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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933年,柏林(5)


  但警察局的档案还没做到实时更新。人们经常会搬家,竞选有输有赢,也会造成一些人事上的变更,老人去世,年轻人就会顶替他们的位置。马赫掌管的团队负责档案的更新工作,需要记录新出现的名字和变更的地址。他很擅长做这种事。他喜欢登记名册、图书目录、街区地图,以及剪报这类带有列表性质的东西。马赫的才能在靠毒打让嫌犯招供的克罗伊茨贝格警察局没有受到重视,他希望能在这里被重用。他不反感殴打嫌疑人。在大楼后侧的办公室里,他经常能听见地下室里男男女女被折磨得大叫的声音,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困扰。他们是变节者、敌对分子和革命者,再怎么折磨都不过分。他们的反抗玷污了德国,给他们机会,他们只会把德国变得更糟。他一点儿都不同情这些人。他只希望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也能在这些人中间,哀号着乞求他怜悯。

  3月2日,星期四晚上八点,他终于等到了对罗伯特进行彻查的机会。

  他让手下回了家,自己把更新的共党分子名单送到楼上,他的上司,刑事检察官克雷格林恩那里。然后他回到办公室,开始翻找档案。

  马赫不急着回家。他一个人住。不安分的妻子早就跟人私奔了,是马赫弟弟餐馆里的侍者,她说她想要自由。她没给他生过孩子。

  马赫开始梳理文件。

  他已经调查到,罗伯特·冯·乌尔里希曾经于1923年加入纳粹党,但在两年后脱党了。这件事本身说明不了什么,马赫需要更多的证据。

  这里的文件系统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条理清晰。说到底,他对德国警察的整套体制都非常失望。据说戈林也对警察体制不满意,计划把警察局的政治部门和情报部门剥离,组成一个更有效的秘密警察系统。马赫觉得这个主意很棒。

  他翻找了一阵,但在罪案记录中实在找不到罗伯特·冯·乌尔里希的蛛丝马迹。也许这不能归因于原有体制的低效率。罗伯特的确有可能是无可指摘的。作为奥地利的伯爵,他不可能是犹太人或共党分子。他可以指责罗伯特的堂兄是个社会民主党人。但这不是个罪名——至少到现在还不是。

  马赫意识到,自己应该在接近罗伯特之前就完成调查。但他在尚未完全掌握罗伯特的底细之前就接近了他。他应该早点意识到自己犯错了。结果还被对方奚落和嘲讽了,他觉得很丢脸。好在他还能争回这个面子。

  马赫开始检查房间后面一个落满灰尘的纸板箱,里面堆放着杂乱的档案。

  冯·乌尔里希的名字仍旧没有出现在这些档案里,但少了份文件。

  根据钉在纸板箱内侧的文件列表,档案里应该有份长达一百一十七页的“风化场所”名单。这份名单似乎是对柏林夜总会的一次调查所取得的成果。马赫能猜到这份文件的用途:希特勒当上总理以后,警察们就开始逐一关闭这些场所了。他们一定是拿着这份名单按图索骥的。

  马赫上了楼。克雷格林恩正在向身着制服的警察介绍情况,他们即将突袭共产党人及其党羽的住处,正是马赫刚更新过的地址。

  马赫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上司的讲话。克雷格林恩不是纳粹党员,不太敢得罪这个冲锋队员。马赫说:“我正在找‘风化场所’这份文件。”

  克雷格林恩似乎很恼怒,但还是耐着性子。“在茶几上,”他说,“你自己去拿吧。”

  马赫拿走文件,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名单是五年前整理的。上面罗列了当时还在经营的夜总会和它们举办的活动:赌博、裸露的表演、卖淫、贩毒、同性恋,以及其他有悖伦理的活动。这份文件罗列了夜总会老板和投资人,以及雇员和常客的名单。马赫耐心地查看着每一行: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也许是毒虫或嫖客之一呢。

  柏林以同性恋俱乐部流行而著称。马赫疲惫地看着“粉红拖鞋”夜总会下冗长的客人名单,“粉红拖鞋”是个男人和男人跳舞的夜总会,穿着女性服装的男歌手在台上唱歌,是个鱼龙混杂的下流之地。马赫心想,这份工作有时也挺让人烦的。

  他的手指沿着名单往下滑,终于找到了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这个名字。

  他满意地叹了口气。

  继续往下看,他又发现了容格·施莱彻的名字。

  “不错,不错,”他说,“看你们还怎么说风凉话!”

