了。胡小娥一般不来上班,高兴了才到单位打个照面。她是工会副主席,工会本身就没有多少事,何况还是副主席,坐不坐班无所谓。

必须让她到单位,陈文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冯行长。

理由多的是,关键是不能打草惊蛇。主意有了,前不久报她为副行级,现在以省行来人找她谈话的名义引她上钩。只有这个对她才有吸引力。为了当副行级,她与冯行长撕破了脸皮。

胡小娥兴高采烈地来到行长办公室。不见行长,只有三个陌生的男子。她以为是省行来人,忙伸出热情的手,并作自我介绍。

但军任问道:“你就是胡小娥?”

语气有点不对,连同志两个字都没有缀在后边。她不高兴地点头。

但军任宣布:“我们是都宁市纪委,现在对你实行双规。请你给予配合。”

“什么?什么?”胡小娥以为听错了,不停地问:“你们说什么?”

但军任又重复一遍。

她傻了眼,瘫坐在沙发上。

“走吧,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个地方。”但军任说。

“我不去。”她说。

不去不行!立即有人拉她。

“我给蔡书记打个电话。”她说。

不叫老蔡叫书记是有暗示。

没用。

“我跟行长说一声。”她站起来要去找冯行长。

冯行长和陈文翰就在隔壁会议室。

没有这个必要,唯一的通道就是跟他们走。

“冯连生,你给我滚出来。”她在喊行长的名字,“你为什么要骗老娘?”

何时吃过这个闷亏?

冯行长躲在会议室大气不敢出。他怕她,知道出门是送肉上砧板。

胡小娥边走边骂。

进了电梯后闭口不语。电梯里有她的同事,闭嘴是为了给自己留面子。

上车后又开始“广播”起来。

没有歇的意思,直到累了为止。

到了第三天,“广播”停止。

她开始找人讲话,试探住在一块儿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市委领导来过。

没有。

黯然神伤。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难道她还不如农家的一只母鸡?当知青时,房东丢了一只母鸡,全家人出动找了两日一夜。

越想越气,一生气就想“广播”,怎奈没有新的内容,也就作罢。

但军任开始问情况,完全像审犯人似的,她受不了。

拒绝回答。

好,几时想通了几时回答。

一晃又是两天。

对她来说是两年,她在以秒计算时间,她要出去。

“来人哩!来人哩!”她大声高喊。

其实用不着这么大声,但军任就在隔壁房间看电视、打扑克。听得出,他们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就苦她一个人,不公平。

“讲吧。”这一次的口气还要简单,连开场白都给省略了。

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能与小人一般见识。她认为他是小人,过去哪一个见到她不是点头哈腰。

她问:“讲什么?”

“好吧,你的忘性太大,我提示一下。”但军任漫不经心地说,“你哪来那么多钱?长城典当行好像是为你家开的。”

真是这个问题。她猜了几天几夜,估计是这个事发作。就在祝贺平双规时她就有心里准备。

“炒股加多年的存款。”她非常轻松地说。

“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炒股没有赚钱反而赔钱。要不要我出示你的每一笔股票交易记录?”

没有料到他们事先进行了调查。的确炒股亏了一大笔,赚钱是自欺欺人,目的是为了洗钱。

为了标榜赚钱,她费尽心思,时不时请亲朋同事吃一餐或者买一点小礼品赠送。自言深圳有个大户在帮她,一切听从大户的安排。

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堪一击。

“你没有资格审讯我,叫陈文翰来。”胡小娥避开话题说。

什么意思?

是试探,一是想知道市委对她是什么态度,二是对陈文翰还抱有一线希望。

陈文翰来了。

“文翰,你就是这样报恩?”胡小娥先发制人。

毕竟有恩,说话的口气就不一样。

陈文翰知道她会来这一手,真诚地说:“胡大姐,我没有忘记过去,更没有忘记你去狱中看我。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人,是冤假错案的受害者。我懂得冤假错案的危害性,深切痛恨制造冤假错案的人,决不会反过来制造冤假错案。你应该知道,你在都宁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你双规起码具备两点:第一,掌握了一定的证据,第二,不是我陈文翰一个人说了算。”

明白了,市委主要领导点了头。

“好吧,我不怪你。”她说,“这几天我都在想,还是知青点好,生活快乐,无忧无虑。一出知青点我们都变了,假了,复杂了,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大彻大悟?

不是大彻大悟,而是感慨,只有在难中才有的感慨。

“文翰,你蔡大哥已经老了,老糊涂了。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就是太争强好胜,凡事争个输赢。这个性格害了他,你不要与他计较。”胡小娥说,“我这次进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他相见。毕竟夫妻一场,请你代我向他问好,方便的时候让他来看我。”

低沉婉转,有几分悲凄。

“还有,让华容和吴美荣来看看我,我想她们。”胡小娥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昔日女强人的面孔荡然无存。

人在难中最渴望的是亲情。

不能善待亲情就得不到亲情。华容不愿见她,相反还幸灾乐祸。

“报应。”华容说。

陈文翰批评她心胸狭窄,说:“你不能只记恨不报恩。”

华容不服气,正要顶撞。蔡峰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空气一下子凝固。

他是步行来的,没有带秘书。

是兴师问罪还是套亲情?依蔡峰的性格,兴师问罪的可能性大。

“小容,倒杯茶。”蔡峰命令道,俨然像是在自己的家。

刚才还嘴硬的华容不敢违命。

说来也怪,天不怕地不怕的华容就怕蔡峰,见到蔡峰话都不敢多说。

陈文翰坐在蔡峰的对面等候指示。

没办法,过去就是这样。现在不能因为地位发生了变化而把过去的规矩给改变。

“文翰,你心里越来越没有我,你把小娥给双规了,我不要求你事先向我通报,至少事后也应该告诉我一声。”蔡峰开门见山地说,“害得我到处打电话找她。”

“我……”陈文翰想解释。

“论职务我还是副书记,论年龄我是兄长。”蔡峰不容他解释,气愤地说,“我不该知道吗?我会目无组织而阻止吗?规不规胡小娥我没有意见,不告诉我我就有意见;陈时宜不告诉我我也没有意见,你不告诉我我就有意见。”

蔡峰接着说:“现在你就带我去见胡小娥,我要看她是死是活。”

说完就要走,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可以。”陈文翰果断地说。

蔡峰以为他不敢,没想到他会爽快地答应。

明显是无理要求,无非是想为难他。

让别人为难也是让自己为难。

要求见面可以,通风报信不行。

车子到达目的地,蔡峰改变主意了,不见。

有顾虑,也怕说不清楚。

不能让他扫兴,既然来了还是得见一面。

不能直接见,可以间接见。

陈文翰已经安排好了见面的方式。

胡小娥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散步,她当然不知道蔡峰在车上。

足足看了五分钟。

够了,蔡峰无力地挥手,示意开车。

离开的一瞬间,蔡峰回头又望了一眼,目光正好与胡小娥相碰。

不禁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