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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935年,布法罗(6)


  出了教堂,他告诉父母不回家吃午饭,而是要去参加抗议游行。

  “去那儿对你有好处。”他妈妈说。年轻时她曾是《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杂志的记者。她转身对丈夫说:“格斯,你也应该去。”

  “工会已经提起了上诉,”父亲说,“你应该很清楚,我不该干扰法庭判案。”

  她转身对伍迪说:“去吧,只是别被列夫的打手给伤着。”

  伍迪从父亲的后车厢里拿出照相机。这是部徕卡三型的照相机,这种相机小得可以挂在脖子上,却有着每秒五百分之一的快门速度。

  他走过几个街区,抵达游行的起点尼亚加拉广场。列夫·别斯科夫以会引发暴力为由,要求政府取缔这次示威,但工会却称这是场和平示威。伍迪到那儿时,几百个工人已经集中在市政厅门外,看样子工会说服了政府的相关部门。许多人带着条幅、红旗和写有“不要强盗老板”的标语牌。伍迪四处寻找乔安妮,但没有找到。

  天气明媚,艳阳高照,伍迪拍了好几张照片:穿着礼服、戴着帽子的工人们,一辆挂满了条幅的汽车,一个咬着指甲的警察。他仍旧没有看到乔安妮,也许乔安妮不会出现了。他猜乔安妮早上可能会头疼。

  游行计划在正午十二点开始,最后却延迟到将近下午一点才开始。伍迪注意到,游行路线两旁站满了监视的警察。他自己则身处游行队伍的正中央。

  从华盛顿街向南,接近工厂区的中心地带时,伍迪看见乔安妮在前面几码处加入了游行队伍,他心跳加速,两眼放光。乔安妮穿着做工考究的裤子,勾勒出窈窕的身段。他加快步伐,很快赶上了她。“下午好!”他欢快地说。

  “老天,看把你开心的!”乔安妮说。

  这话一点不假。伍迪的确开心极了。“你宿醉了吗?”

  “不是宿醉就是患上了黑死病,你知道黑死病吗?”

  “黑死病人脸上有麻子。你又没有麻子。”伍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顺着乔安妮的话题乱说,“我不是医生,但很乐意为你诊断。”

  “别油嘴滑舌了。这个话题的确很有趣,但我实在没心情。”

  伍迪尽量平下心来。“我们在教堂没看见你,”他说,“今天布道的主题是诺亚的经历。”

  出乎意料,她竟然笑了起来。“哦,伍迪,”她说,“你讲笑话的时候我非常喜欢你,但今天千万别让我笑。”

  伍迪认为这句话可能是赞许,但他并不是很确定。

  他看见旁边的小街上有家正在营业的杂货店。“你需要补点水,”他说,“我买好水就回来。”他跑进杂货店,买了两瓶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他让店员打开瓶盖,拿着可乐回到游行队伍之中。乔安妮接过瓶子说:“小家伙,你真会疼人。”她把可乐贴近嘴唇,一口气喝下大半瓶。

  伍迪觉得自己至少前进了一大步。

  尽管游行主题非常严肃,但游行队伍快乐满满。工人们轮番唱着政治歌曲和传统歌谣。游行队伍中甚至有几个带着孩子的家庭。天气好极了,空中一点云都没有。

  “你看过《歇斯底里症研究》这本书吗?”并肩前进时,伍迪随口问道。

  “连听都没听说过。”

  “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写的。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的书呢!”

  “我对他的理论很感兴趣,书却一本都没看过。”

  “应该找来看看。《歇斯底里症研究》这本书非常棒。”

  乔安妮惊奇地看着伍迪。“你怎么会去读他的那类书呢?你们这种收费昂贵的老式学校应该不教这个吧。”

  “的确不教。我只是听你说过这方面的话题,觉得心理学很了不起。读了这些书以后,我认为心理学的确是一门很棒的学问。”

  “从哪方面来讲很棒?”

  伍迪觉得乔安妮在测试他,看他是真的理解了书的内容,还是仅仅在装样子。“有些疯狂的行为,比如说往桌布上洒墨水,其中常暗含一些说得通的逻辑。”

  她点了点头。“是的,”她说,“说得没错。”

  伍迪本能地意识到,乔安妮实际上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弗洛伊德的知识上,他已经领先了乔安妮一大步,乔安妮只是窘迫得不愿承认而已。

  “你喜欢干什么?”伍迪问乔安妮,“话剧还是音乐剧?你家有一百多家电影院,你一定看腻了电影吧。”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他决定据实以告,“我想约你出去,我想和你一起做你真正喜欢的事情。因此我想知道你的爱好,然后和你一起去做。”

  乔安妮对他笑了笑,但这不是他期待的那种笑容,而是那种带有怜悯的友善笑容,伍迪知道等来的是坏消息。“伍迪,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玩,但你只有十五岁啊!”

  “你昨天晚上不是说我比维克托·迪克森更成熟吗?”

