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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明日(2)


  我愣了一下,不留神醋就放多了。

  爸爸笑了笑,胡子拉碴,鬓角还有掺杂的白发。他把我的碗挪到自己面前,把自己拌好的面给我。我想起每次我和大成一起吃馄饨,我都会把吃剩下的一碗烂馄饨皮推到他面前,大声说,哎呀,你吃东西真恶心!

  “不要担心,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他对你好不好?不好爸爸去修理他。”

  我不说话,低头吃面。和活了十五年只见过十五次、加起来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一千个日夜的爸爸讨论“早恋”问题,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看来还没有捅破窗户纸。这年头的男孩子都不太主动,女孩子主动一点儿也没什么。如果觉得他好,就告诉他,以后可以一起去上大学。有些度自己把握一下就好,但是,把握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情更重要。”

  爸爸一点一点把话说出来的腔调,很像他写来的每一封信。小时候妈妈给我读,后来我会自己去看。一面看一面腹诽,再嫌弃地丢回去,可是好多句子,却记在了心里。

  “只有海水,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的海水,即使会在这里永远睡去,也不会害怕。”

  “真希望你们也在我身边,天空里有南十字星。”

  “我远离地面和热闹人群太久,但是因为你们,我有勇气重返社会。”

  “南极是无法被想象的。寒冷是无法被想象的。最美的风景,永远不在人的头脑里。”

  吃完面,爸爸扔给我口香糖,而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家。我借口作业多,钻回了房间,但是爸爸好像一直和妈妈吃饭聊天到很晚。如他所说,他很能吃,第二顿饭也吃得仿佛饿了好几天。隔着一扇门,我抱着膝盖坐在木地板上,像以前每一个他回家来的夜晚,在一盏台灯的幽微光芒里,听他讲述海洋的深情与绝望。

  而这一次,他也一样,十五天之后,再度起航。他保证说,下一次再回来时一定争取休息半年。妈妈半开玩笑地说,等你休息了,女儿已经离开家,去读大学,去工作,去嫁人了。

  可是我背靠冰凉的门,想的是,妈妈已经不是和他去清真面馆约会的少女、不是等待丈夫的少妇了,她正一天天老去。

  我从没有看见她哭过,说起爸爸来,她总是眉开眼笑。我总是和大成猛烈抨击这种看起来道德又高尚的婚姻。大成依旧是笑,像隔了一层雾霾的太阳,笑得朦胧温暖,他说,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在身边。不离不弃。触手可及。没有陆地与海洋的距离,要看到一样的星空,感受一样的风,在同样的季节,穿一样多的衣服。

  他还是笑,低下头,看海河的水,把冰激凌的包装纸撕开给我。

  “喜欢就告诉他,和他考一样的大学,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爸爸临行前,突然弯腰凑在我耳边,说得郑重其事。

  妈妈说,你们什么时候变得有悄悄话可讲了?爸爸只是眨眨眼。

  那一天,码头如他回来时一样热闹,有人拉横幅欢送,有记者做现场连线,而我,还是和大成一起坐在沙滩上吃冰激凌。我什么也没有说。

  从不识字的孩童,到不着调的少年,他是我的,我不需要像爸爸那样,使劲去表白。不是吗?

  半年之后的高考,我们说好去北京,我们说好去留学。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爸爸看过的更广阔的世界。结果我却还是因为理科太差留在了天津,读一个勉强收理科生的新闻专业。

  连高考都是大成骑车送我去考场,挥手再见,再去自己考点的。如果你要问我哪个男人更重要,显然我会把大成排在爸爸前面。

  每周末我回家一次,如果有爸爸的信,妈妈会像孩子般雀跃。曾经我以为她会在对一个男人无用的等待中一点点老去,为此我躲在屋里哭,拖着浓重的鼻音给大成打电话,但是现在,我却忽而觉得,她没有老,却在一点点变小。

  我知道爸爸到了澳大利亚,我知道破冰船要开始在极昼里艰苦作业,但是他却不知道我的高考成绩;不知道我在哪里读书;不知道我喜欢的男孩子去了北京也同样每周回来。

  大成还是和我一起,大冬天里下海游泳,坐在海河边吃冰激凌,光着腿、穿背心,深夜里跑上十公里。他给我买车票,在北京站等我,带我去南锣鼓巷喝酒通宵,借同学的单车从西三环骑到“798”,在小胡同里一起抽烟,像爸爸一样,把烟蒂包好,丢进遇到的第一个垃圾桶。

  可是大一下学期,当我在非线编辑室,为了剪片子靠咖啡和烟熬过第三个通宵时,大成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去美国交流。

  那时候我脑袋里蹦出了一个小人,长着爸爸的脸,双手叉腰,瞪着我说,你还在等什么!

