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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云深不知处(2)


  4

  乙酉年,仲夏。

  唐公馆内,唐云深面色凝重地在侍弄花园里的一丛深色杜鹃。之前,唐荫兑了一大盆鳝鱼血浇在这花下,说是这花吃荤,能开得更好。唐荫浇得细致,但还是在几个花瓣上落了零星几滴淡淡的红。在唐云深看来,这红越来越深,然后变成了鲜红,最后晕染开来,弥漫了整个唐公馆……他平时从不谈政治,可并不是完全不懂。他知道父亲在做什么,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己没有勇气离开,自然就只能逃避而不去触及。

  现下,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整个唐公馆,也许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全心全意地开心着——

  “云深哥哥。”起月花着一张脸,从花园的一角跑过来,“我成功了!”

  唐云深隐去了脸上的不安,挂出了一个微笑,才转过头去,“你又在捣鼓什么?”

  “你的生日礼物呀!”起月的脸上开出了花儿,“我亲手做的,香香的呢!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是什么?”唐云深接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

  唐云深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盒子上的蝴蝶结,抽出纸盒,里头是一块圆圆的香皂。边上刻有一圈卷云纹,中间是娟秀的“云深”二字。而右下方的云纹里,暗暗地藏了一弯新月。

  “傻丫头,外头物价飞涨,你倒好,学了自己做肥皂。那天我还看你跟张妈在捣鼓什么酱油?”唐云深忍不住伸手,爱怜地抚了抚起月的头,“你是怕唐公馆养不起你了吗?”

  起月的笑容慢慢隐去,怯怯地说:“云深哥哥,那天在学校,有人说唐叔是……是……”

  看她说得吞吞吐吐,唐云深隐隐不安,“是什么?”

  “汉奸……”起月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听在唐云深的耳朵里,依然是掷地有声,“云深哥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唐云深没有回答,只是又接着问了一句:“他们还说了什么?”

  起月看着她,心里的不安急剧地加深,说话的声音带了些颤抖:“他们还说,抗战胜利了,唐叔就会被抓起来……”

  “够了!”唐云深突然激动起来,随即意识到,自己对着眼前的小姑娘发火只会更显出自己的害怕,“对不起,起月。”

  起月被吓了一跳,一向温和的唐云深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对她讲话。一时间,她愣在那里,不言不语。

  “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唐永年到底还是被抓了。在外头一片抗战胜利的欢呼中,上海这座城,再次易主。

  唐永年一走,整个唐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顾佩英失踪了两天,第三天凌晨,唐荫在唐公馆的门口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唐云深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冲出来,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公孙杵臼死了,程婴就是千古罪人。不会再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到底是赵氏孤儿,还是程婴自己的儿子。古人会相信程婴的自白,可是现在的人……”

  这云山雾罩的一句话,唐云深琢磨了很久。顾佩英似乎在告诉他什么,可是他想不明白。但法庭的审判不会等他,唐永年很快以汉奸罪被判枪决,而唐公馆也即将被封。

  “起月,你怕吗?”唐云深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下午刑场上凌乱的枪声。遣散了所有的家人,偌大的唐家只剩下了他和张起月。

  “不怕。我相信唐叔是好人,总有一天,大家会知道他是被冤枉的。”起月泪汪汪的眼中有着一种超出年龄的坚定。

  “好。”唐云深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起月。从此以后,天地间,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明天他们就要来封屋子,妈的葬礼拖了这么些天,也不能大办。起月,今晚我们一起送送爸妈。”

  “嗯。”

  唐云深在那架白色三角的门德尔松上披了黑纱,边上放上唐永年和顾佩英的合照。

  “当年,李叔同先生就是这样为自己的母亲送行的。如今,我也效法前人,送父母一程。”他对着相片喃喃自语。直到父母故去,他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们。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问吃穿来源,不问世事风云。

  他一首接一首不知疲倦地弹着,起月就站在边上,心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着,越来越紧,越来越痛,而后慢慢地麻木,直到泪如雨下而不自知。

  终于,唐云深停了下来,因为他的手已经颤抖得无法再继续弹奏。他缓缓地站起来,出门。

  外头下起了夜雨。他直走到那丛杜鹃的边上,身子晃了晃,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张起月眼看着他走出去,预感要不好了,可自己的脚已经完全麻木,就算心急如焚也只能一瘸一拐地从屋里追出来,看着他倒下去。唐云深是个比她大好多的高个子,她根本拖不动他。那一刻,她擦干了眼泪,从屋里拿出了一条薄毯和一把伞,半抱着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夏日的夜晚,怎么样都是可以撑过去的。

  日出的时候,唐云深醒了。他被朝阳刺了刺眼睛,看了看在打盹还不忘举着伞的起月,怔了怔才回过神来。

  嘴里还残存了些许腥味,他伸手抹了抹嘴角,这一有动静,起月就醒了。

  “云深哥哥,你怎么样?”她心急地问。

  “我没事。”他挣扎着坐起来,勉强扬了扬嘴角。先前他不能维护父母,现下他不可以再让一个小姑娘反过来照顾他。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起月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

  “嗯,我会一直陪在云深哥哥身边。”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

  唐云深苦笑,“十年,能再陪你十年,我就知足了。”

  她泪眼莹然地看向他,“为什么只有十年?”

