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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云深不知处(4)


  张起月放下筷子,静默了一会儿。

  唐云深疑惑地抬头,看着她,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还有两年,就十年了。”她很轻地说,可他还是听见了。

  唐云深却假装没有听到。

  张起月平静地与他对视,眼神澄澈。

  她咬了下嘴唇又说:“云深哥哥,如今没有圣约翰了,我决定不高考了。”

  “不念大学,你想做什么?”

  “我就天天在家里,给你做饭。”张起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中的那一丝微弱的闪动,心中忍不住扬起狡黠的笑,故意道,“受够了每天吃这些食堂的菜。”

  唐云深愕然,他不会做饭,更不愿让她整日被油烟熏染,因此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竟然让他无言以对。

  “噗。”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她不由得笑了出来,“云深哥哥,我开玩笑的。是这样,我前几天看到学校对面的小学在招聘代课老师,高中毕业就可以。我就去试了试,据说明天能有结果,我答应你,如果没有录取,我就专心去考大学。好不好?”

  唐云深锁着眉头,陷入了深思。他知道有很多话,她不会说出来,但是他懂。她出身资本家家庭,又在汉奸家长大,如今有些学校,即使她有心也有能力上,学校却未必会收她。若能早些工作,也许还是好的,即便这本来应该是无忧无虑读书的年纪,参加工作势必要辛苦很多。

  “你长大了,我也做不了你的主,你自己决定吧。”唐云深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起月看了他一眼,说:“云深哥哥,我不怕苦,真的。”

  唐云深默然。

  两人安静了一小会儿,起月故作轻松地开口道:“云深哥哥,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云济哥哥拿来一本书,对你说不可不读。”

  “《晓珠词》?”

  “嗯,后来你们一起讨论这本书。你说,最喜欢里面的一句:‘不遇天人不目成’。”

  唐云深凝视着眼前人,四目相对,“藐姑相对便移情”啊,他心中了然,却只能叹息。

  “我也最喜欢这句。”她笑说。

  看着她的笑,唐云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明天,明天晚饭我们去下馆子。”唐云深忽然说。

  张起月一愣,家里的情况她知道,哪来的闲钱下馆子?但唐云深没有说。

  第二天,唐云深便带着起月去了饭馆。

  这顿饭唐云深点的菜,都是起月爱吃的。

  出饭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凉风习习,人却很少。

  “云深哥哥。”张起月突然伸手,拉住了唐云深的胳膊。

  他停下了脚步。

  “你喜欢我,对不对?”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唐云深默然良久,只道了一声:“你别任性。”

  “我要是任性,我也不会到今天才问。”张起月落下泪来,“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拒绝了所有人给你介绍的对象?”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唐云深打断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成分不好,何苦去害人家。一个人能平安地过完这一辈子,我就知足了。”

  “你卖了唐叔送我们的对印。”既然说开了,她今天就非要把真相撕出来。当她发现他们各有一枚的对印,他的那枚只剩空盒的时候,便已明白了这顿饭的意义。

  “身外之物,换一顿饱餐而已。”唐云深低声道。

  “我成分也不好,不怕你连累。”她坚持。

  “女孩子毕竟不一样。我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他不想再说,怕自己的坚持不堪一击,“走吧。”

  隔日清晨,太阳从东窗边照进来,投射到餐桌上,刚好就聚焦在唐云深一早买来的油条上。唐云深吃得讲究,早将油条切成小段,边上还配了一碟酱油。张起月埋头喝粥,唐云深看了看她,谁也没有先开口。

  外头传来吵嚷的人声打破了唐家的静默。两人先后朝门口看去,正好就有个人,逆着光走了过来。这人身形高瘦,跟唐云深倒有几分相似。因为门都敞开着,他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请进。”唐云深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他手上提了一个牛皮纸包,脸上是温和的笑。

  “你们好,鄙姓唐,唐峥,是隔壁新来的住户。区区薄礼,还望以后多多关照。”

  一番寒暄之后,唐云深了解到,隔壁新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

  丈夫唐峥,是远近闻名的华山中学新调来的校长。妻子覃芸,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刚好就要去起月所在的学校报到。他们家还有一只叫潘朵拉的黑猫。

  唐峥的到访暂时化解了唐云深和张起月之间的尴尬。张起月主动要求陪覃芸一起去学校,唐峥自然感激不尽。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时局暗潮汹涌,但于唐云深和张起月,却是一段难得的平静岁月。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谁也不再试图去触及各自内心的深处。

  因为潘朵拉,起月喜欢上了猫咪。一天在街边公园见了一只流浪猫,就欢天喜地地带了回来。这是一只虎斑猫,起月喊它探戈。探戈来的时候畏畏缩缩,没养几天就威风凛凛起来,一到晚上,还特别热衷于跑出去跟潘朵拉打架。

  起月为此很是苦恼。反而是唐云深,探戈刚来的时候一脸嫌弃,现在养出了感情,倒是比起月还要在意它。每次一听到动静就火速披上外套,抓起竖在墙角的晾衣竿,冲出去帮架。覃芸心疼潘朵拉,又不好跟唐云深翻脸,于是每次都在学校旁敲侧击地跟起月说这个事儿。

  这天,唐云深又举着晾衣竿要奔出去,起月喊住了他。

  “云深哥哥,你就不怕唐校长也出来帮潘朵拉?”

