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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任 (3)


有个传说,也可能是戏说。相传明朝时,有两个秀才当上县令。为避免边界无谓的争端,秀才县令相约,中秋节那天各自从自己的县城向对方县城步行,何处相遇何处即为地界线。都宁的县令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日头照屁股时才想起。对方县令三更起床,五更深入到都宁的腹地,能听到都宁县城的钟声。读书之人,以礼相待,凡事都适可而止,便坐在桥头休息。等了半天,都宁的县令才出现在桥头。

一诺千金。

怨不得谁,以河为界成了不争的事实。

也怪,从此相安无事。

那时候的人真老实。蔡峰经常这样讲。他当专员时想改变这种格局,报告都打上去了,省政府给压了,没向国务院报告。

这是明智之举,即使报告上去也不会批准。边界线划分的原则是维持现状,尊重历史。

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最好不要去改动,否则将会引发连锁反应。

车队进入城区。

都宁城区已今非昔比,陈时宜有些不认识了。

行车线路早就安排好了,不是直接去市委大会堂,而是穿街插巷。先是新城区,然后老城区。无论是新城区还是老城区,其人行道两侧都是红绿相间的彩釉砖铺道,彩旗招展。大街两旁各有一条绿化带,栽着不同的树木。分别为棕树一条街、四季桂一条街、云杉一条街、柳树一条街、泡桐一条街、黄杨树一条街。

好一派南国风光。

不久前,新华社有一位记者来都宁采访。市委宣传部听说是歌颂都宁的城市建设,于是梅雨林部长亲自陪同。采访很顺利,采访单位都予以大力配合。记者的文章很快在《半月谈》上发表,题目是《瞧,国家级插花贫困地区如此摆阔》。一时,《摆阔》一文的复印件在都宁市及8个县区到处传阅。文章揭露了都宁繁华背后的肮脏——把国家的扶贫资金用在“政绩工程”、“形象工程”上,把纳税人的钱贴在当官的脸上。

这是藐视政府的行为。有关部门接到指令后在全市强行收缴《摆阔》一文的复印件。有人还因散发《摆阔》的复印件被定性为刁民予以关押。

压制舆论是一种愚蠢的行为。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越不想让人知道,人越想知道,知道的人越多,骂娘的人越多。

车队在十字路口突然不走了,原来是让车。

陈时宜感到奇怪,警车开道应是一路绿灯。

原来还有一支警车开道的车队。这支车队仅警车就有五部,接下来全是高档轿车,让陈时宜开了眼界。

要不是亲眼所见,叫人难以置信。

这是一支送葬的车队。

谁死了这么威风?原来是闵元文手下的一个头目在械斗中死亡。

邪!

这是公开向政府叫板。

一共有五十多辆小车。许多单位的负责人参与了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

闵元文何许人,哪来这么大的能量?闵元文是都宁市妇孺皆知的人物,其大名胜过其当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的父亲。

闵元文也是警察,并且有一官半职,是天子区刑侦大队大队长。

大队人马远去。

轮到小队人马。

“简直是太过分了。”蔡峰骂道。

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警笛又开始鸣叫起来。

“叫,叫你妈的头!”吴春天也骂了起来。

奇耻大辱——堂堂省委副书记为小瘪三让道。

都宁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吴春天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从下车到上主席台始终一言未发。

谁得罪了这个菩萨?蔡峰也不知道个中缘由。

各就各位后,余国光开始讲话:“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党政干部大会,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通报省委对都宁领导班子进行的部分调整。现在请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部长杨光同志讲话。”

余国光的开场白很简单,蜻蜓点水,点到为止。要是平时,他不讲半个小时下不了场。今天没有心情,更主要是因为有吴春天、杨光这样的大头头在场。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不越权还必须不越言。官场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的官大谁就是主讲人。

杨光宣读了省委的文件。

台下静悄悄,没有出现异常反应。这个文件已经失去时效,三天前消息就已经传开。不过,三天前的消息只能算小道消息,真假还不能确定,小道消息也有不准的时候。

不是空穴来风,山雨欲来风满楼。

文件证实了小道消息是准确消息。

没有轰动效应。

调整主要干部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都宁的干部特别能沉着应对?