  再次见到沃尔特和茉黛时,劳埃德发现他们更生气——而且,更恐惧了。

  3月4日,又是星期六,也是选举前夜,艾瑟尔和劳埃德专程赶来,准备参加沃尔特组织的社会民主党竞选前集会。开会前,他们在米特区冯·乌尔里希家共进了午餐。

  乌尔里希家的房子建于19世纪,房间宽敞,窗子很大,不过家具都破旧了。午饭很简单——加了土豆和卷心菜的猪排,不过有瓶很好的红酒。从沃尔特和茉黛的言谈间可以得知,他们似乎过得很窘迫,显然不如他们的父辈,但好在还不至于挨饿。

  但他们已经被吓坏了。

  通过说服年迈总统保罗·冯·兴登堡签署《议会大厦纵火案紧急法令》,纳粹得到了逮捕和折磨政敌的正式授权,尽管他们很久以前就开始这样做了。“从周一晚上到现在,有两千人遭到了逮捕,”沃尔特的声音颤抖着,“除了共产党人,还有纳粹口中所谓的‘共党同情分子’。”

  “也就是所有他们不喜欢的人。”茉黛说。

  艾瑟尔说:“这样的选举怎么可能民主公正呢?”

  “我们必须奋力抗争,”沃尔特说,“如果不能在选举中奋战一场,只会助长纳粹的气焰。”

  劳埃德不耐烦地说:“你们何时才能接受事实,面对面地对他们进行还击呢?你们仍然觉得以暴制暴是错误的吗?”

  “当然是错误的,”茉黛说,“和平抵抗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沃尔特说:“社会民主党有一支名为‘帝国战旗’的武装力量,但实力非常弱。一小部分社会民主党人主张用武力和纳粹抗争,但他们的意见被否决了。”

  茉黛说:“劳埃德,记住,警察和军队都站在纳粹那边了。”

  沃尔特看了看怀表:“我们该出发了。”

  茉黛突然问:“沃尔特,为什么不取消这次集会呢?”

  沃尔特吃惊地看着她:“已经卖出七百张门票了。”

  “管那些门票做什么,”茉黛说,“我担心的是你。”

  “别担心,座席都谨慎地分配出去了,会议厅里没有破坏分子。”

  劳埃德也不能肯定,沃尔特是不是就像看上去那样镇定。

  沃尔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愿意参加民主政治集会的普通民众失望。这些人是我们仅剩不多的希望了。”

  “你是对的。”茉黛说。她转向艾瑟尔:“但你和劳埃德或许应该留在家里。尽管沃尔特这么说,但那里也很危险,你们是外国人,不应该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社会民主是国际性的风潮,”艾瑟尔坚持,“和你丈夫一样,我很感激你的关心。但我这次来就想亲眼见证德国的政治变革,绝对不能错过。”

  “好吧,但孩子们不能去。”茉黛说。

  她的儿子埃里克说:“我才不想去呢。”

  卡拉看起来有点失望,但她什么都没说。

  茉黛、艾瑟尔和劳埃德一起坐进了沃尔特的小汽车。劳埃德很紧张,但也很兴奋。他的政治洞察力比他在伦敦的所有朋友都强。即便现场发生争斗,他也不害怕。

  汽车向东行进,穿过亚历山大广场,进入一个满是简陋房屋和小店的社区,其中一些商店的标牌用的是希伯来语。社会民主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但和英国的劳动党一样,社会民主党也有一些富有的支持者。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就是少数上层阶级中的一位。

  汽车停在一处入口,顶棚上标着“人民剧院”。外面已经开始排队了。沃尔特穿过人行道走到剧院门口,朝等待的人群挥了挥手,立即得到了一阵欢呼。劳埃德一行跟在他身后进入剧院。

  沃尔特和一个神情严肃、看起来不过十八岁的青年握了握手。“这是威廉·伏龙芝,本地社会民主党支部的负责人。”伏龙芝少年老成,穿着十年前流行的带纽扣口袋的夹克。

  他向沃尔特演示了把门从里边锁住的方法。“观众们入座以后,我们就上锁,不让制造麻烦的人进来。”伏龙芝说。

  “很好,”沃尔特说,“就这么办。”

  伏龙芝把他们引入剧院礼堂。沃尔特走上舞台,和另外几位已经到场的候选人打了招呼。参加集会的民众开始入场,就坐。伏龙芝把茉黛、艾瑟尔和劳埃德带到预留的前排座席。

  两个男孩走上来。年纪小的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四岁,却长得比劳埃德还高,他谦逊地和茉黛打了个招呼,然后鞠了一躬。茉黛转身对艾瑟尔说:“这是我朋友莫妮卡的儿子,沃纳·弗兰克。”然后她转向沃纳:“你父亲知道你来这儿吗?”

  “是的——他让我亲眼见证一下社会民主党究竟是什么样的。”

  “作为一个纳粹,他还是挺开明的。”

  劳埃德觉得,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这样对话过于严厉了,但沃纳的应对相当精彩。“我父亲并不是真的相信纳粹主义,只是觉得希特勒会对德国的商业有益。”

  威廉·伏龙芝激烈地反驳道:“把几千个人投进监狱也算是有利吗?除了施暴,他们什么都不做!”