  他说,对不起,不能在身边照顾你,等我回来,好好学习。我想成为像你爸爸那样的男人。

  我不去送你。

  嗯。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去了东江港,在燥热的暑气里,坐在满是垃圾的海边,放声大哭。要是我听了爸爸的话,从高中起就告诉他我们永远不分开,结果会不会不同?

  这个夏天,大成去了大洋彼岸。有时我站在海边,视线越过苍茫大海,觉得自己可以看到美国东海岸。

  这个夏天,爸爸再度回来了。这头发半白、军人出身的老工程师,有了长达一年的休假。

  这个夏天,我在家过暑假,所以爸爸很快就发现了大成的消失,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傍晚带我去海河钓鱼,周末全家去郊区烧烤,开车去承德避暑山庄,妈妈说不如直接去北京,爸爸摆了摆手,说,不好玩。

  这种默默的体贴只会让我觉得可恶。所以再开学后,我不再每周都回家。因为时差,和大成聊天也没有那么多,他说学习很忙,语言关要恶补,活动很多。偶尔会收到他与同学一起去美国各地旅游的照片,还有盖着奇形怪状邮戳的明信片。

  直到又一个学期结束,他破天荒给我打了一次国际长途,说,其实,国外很寂寞,没有文化认同感。留学生都开玩笑说“国内好脏好乱好热闹,国外好山好水好寂寞”。我没有抵抗住寂寞,我有了女朋友,我们一起住,这样每个晚上,才能觉得没有那么孤独。

  原来怕孤独的人,不止我一个。原来你也是脆弱的,大成。

  大成,我想哭。

  我挂掉了电话,却没有哭。

  后来,大成有女朋友的事穿过了大成家的门,飘进了我家的门。妈妈一直碎碎念,说,你看大成,再看你呢,让你爸给介绍个好的。

  可是爸爸却放下自斟自饮的小酒杯,说:“我们全家一起去旅行吧。”

  “好呀,去哪里?”妈妈还是那个欢呼雀跃的小姑娘,可是我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变得不再轻盈,也不再想做那些无聊而叛逆的事情了。

  “都别问,我来安排。”

  就这样,我竟然在开往南极的游轮上度过了十三天,这是第十四天。

  “我以为你深恶痛绝南极,好不容易要旅行,竟然又来。”

  “那是我最熟悉的海水,最熟悉的极昼,最孤独的日日夜夜,我想让你也看一看。虽然没有机会上科考船,但是游轮更舒服。”爸爸说着哈哈笑起来。

  在海上的每一个夜晚,最清楚的两样东西,就是星光与心跳。

  大口大口呼吸清冷的空气,我和爸爸一起躺在甲板上,一个一个地数南天星座,孔雀座、剑鱼座……爸爸伸出手去就知道明天是晴天还是多云,知道风从哪里吹来,知道可不可以看到企鹅。

  可是我想念的男孩子,却和我不在一个半球,不在一个季节,看不到同一片星空,也不会再在我哭的时候,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

  爸爸说:“你看,那么多星星连成了那么多星座,可是它们每一颗之间都那么遥远,看不见彼此,感受不到彼此,也影响不到彼此。但是它们会被联系起来,成为有关系的两颗星星,这多奇妙。”

  “所以呢……”我知道,这是老工程师要开始讲他的人生哲理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所当然要陪在你身边,也没有人会永远等你……”

  “所以我早就说,你和妈妈不是爱情。”

  “但是……”

  “我最讨厌转折……”

  “但是,你总要相信,浩瀚星空,茫茫人海,总有一个人会一直等着你,而那个会一直等你的人,才是今生会在一起的人。比如爱人、家人。”

  我躺在甲板上,闭上眼睛,随洋流轻轻摇晃。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我知道这是爸爸最喜欢的一句话,而我还有好多好多年的时间去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