  唐云深扬眉,“不会,唐校长每天忙得很,哪有我这闲工夫?而且他们理工科的人,没这么些个情怀。”才说完,又奔了出去。

  起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想,唐云深连一只猫都如此护短,那要是自家的孩子……不知此生,他与她可否会有。

  1957年深秋,唐云深还是陷入了“反右”运动的旋涡。家里所有的字画箱子都被抬走,而他最珍爱的钢琴,被砸得稀烂。张起月看着满地狼藉,欲哭无泪。直到第二年春天,他才被放了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听见心脏在胸口怦怦乱跳。

  起月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利落的短发已经半长,且肮脏凌乱。以前他骨肉停匀,而如今瘦得有些脱形;以前他身板笔挺,而如今腰背竟有些佝偻……她已泣不成声。

  起月跑上前抚上他脏兮兮的脸颊,上头有一层厚厚的血痂紧紧地绷着,粗糙而坚硬。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而嘴唇上满是皴裂。

  即使刚才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起月还是无法自抑地泪如雨下。她抱住唐云深,而他只是木然地靠着她,她亲他唇角的裂痕,他却无知无觉。

  “云深哥哥,我们回家。”起月伸手擦掉泪水,把带来的棉外套给唐云深披上,扶起他看向回家的路。此刻正是夕阳西下,街上只剩最后的霞光。

  两个多月后,唐云深才慢慢恢复。他绝口不提被关起来的那段日子,起月也就不问。只不过,他以前很少喝酒,现在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因为狱中劳作使得他的脊骨坏损,天气稍一阴冷,便浑身疼痛,只能靠酒精顶过煎熬。

  他几次都想劝她放弃自己,但每次话到嘴边看到起月的眼睛,又吞了回去。因为他怕,怕自己的自以为是会伤害到她。

  1967年的端午。

  唐峥和覃芸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们给他取名牧朗。

  唐云深和张起月一同去贺喜,说来也奇怪,这孩子看到张起月,竟然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覃芸说,他一定是很喜欢起月。

  可欢喜没多久,灾难却又一次降临。这次,唐峥是主要对象。

  唐峥是个烈性子,每次都伤得最惨。唐云深经过上次已看淡了很多。每次批斗完自行回家,胸前“牛鬼蛇神”的牌子不能摘。一路上,还有人跟在后面起哄,高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他只能用力抓着唐峥,尽量劝着他一些。

  这天,唐云深一早就见唐峥的状态很不好,精神已快近崩溃边缘。于是,他咬了咬牙,偷偷把两人的牌子对换了一下。结果,他成了唐峥,被人用滚烫的糨糊倒在背上,贴上大字报示众,还被人剃掉了之前留了半年的小胡子。

  晚上,起月给他处理伤口,蓦地就哭了出来。

  “今天怎么你成了主角?”

  唐云深也不多解释,只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着对起月说:“他们张冠李戴,我托了唐校长的福,身价倍增。看,胡子没了,我是不是年轻了些?”

  起月没再追问,只是流泪,滔滔地止也止不住。

  可是,唐云深的用心良苦还是没能救得了唐峥。

  次日凌晨,唐峥就跳了黄浦江。覃芸听到消息,直接就晕了过去,起月连着照顾了她一周。看她几次醒来都是意识模糊,不是把她当成了唐峥,就是到处要找潘朵拉。

  潘朵拉已经失踪半年多了。探戈之前误吃了老鼠药,横冲直撞地折腾了一阵,最后死在了唐云深的怀里。每每覃芸提起潘朵拉,起月也要哭一场。起月哭,覃芸就愣愣地看着她。

  就这样两头提心地过了一个多月,起月终于等来了覃芸清醒的时候。

  这天,她拉住了起月的手,“起月,答应我一件事。”

  起月肿着双眼,忍着泪点头。

  “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望你与唐先生能够收留牧朗。”

  听覃芸的话像是在托孤。起月怕她想不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答应我!”覃芸仰起脸,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起月。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牧朗还小,你不忍心的……对不对?”起月想要安抚她,又想用唐牧朗来稳住她。

  “我也就是说个如果。”覃芸的口气软下来,但依然一定要起月给个答案。

  “好,我答应。”起月知道不能应,却狠不下这个心,“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当起月再次见到覃芸的时候,满眼都是血红。她割断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嘴里喃喃地叫着:“峥哥……”

  答应覃芸的那刻,起月就知道会有这天。因为她明白,深情若许便一定会生死相随。

  如果换成她,她也会如此。

  再后来,唐云深被打发去劳作,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可他的精神却有了寄托。看着唐牧朗渐渐长大,他想着,也许老天就是用这种方式,成全他和起月。

  1975年,仲春。

  唐云深突然全身抽搐,送到医院一查,是中毒性肺炎。医生开了药,让他回家休息。终于有了漫长的“假期”,唐云深觉得这是老天爷施舍给他的,也就格外珍惜。他偷偷在家里吃饭的桌子下面画上了琴键,吃完饭就把饭桌翻过来,轻声地教小牧朗玩弹钢琴的游戏。唐牧朗似乎特别有音乐天赋,竟然学得像模像样,这也让唐云深欣喜万分。

  初秋的一天,唐云深正吃着饭,发现自己拿着汤匙的手突然抬不起来了。而后开始剧烈地气喘,完全说不出话。这时候起月和牧朗都不在家,在铺天盖地的窒息与痛楚中,唐云深索性趴在了桌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缓了过来。这时,家里突然冲进来一伙人。他们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拎起来,像破布一样扔到一边,然后开始翻箱倒柜一阵打砸。结果,有人发现唐云深在床下藏了一个木匣子,打开一看,全部是医院配给他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