  沃纳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但希特勒的镇压受到了社会各界的欢迎。”

  “人们觉得希特勒正把他们从一场布尔什维克革命中解救出来,”伏龙芝说,“纳粹试图使人们相信,共产党人正集中力量,准备在城镇和村庄杀人、放火、投毒。”

  比沃纳大一点的矮个子男孩说:“把人们送进地下室,用棍棒打碎人骨头的不是共产党,而是那些冲锋队员。”他带着一点口音,劳埃德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

  沃纳说:“抱歉,我忘记向你们介绍了,这是弗拉基米尔·别斯科夫。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童子军,大家都叫他沃洛佳。”

  劳埃德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沃洛佳和劳埃德差不多大,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非常英俊。

  伏龙芝说:“我认识弗拉基米尔·别斯科夫,我也是童子军的成员。”

  沃洛佳说:“威廉·伏龙芝是学校里的天才——他的物理、化学和数学都是第一名。”

  “没错。”沃纳说。

  茉黛盯着沃洛佳问:“你姓别斯科夫?你的父亲是格雷戈里吗?”

  “是的,乌尔里希太太。他是苏俄使馆的军事参赞。”

  看来沃洛佳是俄国人。他能毫不困难地说德语,这让劳埃德有点羡慕。显然因为他住在这里。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茉黛对沃洛佳说。劳埃德知道,茉黛认识柏林的所有外交官,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伏龙芝看了看表说:“快开始了。”他走上台,让观众们遵守秩序。

  剧院里安静下来。

  伏龙芝宣布,几位候选人将发表演讲,并接受观众们的提问。接着他补充道,门票只提供给了社会民主党党员,大门也已经锁上了。既然都是朋友,大家完全可以畅所欲言。

  这不是民主,更像是个秘密社团的集会,劳埃德心想。

  沃尔特首先发言。根据劳埃德的观察,他不是那种蛊惑民心的政客,说话时不用夸张的辞藻。但他很会恭维人,他告诉观众,他们都是见多识广、深谙复杂政治局势的聪明人。

  沃尔特演讲了没几分钟,一个冲锋队员就冲上台。

  劳埃德轻声骂了一句。他是怎么进来的?这人是从舞台侧面上来的,一定有人为他打开了后台的门。

  冲上台的是个留着军人寸头的壮汉。他走到舞台前方大声咆哮:“这是场煽动型集会,共产党员和破坏分子在今天的德国不受欢迎,集会必须立即结束。”

  壮汉旁若无人的傲慢态度激怒了劳埃德。他真想把这个大白痴弄上拳台好好教训一顿。

  威廉·伏龙芝跳起来,站在闯入者面前,对他怒吼道:“你这个暴徒,快从这儿滚出去!”

  冲锋队员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伏龙芝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

  观众们站了起来,有的愤怒咆哮,有的则惊恐尖叫。

  更多的冲锋队员从舞台后侧出来了。

  劳埃德灰心地想,这些浑蛋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冲撞伏龙芝的家伙大声喊:“滚出去!”其他冲锋队员跟着起哄:“滚,滚,快点滚!”舞台上的冲锋队员越来越多,已经不下二十人了。有的手持警棍,有的拿着随手找到的棍棒,劳埃德发现其中有曲棍球棒、长柄大锤,甚至还有椅子腿。他们在舞台上上蹿下跳,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比划着手里的武器。劳埃德很确定,他们马上就要开始打人了。

  他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和沃纳、沃洛佳一起在艾瑟尔和茉黛的面前组成了一道人墙。

  一半的观众急欲离开,另一半观众则叫嚷着朝入侵者挥起了拳头。试图离开剧院的人们互相推攘,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大多数女人都在哭。

  沃尔特在舞台上抓住讲台大喊:“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乱!”大多数人都没听见他的话,听见的也只当耳旁风。

  冲锋队员纷纷跳下舞台,混入人群。劳埃德拉起母亲的手。沃纳同样拉起了茉黛的手,他们朝最近的出口跑。但这时,所有的出口都堵上了,拥挤着急欲离开的人群。对此,威吓观众离开的冲锋队员却无动于衷。

  闯入者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观众里却有妇女和老人。劳埃德想反抗,但他意识到这不是个好主意。

  一个戴着军用钢盔的冲锋队员用肩膀撞击劳埃德,他朝前打了个趔趄,撞在母亲身上。劳埃德极力克制,不和冲锋队员正面冲突,他先要保护好母亲。

  一个手持警棍、满脸雀斑的少年在沃纳背后用力推搡,大声喊:“出去,快滚出去!”沃纳飞快转身,朝他逼近一步:“法西斯猪猡,不许你碰我!”这个年轻的冲锋队员一下子僵住了,露出惊慌的神色,似乎没料到会有人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