  他习惯性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道:“之后,你会有丈夫。他会代替我照顾你。”

  她毫不犹豫摇了摇头,“不,我只要云深哥哥。”

  唐云深没有再说话,只是嘴角僵硬地笑着,眼神空洞洞的。

  走出唐公馆,一辆洋车在街边的拐角处等着。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冲着唐云深摆了摆手。张起月认得他,他是唐云深的表弟唐云济的助理魏琥。

  唐云深冲他略略点了点头,将手上的行李都给了他,拉着起月上了车。

  “云济呢?”唐云深问。

  “少爷今早上的船已经去了香港。老爷一直在做英国人的买卖,所以前几年就已经把大半产业都挪了去。其中有不少的股份是大老爷的。现下大老爷遭难,老爷的意思是,让您赶紧去香港。明天一早的船票已经给您备好了。”

  唐云深觉得掌中起月的手忽地抖了一下,他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对着那人道:“我不是一个人。”

  魏琥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回头看了看张起月,“您要带上她?”

  “她是我妹妹。”

  “可眼下这局势,您也知道,船票是有价无市啊。”

  “小魏,麻烦你再给想想办法。”

  “大少爷,您别为难我呀!我一个办事儿的,能有什么办法?”

  “好,我不为难你。等一会儿到了旅店住下,我就给二叔去电话。”

  张起月远远地看着唐云深拿起公共电话,看他越来越愁眉深锁的样子,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她知道他现在背着汉奸之子的罪名,是很不适合在上海继续待下去了。而她,她不是唐家的孩子,唐家养了她这么多年,而今二老双亡,她无法报恩,那么至少,她可以不再拖累他。

  唐云深回房间的路上,反复琢磨着刚才二叔的话:“你何苦为了一个外人,赌上自己的未来。她本来就跟我唐家无亲无故,能白白养她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她了。如今也不是不想带她走,是不能。”踱到房门口,他顿了顿,心底喷涌而出的怯意,令他不敢伸手去打开这道门。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唐云深才颤抖着手去开门。就在刚才,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起月不能走,那么他也不走了。决定的当下,他感到了一丝悲壮。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起月,自己没有违背诺言。

  直到看着房间桌子上的留言,唐云深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在他左右挣扎的时候,张起月却毫不犹豫地走了,为了不拖累他。他刚才还以为自己做出了足够大的牺牲,却原来,她比他更果决。

  十年,早上他承诺了十年,可她却要一辈子。而现在,为了不让他毁诺,她率先放弃了。

  这时,魏琥端了两碗馄饨来,见状有些愣怔。

  “起月姑娘呢?”

  “她走了。”唐云深放下纸条,喑哑道。

  “那……她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

  “那您……”魏琥想问还要找她吗,但又觉着自己说这话有点逾越,于是便闭了嘴。

  “你说你没有家人?”唐云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是。”

  “好。我现在去找起月,船票留给你。到了香港,麻烦你告诉二叔,我会照顾好自己,等风声过了,我和起月一起过去。”说着,他掏出船票,往魏琥手里一塞,拔腿就冲了出去。

  魏琥攥着船票站在原地,一脸茫然。

  天快亮的时候,唐云深终于在唐家的花园里找到了张起月。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唐家的宅子变成了敌产被封存,他没有想到她还敢回去,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却一无所获,绝望之下才想来这里试一试。

  “你就这样回来,不怕被抓起来吗?”他从未对她如此严厉。

  “你走,我不用你管!”出了唐公馆,起月就开始拼命挣扎。

  “你以为你这样很厉害、很伟大吗?自作聪明!”他把她抓起来,第一次揍了她的屁股,“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多怕再也找不到你吗?!”

  张起月被他这一下给揍蒙了,挂着两滴眼泪看向他,齐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唐云深没有料到她就这么哭了,顿时有些无措。脑子里千回百转,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对不起。”又指了指手里的表说,“你看,现在船已经开了。”

  “你为什么不走?”她哽咽着出声。

  “年纪不大,记性那么差。”唐云深点了点她的脑门,“昨天这个时候,是谁跟我说,要一辈子跟着我的?这么快就不要我了?”