  “我同样不会和他一起出去。”

  伍迪的喉头发紧,声音突然变得很嘶哑。“你是在拒绝我吗?”

  “是的,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我不想和比我小三岁的男孩约会。”

  “三年后可以吗?那时我就和你一般大了。”

  她笑了,然后说:“别这样跟我玩心眼,我的头都要被你搅和大了。”

  伍迪决定不再隐藏自己的痛苦。把话挑明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他克制着心中的沮丧问乔安妮:“昨天那个吻又算什么呢?”

  “什么都算不上。”

  他可怜地摇了摇头说:“它对我却意味着一切。我从来没经历过这么棒的吻。”

  “老天,我就知道这是个错误。听着,这的确很有趣。我喜欢这个吻——你也配得上我的吻。你是个聪明孩子,很会察言观色。伍迪,无论你多么喜欢这个吻,那都不能算是爱的宣言。”

  两人的位置接近游行队伍的前端,伍迪已经能看见前方的目的地——布法罗金属加工厂四周的高墙了。工厂大门紧闭,门前站着十几个保安,他们身上的淡蓝色衬衫类似警察制服,这些人看着也像恶棍。

  “我昨天喝醉了。”乔安妮说。

  “我也醉了。”伍迪连忙说。

  伍迪借这句话来挽回自己残存的尊严,乔安妮假装相信了。“我们都做了傻事,把它忘了就行。”她优雅地说。

  “是的。”伍迪尴尬地看向别处。

  他们已经到了工厂外面。走在队伍前面的人站在工厂门外,有人开始用高音喇叭发表演说。走近一看,伍迪发现演说者是布法罗的工会领导人布赖恩·霍尔。伍迪的父亲很喜欢布赖恩——在不怎么美好的过去,他们曾经合力化解过一次罢工。

  游行队伍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地朝前涌,街上正在酝酿一场冲突。尽管厂门紧闭,但保安仍然排成了一条警戒线,不让人们接近。保安们携带着警棍:“这里是私有财产,别接近这扇门!”伍迪拿起相机,拍下一张照片。

  但人群后面的人依然在不断往前涌。伍迪抓住乔安妮的胳膊,试图把她拉到人少一点的地方。但往外走非常难:人群很密集,没人愿意给他们让道。推搡了一阵,伍迪发现他们不但没能远离人群,反而离工厂大门和拿着警棍的保安越来越近。“形势可不太妙啊!”他对乔安妮说。

  乔安妮却很兴奋。“这群王八蛋不能让我们退缩。”乔安妮大声喊。

  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大喊:“是的,他们绝对不能让我们退缩!”

  人群仍然离门口有十几码,保安们却开始毫无必要地把示威者往外推。伍迪抓住机会,连拍了几张照片。

  布赖恩·霍尔一直在谴责强盗老板,怒斥工厂保安的暴行。现在他却缓和态度,呼吁示威者冷静。“兄弟们,请离门远点儿,”他说,“稍微往后退一点,不要制造冲突。”

  伍迪看见保安推搡一个妇女,把女人推得向前踉跄。她没有被推倒,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和她一起来的男人对保安说:“伙计,别这么凶好吗?”

  “你想怎么样?”保安不依不饶地说。

  女人朝他大喊:“别再推我们了!”

  “往后退,往后退!”保安举起警棍大嚷。女人惊声尖叫。

  警棍落在女人身上的时候,伍迪抓拍了一张照片。

  乔安妮说:“那个王八蛋竟然打女人!”说着,她朝前挤了过去。

  但大多数人往反方向挤,开始远离工厂。保安们追在他们身后推搡踢打,用警棍加以驱逐。

  布赖恩·霍尔对着喇叭高声说:“工厂保安,请退后一点,没必要使用暴力,放下你们的警棍!”话还没说完,他的喇叭就被保安打掉了。

  一些年轻人奋起反抗。六七个真正的警察这时出场了,他们没有喝止工厂保安,反倒逮捕了几个反抗的年轻人。

  开始这场骚乱的保安倒在地上,两个年轻人上前连踢了他好几下。

  伍迪又拍了张照片。

  乔安妮怒吼起来。她扑向一个保安,用指甲抓他的脸。保安伸手把她向外推。保安的手有意无意地打到了乔安妮的鼻子,乔安妮跌倒在地,鼻子开始冒血。保安拿起警棍就要往她身上打。伍迪见势不妙,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后拉。因为躲得及时,警棍没打到她。“我们最好离开这里。”伍迪对乔安妮说。

  脸上的重重一击熄灭了乔安妮的怒火,伍迪顺势把她半推半抱地带离了工厂门口,任凭吊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左右晃荡。游行队伍中的人们开始恐慌,有人跌倒在地,其他人在试图逃离的时候踩在了他们身上。