不是这样。都宁人只对一个人的去留感兴趣,那就是蔡峰。蔡峰不走,谁当书记都一样。

余国光重新接过话筒。他没有马上讲话,而是凝视着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同志们!”他终于开口了,“我是都宁土生土长的干部,都宁人民养育了我、培养了我,现在我就要走了,说句心里话,我有些舍不得。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是都宁人民的儿子。我在地市委书记的位置干了七年多,承蒙在座各位的鼎力相助,都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绩是大家的,功劳是大家的,在此我要对大家说一声谢谢。”

掌声打断了他的讲话。

他给台上和台下各鞠一躬。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犹如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涩味味俱全。严格地讲,他是个老实人,办事四平八稳,缺少闯劲,能够胜任条条正职,但不适宜担任块块一把手。他当了七年窝囊书记,都宁人背地里称他为“孬种”书记,也就是“没有用”的意思。

成也都宁,败也都宁。

确切地说,成也蔡峰,败也蔡峰。

“既生瑜何生亮”,这是周瑜在火烧赤壁时无奈的感叹。

他多少也有几分这样的无奈。

“同志们,省委决定调我到省委任副秘书长,我表示坚决服从。”他接着说,“我在都宁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请新任市委书记陈时宜同志主持会议。”

余国光讲完后双手合十,向陈时宜祝贺。

陈时宜接过话筒,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期待着他说话。

“请上访代表上台讲话。”

这就是陈时宜的开场白。

怎么回事?

不少人没有听清楚。

许多人怀疑听错了。

更多的人是不明白。

邪门?唐突!哪有这种事?

但它确实发生了。

第一个登台发言的是位老人,叫何功林,是都宁绿荫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总。他状告市房管局强行接收他的公司。十三年前,何功林等五人创办了一家“民间集资、民间经营、按劳付酬、按股分红”的房地产公司,累计为两千多户“分房无份,买房无门,建房无法”的低收入住房困难户解决了住房难的问题。就是这么一家功勋卓著的公司,只因拒交房管局的追加管理费而陷入濒临倒闭的境地。一年前,胡大志任房管局局长。原以为房管局是肥缺,上任后才知道是“穷单位”。而房管局所属的公司个个日子过得潇洒,特别是绿荫公司富得流油。这怎么行?捧金饭碗讨饭?应对措施出笼——调整管理费。绿荫公司由过去每年上交10万元调整到80万元,调整幅度之高前所未有。不合理,拒交。于是,房管局发文,撤销公司董事会任命的总经理、副总经理,指派房管局办公室主任等人到该公司任总经理、副总经理。出现了一个公司两套班子的局面。谁正宗?互不承认,互相扯皮,发展到动刀的地步。何功林身中三刀,被抢救过来后从此失去了公司。他到处告状,市委书记余国光为此作过三次批示,省信访局督办过此案,就是解决不了问题。为什么这么难?原来房管局局长胡大志是蔡峰的妻兄。有蔡峰这个坚强的后盾,谁怕谁?何功林便成了上访专业户。

这个故事,在座的许多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稀奇,许多人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何功林话音刚落,一个中年人迫不及待地上台。他叫邱华山,是山岭煤区的个体矿主,状告市法院不为民做主、不秉公执法、袒护矿霸张东方。三年前,邱华山投入30万元开办小煤窑。也许是他的运气好,他找到了资源丰富的煤点,日进万金。张东方眼红,在他的旁边凿了一个简易的矿井。不久,两井凿通。张东方提出两个解决办法,要么把自己值不了几个钱的矿高价卖给他,要么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的矿。

邱华山不干。

张东方见他不识相,于是找人打他。

邱华山惨败,沦落为专业上访户。

会场嘘声一片。

民间还有这么多不平事?

又有一个人登台。

一下子鸦雀无声。有人在冒虚汗,有人在打冷战,有人在求老天保佑——下一个目标千万不要是自己。

登台的是位年轻人,长得浓眉大眼。他叫梁业林,是都宁市区一家酒店的老板。他状告市公安局警匪一家,充当黑社会的保护伞。他在闹市区开了一家酒店,由于经营有方,口味适众,所以生意兴隆。没想到麻烦来了,一伙人要来收保护费,比税费还高,他当然拒绝了。好,这伙人在吃饭的时间来了,一个人一张桌,点一个小菜,一瓶啤酒,慢吞吞吃起来。真正的顾客吃饭没有位子,酒店生意一落千丈,酒店只好妥协了。维持了一段时间,他们又来了。这次不是要保护费,而是要入股,入干股。欺人太甚,梁业林不干。

这伙人打算谋杀他,他落荒而逃。事后才知道,这伙人的后台是公安局长的儿子闵元文。公安局不仅不为他说话,反而说他上访是扰乱社会秩序,对他实施拘留……

够了,不用说了。

空气已经凝固,会场的气氛变得沉闷而紧张。

这就是都宁?一个另类的都宁,一个繁华掩盖下的都宁。

都宁不是这样的!有人不服气。是的,要罗列都宁的闪光点恐怕三日三夜也说不完。瑕不掩瑜,这句成语是专门为都宁设定的。不要忘了还有一句成语,那就是——管中窥豹。

陈时宜重新接过话筒,此时他的心情沉重。

台下三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

大家料定他要发表一番感慨,当着今天参加党政大会的各县区党政一把手、市直各单位的主要负责人的面。他没有感慨,而是请吴春天讲话。

吴春天不能不讲。他今天是主讲人,会议之后《都办通报》还要传达贯彻他的重要讲话。

吴春天清了清嗓子。这个习惯动作,都宁的干部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发表长篇大论。