  张起月抽了抽鼻子,“可是——”

  “没有可是。以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一字一顿地说。

  唐云深最终还是留在了上海,带着张起月一起在唐云济名下的一个独立两层小楼里安了家。这个小楼闹中取静,隐在一个弄堂的深处。里头东西齐备,连字画都有好几箱,然而最令唐云深欣喜的是,二楼还放了一架钢琴。虽然这架钢琴不能与之前唐公馆那架门德尔松相比,但他已然很满足了。

  安定下来后,唐云深在一个偏远的中学谋了个教职,上下班刚好带着起月。新的左邻右舍并不认识他,看他温文尔雅,起月乖巧伶俐,倒也很照顾这对兄妹。

  眼看着,和平将近,岁月静好。

  5

  莫离弹完钢琴站起身走回唐奶奶身边,看到唐小年正在给老人擦眼泪。

  老人脸上满是柔情和安心,她看着小年道:“你说,以后,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你要说话算数。”

  “好。”唐小年答应道。

  唐奶奶又止不住地流泪,又止不住地笑。

  莫离想,也许知道现实的无望不如活在有他的记忆里。

  唐奶奶又拉住站在边上的莫离的手,问:“你是?”

  “我的钢琴……是您爱的人教的。”能教出唐牧朗老师那样出色和善的人,他的母亲一定对他很用心和爱护。但莫离知道,唐奶奶一定会认为她说的是云深。

  果然唐奶奶欢喜道:“原来是云深教的啊。你叫什么名字?”

  “莫离,莫非的莫,不离不弃的离。”

  “好,莫离,你明天还会来吧?我明天打算煮汤圆,你来跟云深学琴,我煮给你们吃。”

  莫离看着被老人温暖的手捂着的自己的手,点头说:“好的。”

  蔚迟坐在车里,看着从养老院走出来的人。

  他看着她走到一棵磐口梅下看了看,然后摘下一朵走到不知道是谁堆起来的雪人边上,把花放在了雪人头上。白白的脑袋上多了一点亮丽的橙黄。

  她扬唇而笑,阳光落在她脸上。

  蔚迟就这样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每接近她一次,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留在这里,不敢接近她,却又无法做到离开。

  莫离回到家,吃好饭后又忍不住想起唐奶奶的事,以及回想记忆中关于唐云深的零星片段。

  爷爷好像说过,他跟唐云深早年就相识,他很赞赏唐的人品和才华,后来再遇到落魄的唐云深,爷爷不忍心故友惨死在外面,便收留了他。

  爷爷收留唐云深的时候,她爸应该还没出生,还住在老宅那里。莫离记得,老宅里爷爷生平的藏书著作都搬了过来,但一些旧家具却留在了那边没动。

  她想唐云深的本子会不会也遗留在那边?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跟阿姨说了声“出去办点事”就又出了门。

  唐云深的事跟不跟唐奶奶说是一回事,莫离觉得还是得把东西找到。

  赵家的老房子在一条狭长的弄堂里,这里房屋老旧,住户密集,不过原始居民大多已经离开,不少屋子出租给了外来打工人员。赵家的老宅虽然也没人住了,但也没有出租出去,加上还有一些旧物赵红卫不想处理掉,所以索性就将其留着做储藏地了。

  莫离打开了那扇已经生锈的铁门。门开的那一刹,一股陈旧的带点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皱了皱眉,伸手拉了下门边的灯线。

  客厅里的灯泡打出了昏暗的光亮。莫离看过去,只见灯罩上也积满了尘。四周堆着些纸箱子,所有的旧家具都挪到了当年爷爷的书房。她径直去了书房,想先从那里找起。

  然而书房里的灯却坏了,只能借助客厅那一点光来看。

  正在莫离就着那点不明朗的光翻找之际,唯一的光源却突然暗了暗。她心里不由一惊——这个世界上,她最怕两样东西,一是会咬人的动物,二是鬼。

  即使这里她小时候来过许多次,但如今爷爷不在多年,早已物是人非,空荡荡的让人心慌。

  “失策啊,头脑一热就跑过来了,真应该白天来的。”

  结果她自言自语刚说完,客厅的灯竟彻底熄了!顿时,四周一片黑暗。

  莫离倒抽一口凉气,默默地祈祷:“爷爷保佑,爷爷保佑……”她自我安抚地想,可能是跳闸了,出去修一下就好。

  在她摸索着要去客厅时,膝盖撞到了桌子,不由轻叫了声。