  伍迪比大多数人都高,他用尽全力,才使自己和乔安妮不致跌倒。他们奋力挤出人群,离保安越来越远。周围的人渐渐少了以后,乔安妮摆脱了他的怀抱,两人一起开始逃跑。

  打斗声越来越小。伍迪和乔安妮转过几个街角,在一条周日工厂和仓库都不上班的寂静街道上停住了。他们调整好呼吸,开始健步朝前走。乔安妮笑了。“太让人兴奋了!”她说。

  伍迪比她更为冷静。“没什么好高兴的,”他说,“情况原本会更糟的。”他救了乔安妮,他暗暗希望乔安妮会因此改变心意,同意和他约会。

  但乔安妮并不觉得欠了他什么。“别扯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没人死。”

  “那些保安险些惹出一场暴乱。”

  “他们是成心的,别斯科夫想让工会难堪。”

  “我们知道真相,”伍迪拍了拍照相机说,“我可以用照片加以证明。”

  步行了半英里以后,伍迪看见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并把它拦下了。他把罗赫家的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

  在出租车后座上坐定以后,伍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我不想让你爸爸看到你这样。”他打开白色的棉布手帕,轻轻擦去乔安妮上嘴唇的血渍。

  这个亲密的行动让他很兴奋,但乔安妮没让他继续。“我自己擦。”她抓过手帕,擦干净嘴唇上的血,“看看擦干净没有?”她问。

  “还有一点。”他撒了个谎,把手帕拿了回来。她嘴很大,牙齿洁白,嘴唇丰满。他假装乔安妮的下嘴唇上沾了什么东西。伍迪轻擦了一下她的嘴唇说:“这就好多了。”

  “谢谢你。”她用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看着伍迪。伍迪觉得乔安妮已经知道了实情,只是不确定要不要向他发火。

  出租车在乔安妮家门口停了下来。“别进来,”她说,“我不想让父母知道我去了哪儿,你一进来就穿帮了。”

  伍迪觉得自己是两人中比较审慎的一个,但他不会当面这样说。“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乔安妮下了出租车,敷衍地跟他挥了挥手。

  “她很不错,”司机说,“但对你来说,年纪大了一些。”

  “把我送到特拉华大道。”伍迪把门牌号和岔路名告诉司机。他可不想和该死的司机谈论乔安妮。

  他回味着被拒绝的滋味。他不应该过分奇怪:不光这个司机,连查克都说两人在年龄上不相配。虽然是真话,但伍迪还是感觉受了伤害。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但眼下,又该怎么度过这余下的一天呢?

  回到家后,他父母正和往常的周日下午一样在家里打盹。查克觉得他们只有在亲热时才睡午觉。查克不在家,他和包括贝蒂在内的一帮朋友游泳去了。

  伍迪走进暗室,从相机里拿出胶片。他往盆里倒了些热水,使感光的化学物质达到理想的温度,然后把胶卷插进黑色小包放入感光盒中,等待照片冲洗出来。

  冲胶卷是个需要耐心的冗长过程,但伍迪很喜欢坐在黑暗里想着乔安妮的感觉。在暴乱中共同奋战的经历没有使她爱上他,但显然让他们更近了一点。伍迪相信乔安妮对自己的感情正在加深。也许她的拒绝只是暂时的。也许只要再坚持一下就能成功。他对别的女孩根本不会有兴趣。

  闹钟响了,他把胶卷从感光盒里拿出来,停止化学物质的感光作用,然后把胶卷转移到定影槽里。定影完之后,他把胶卷擦干,看着胶卷上的黑白图像。

  他觉得这些照片拍得真是好极了。

  他把影像逐一框好,把第一张插进放大机。接着把一张10×8的相纸装进放大机,打开灯,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把胶卷上的黑白图像对准相纸。然后把相纸摆进装有显影剂的槽里。

  这是冲照片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白色的相纸开始慢慢变灰,图案渐渐出现在相纸上。伍迪总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奇迹。第一张照片上出现了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他们穿着西服,戴着礼帽,共同举起的牌子上用大写字母写着“兄弟情谊”这个词。影像清晰以后,他把相纸放入定影槽,然后冲洗晾干。

  冲好所有的照片以后,伍迪把它们带出暗室,放在餐厅的桌子上。他非常高兴:这些照片栩栩如生地描绘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听到父母在楼上的走动声,他赶忙叫来了母亲。罗莎婚前就是个记者,现在仍在为报纸和杂志撰写文章。“你怎么看待这些照片?”伍迪问母亲。

  罗莎用能看见东西的那只眼睛审视着这些照片。过了会儿,她说:“我觉得这些照片非常棒,你应该把它们送到报社。”

  “真的吗?”伍迪受到了鼓励,感到非常振奋,“哪家报社比较好呢?”

  “很可惜,现在的报社都很保守。也许你该试试《布法罗哨兵报》。它的总编是彼得·霍利尔——他在那里几十年了。他了解你父亲,也许会同意见你。”

  “该什么时候给他看这些照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