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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明日(1)


  有些人,他属于你,可你从不觉得会拥有。

  而有些人,他不属于你,可你从未想过有分离。

  雪花一团一团落下来的时候,我正和大成坐在东江港脏兮兮的沙滩上,专心致志地吃冰激凌。我们都不说话,大海轰鸣的声音遥远又寂寞。不远处有重型轮船进港,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我说,大成,我很想哭。

  起初我们没有察觉,后来一口咬下去,尝到香草奶油有了冬雪的味道,才发现彼此的身上,都覆盖了一层精致的雪。

  “我们都坐在这里不动,第二天会不会变成雪人?”

  “那你就是哭的雪人,我是笑的雪人。”

  “……”

  “码头那边好像很热闹。”

  “哦。”

  我不喜欢码头,也不喜欢轮船,那不是个好地方。那是通往世界的入口。一朵又一朵海浪轻而易举地分割了时空,让音信杳渺,容颜模糊。

  我喜欢做一些与季节逆反的事情,比如冬天吃冰激凌,光腿穿雪地靴,去刺骨的海水里游泳,三伏天连吃一个星期火锅,空调开暖风把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蒸干。这些矫情又不可理喻的事情,都要和大成一起做。他总说我在过爸爸的季节,我绝不承认。甚至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多过同爸爸在一起的时间,对他的了解,多过对爸爸的了解,他是我最喜欢的男孩子,没有之一。

  “你最崇拜的人是谁?”

  “没有……”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妈妈。”

  “还有呢?”

  “还有……大成。”

  一路长大,一路被不同老师用同一个问题困扰,我在他们面前对大成告白了无数次,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而我知道,在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个标准答案,我最崇拜的人应该是爸爸,最喜欢的人也应该是爸爸,因为他是极地科考船工程师,被称为对祖国有贡献的科学家,他得过的先进比我见到他的次数还要多。

  但是我不喜欢他,因为我和他不熟,你会喜欢一个和你不熟的人吗?每一次,他回到家,总要问我几岁了、上几年级,乐此不疲。我都是哼一声去找大成哭,问他,你爸爸也是这样吗?每一次他都说也是这样。但后来我知道,他是骗我的。

  并且,人生中第一次觉得丢脸,也是因为,爸爸。

  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个季节过去,风的方向也改变了,衣服添一件,再减一件,邮递员会突然送来一捆信件,一百多封,全都写着妈妈和我的名字。

  小时候,妈妈一封信一封信地,把它们当作睡前故事念给我听。而那些信里,也真的有很多很多故事,都是王子公主的童话,被写在信纸上,装在粗糙的牛皮纸信封里,关于白雪公主、小红帽、灰姑娘、蓝胡子。而后我信心满满地在公开课上讲述我听过的故事,英俊王子的灵魂被困于魔镜,落入恶毒王后手中,他爱上了善良的白雪公主。森林里的七个小矮人是被施了咒语的十字军骑士,最终他们将王后骗入林中木屋,白雪公主给她吃下有魔力的苹果,驱赶她邪恶的灵魂,也驱散她恶毒的魔咒,她变成了最善良的继母,所有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不对,不对,不对!”全班哄堂大笑,连听课的老师也忍不住笑着拍手,语文老师面色尴尬,黑着脸让我坐下。自习课我躲在操场的角落偷偷哭,只有大成没有笑我,蹲在旁边看我哭。我哭了半节课还是停不下来,他说,你等我一下。跑开又再跑回来,手里拿了一本从阅览室借来的格林童话:“你看看这个,但是,我更喜欢你讲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一口气把格林童话看完,觉得自己被骗了,里面的每一个故事都和我听到的一样又不一样。我哭着去问妈妈,她只是笑,说:“傻瓜,那是你爸爸写的童话。他每天在船上,白天很忙、很累、很脏,晚上坐在甲板上想念我们,每晚写一个故事,然后投进船上的邮局。可是只有经过有陆地的地方,邮局才能把信寄出来。那是他写给你的,独一无二的童话。”

  随同这些故事的,还有南半球星空的照片,字迹摇晃的日志,海上日出的铅笔速写,漫长的极昼与想念。他细致地描述了科考船上的音乐会、篮球赛、鲜有人去的世界尽头,描绘了科考船上一个独立又特别的社会。可是在隐约知道有种概念叫爱情的年纪里,我不明白一个一去就是大半年、杳无音信,有时休息不上十几天就要再度起航去为全人类做贡献的男人,到底能给妈妈怎样的爱情?