没想到他讲话的主题不在新老班子交接上,而是借题发挥,大谈“都宁不宁”的话题。

蔡峰遽然明白他不高兴的原因了。

“都宁已不是过去的都宁,”吴春天声色俱厉地说,“都宁已经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他讲话很随便,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到了这个级别,到了这个年龄,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了。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既撤不了他,也提不了他。

“都宁不宁。我开始不相信这句话,谁说这句话我就批评谁。都宁是我的根据地,是我的大本营,说这句话的人是与我吴春天过不去。来之前,知秋同志召见了我,要我在都宁的干部会上谈谈都宁不宁的问题。我不服气,与知秋同志理论。现在我彻底信了,刚进城区时就信了。都宁是正气不足、邪气上升的地方,我的车队还要为送葬的车队让路,岂有此理?是谁指挥的交通?时宜同志,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查清这伙人的来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把这把火给我烧旺。搞邪了,那么庞大一支车队,招摇过市,影响极坏。什么人有资格让警车为他开道?我都没有这个资格!那么多车参与送葬,大多都是公务车,查一查有哪些国家干部参加了?我就不相信黑社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能把我们党和国家机关的干部指挥得团团转。”

吴春天讲得咬牙切齿。

把他惹急了没有好结果。

谁都知道他的厉害。他是都宁历任地委书记中威信最高的一位,他离开都宁有十年,至今还流传着他的故事。有一次开会,有一名副书记迟到了三分钟,他命令这名副书记站着开会,一直到会议结束,这名副书记都不敢坐下。他就是这么厉害,没有人敢惹他,没有人不怕他。他敢批评人,不留面子,天王老子都不认。

现在再难找到这样的人。

时代变了,变得温柔含蓄,变得更趋理性、更加人性化,也变得怕得罪人、怕批评人,不大讲原则了。只有一些冥顽不化的老古董还敢偶尔地重复过时了的“招式”。

是进步,抑或是可悲?

最后的节目当然由陈时宜表演。

也叫总结。

“同志们,”陈时宜说,“我不想给大家一个下马威,也不敢全盘否定都宁过去的工作,形势逼得我这样做。谁见过市委书记带上访群众赴任?大家有何感触?摆在我们面前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吴书记所说的都宁不宁的问题。我来都宁之前,省委仲知秋书记找我谈话,给我分析了都宁的形势,充分肯定了都宁市委、市政府的成绩,同时也指出了都宁的问题。都宁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有些问题还很突出;都宁不是没有矛盾,而是有些矛盾还相当尖锐。不要以为都宁不宁是小问题,是社会治安问题,其实是一个大问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为官一任保一方平安;没有平安,这方水土怎能养活一方人?都宁不宁已严重制约和影响都宁的经济建设。这几年,都宁的经济每况愈下,在全省十五个地市州的排名,一年向后挪动一位,由上中游退步到中下游的水平。这个位次让都宁人惭愧和难堪,与都宁的历史地位、区位优势极不相称。任其发展,我们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会场静得能听到喇叭的电流声。

陈时宜环顾会场180度,接着说:“都宁不宁的问题是摆在我们面前一个十分严峻而又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我在这里向大家亮明我的态度,我的第一把火就是要坚决拔掉都宁不宁的祸根子,坚决铲除其生长的土壤,不让一粒老鼠屎搅坏一锅粥。就从豪华葬礼这件事上开刀,从几名老上访户久拖不决的问题查起,不论涉及谁,都要一查到底。

“同志们,都宁不宁不是一日形成的,之所以能发展壮大,与我们有些干部的纵容、支持、助纣为虐、充当保护伞分不开,甚至有些人还参与其中。我不是毫无根据地说这句话,省纪委收到这方面的来信有几百封。来都宁之前,我让省纪委的同志把这些来信进行了分类整理,一共有二十多个方面的问题。当然这些问题有待于调查落实,相信不会都是空穴来风。在这里,我奉劝那些直接或间接参与黑恶势力的人,迅速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洁身自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在省纪委、监督厅工作三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不怕鬼、敢于面对邪恶。对腐败分子讲仁慈就是对人民犯罪。面对黑恶势力,我们没有退路,决不妥协,决不姑息养奸,决不养痈成患。准备好100口棺材,也有我的一口。我要与邪恶势力一拼到底,无非是同归于尽。只要能换来人民的安定,换来都宁的长治久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沉默。

接着,掌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