  连童话故事的结局,都是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是吗?生活在一起。

  他像历经艰险的奥德修斯,在海洋上遭遇最美的景致与最致命的危险,他是别人眼中的英雄,而英雄,只存在于遥远的史诗与《一千零一夜》的神话中。

  所以邻居家的大成就好像是我们家里唯一的“男人”。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睡午觉。我会在他的脸上画乌龟,往他微微张开的嘴巴里挤牙膏,或者偷偷给他换上我的袜子,让他的脚踝边挂着蕾丝花边去踢球被嘲笑。但他还是会和我一起睡午觉,妈妈打发我去买的油盐酱醋也都是他飞快地跑去买,我坐在巷子口吃冰棍喝奶茶。

  我不明白老师们为什么都那么热衷让我写有关爸爸的作文,也总在班会课上让我分享,除了那些写给妈妈的信和编给我的故事,我根本不知道可以写什么。他有多高,手掌有多宽,喜欢喝什么酒,是不是懒得洗澡,我统统不知道。于是大成就一篇一篇帮我写,写得道貌岸然又大公无私,里面充满了“理想”“抱负”之类远大的词汇,总让老师们很满意。

  而我总是在大成的自行车后座上,反复问他,你也崇拜我爸爸吗?你喜欢他吗?

  喜欢。

  为什么?我喜欢班长的爸爸,他是银行高管,每天可以开车接他回家,带他吃必胜客。我喜欢班花的爸爸,他是电视台主播,每天都可以在电视上看到。我也喜欢你的爸爸,是优哉游哉的公务员,到点儿下班,还会做好吃的大螃蟹!

  可是你的爸爸,很爱你们。

  这个对话总是一再被重复,就像每天放学经过的海河,一成不变,迎着夕阳,还有晃眼的倒影,细碎的光在小腿边漂流过去。每当大成这样说,我就会沉默,对这个形而上的结论嗤之以鼻,但是次日还要再让他说出来。

  一直到高中,我们都在同一个班,我的物理极烂,在分科前一天,我和大成坐在海河边看人钓鱼,我哭了很长时间,第二天选择了学理科。可是大成只是笑,每次我哭的时候,他都拍着我的脑袋,笑得阳光灿烂。

  有些人,他属于你,可你从不觉得会拥有。比如妈妈爱的那个男人。

  而有些人,他不属于你,可你从未想过有分离。比如我喜欢的这个男孩。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背起书包,拍拍屁股站起来,冲着和沙滩一样脏兮兮的渤海湾伸了个懒腰,转身要回家。

  其实看到爸爸在身后,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每一次回家来,他都会先来沙滩上走一走,静静地看看大海。有时他要从广州回来,有时是上海,还有些时候,船会沿着长江入海口逆流而上,去往内陆沿江地带。他总要再转飞机或者火车回家来。回到他第一次离开家的港口,抽一根烟。烟头被小心地掐灭,包在纸里,离开港口再扔掉。

  妈妈做好一桌子饭菜等他进门,可是我很别扭,吃饭的时候有他,睡醒的时候有他,回家的时候还有他,是一种浑身的不自在。

  这是第一次,他的科考船在天津港靠岸,他可以穿越热烈的围观人群,远离媒体记者,在早早初雪的冬日傍晚,安安静静地回家。

  大成的脸上有识破我心思又不想说破的笑容,他掸了掸我头发上薄薄的一层雪花,费力地从沙子里拉起单车,礼貌地说了一声“叔叔好”,骑上车子,在越来越密集的雪花里离开了。

  “我们去吃面。”爸爸笑了笑,把烟头包起来,揣进口袋。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阴暗的小心脏里跳动的那么多的复杂情绪,讨厌他,亲近他,好奇他,疏远他,但还是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一家清真面馆。

  “你妈妈是回族,以前总在这里吃面。现在牛肉比以前少了,只有这几片。”

  “妈妈做饭了。”

  “爸爸饭量大。刚才那个男孩子,是隔壁大成吗?一年一年你们都长得飞快,不天天看照片都怕认不出。你是不是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